废名文集-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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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林背着牛,就在牛的身旁,站住了。
“这时候城外人多极了,你牵到河里去喝,要是人家问你是哪个送你的牛,你怎么
答应呢?”
“三哑叔送的。”
他斩截的说。妈妈姐姐都笑。
石榴树做了一个大翅膀,牛儿掩护下去了,花花叶叶终于也隐隐于模糊之中,——
一定又都到小林的梦里去出现罢,正如一颗颗的星出现在天上。
“松树脚下”第二天小林自己牵了牛儿往史家庄去,下得坝来,知道要循那一条路
走——“有人喊我哩”掉头向声音之所自来了。
是的,是史家奶奶。
他想不到这样出乎意外的到了,并没有听清史家奶奶的话,远远的只管说——
“我妈妈叫我牵来的,它一早起来就叫,哞哞哞的,又不吃草,妈妈说,‘今天你
就自己牵去罢,牵到奶奶家去,交给三哑叔。’”史家奶奶不消说高兴的了不得,小林
来了,何况是病后。
而小林,仿佛史家庄他来得太多,当他一面走路的时候一面就想,牵牛,这个理由
充不充足?所以他的步子开得很慢,几乎是画之字,时时又盼一盼牛。牛儿大约也懂得
这个意思,要下坝,两个平排的,临着绿野,站了一会。
自然,这因为史家庄现在在他的心上是怎样一个地方。
奶奶走到他的面前来了——
“是的,牲口也怕生,来得好,——病都好了吗?我看长得很好。”
牵牛的绳子从小林的手上接过来,又说:
“来,跟我来,松树脚下,琴子妹妹也在那里。”
琴子妹妹——小林望得见了。
“松树脚下”,就在那头的坝脚下,这么叫,很明白,因了一棵松树。
我们可以想象这棵松树的古老,史家奶奶今年近七十岁,很年青的时候,便是这样
不待思索的听大家说,“松树脚下,”又说给别人听,而且松树同此刻也不见得有怎样
的不同,——它从不能特别的惹起史家奶奶的留意。还有,去看那碑铭,——这里我得
声明,松树脚下是史家庄的坟地,有一块碑,叫琴子来称呼要称高祖的,碑铭是死者自
撰,已经提到松树,借了李白的两句:
蟪咕啼青松
安见此树老
如果从远处望,松树也并不看见,它曲而不高,同许多树合成一个绿林,于稻田之
中很容易识别。我们以下坝进庄的大路为标准,未尽的坝直绕到屋后,在路左,坟地正
面是路,走在路上,坟,颇多的,才不为树所遮掩。
不是琴子,小林见了松树要爬上去,——不是小林,琴子也要稀奇牛儿今天又回来
了。
总之羞涩——还是欢喜呢?完全占据了这两个小人物。
“琴儿,你看,小林哥哥把牛牵到这里来了。”
“我不晓得那替我豢的人他家在哪里。”
“是的,一会儿我叫三哑叔牵去,——坐下歇一歇。”
小林就坐下坟前草地。琴子本来是坐着的。
“琴儿,问小林哥好。”
“小林哥好。”
小林笑着谢了一下。
史家奶奶让牛在一旁,捱近两个孩子坐。
小林终于看松树。
“那是松树吗?松树怎么这么盘了又盘?”
琴子好笑,盘了又盘就不是松树!但她不答。奶奶道:
“你没有见过这么的松树吗?”
“我在我父亲的画帖上见过,我以为那只是画的。”
“画的多是有的。”
奶奶说着不觉心伤了。慢慢又说:
“今天是琴子妈的忌日,才烧了香,林儿,你也上前去作一作揖。”
小林伸起腰来,预备前去,突然眉毛一扬,问:
“哪一个坟是呢?”
真的,哪一个坟是呢?老年人到底有点模糊。
“这个。”
琴子指点与他。
说声作揖,小林简直喜欢得很,跪下去,一揖,想起了什么似的又一掉头——
“奶奶,是不是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的那个罪字。”
他的样子实在好笑,琴子忍不住真笑了。奶奶摸不着头脑。
他是问忌日的忌,——“忌日”对于他是一个新名词。
“啊,不是,是百无禁忌的忌。”
小林又想,“忌日,什么叫做忌日?是不是就是生日?”
他却不再问了,连忙爬起来,喝一声牛儿,牛儿踏近一个坟的高头。
桥 习字
史家奶奶留他多住几天再回去,而且他在这里做起先生来了。
奶奶说:
“你就教琴子读书。”
琴子好久没有读书,庄上的家塾她不喜欢去。小林教她,自然是绰然有余的。
琴子先在客房里,小林走进去——
“奶奶叫我教你读书。”
琴子不理会似的,心里是非常之喜。
小林笑: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哈哈哈。”
史家奶奶从外笑。
“你们笑我,我不读!”
这把小林吓了一跳,他此时已经坐下了椅子,面前一个方桌,完全是先生模样。
“不是笑你。”轻轻的望着琴子说。
“我喜欢习字。”
“好,我写一个印本,你照我的写。”
什么“印本”呢?上大人,不稀罕;百家姓,姓赵的偏偏放在第一,他也不高兴。
想起了一个好的,连忙对琴子道:
“你磨墨!”
琴子磨了墨,他又道:
“你把眼睛闭住。”
“不——你涂墨我脸上!”
“你真糊涂!涂墨你脸上那怎么好看呢?我替你写一个好印本,要写起了才让你看。”
“我不看,你写。”
小林写的是:
一去二三里
烟村四五家
楼台六七座,
八九十枝花
琴子看——
“哈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都有。”
说一个手点一个。
小林又瞥见壁上的一横幅小画,仿照那画的款式在纸的末端添这几个小字:
程小林写意琴子看着道:
“这是做什么呢?”
“我的名字。”
“我的印本怎么写你的名字呢?要写学生史琴子用心端正习字。”
他还要在空缝里写,一个“我”字,指着叫琴子认。
“这个字也不认得?我字。”
“我再写一个。”
说他再写一个,写了一笔却不写了,对了琴子看。连忙又写,写了一个“你”字,
写得非常小,像一个小蚂蚁。
“写这么小。”
琴子说他写这么小。
于是又快快的写得一个,一个“爱”字,写起了又一笔涂了,羞得脸都红了。
“你把我的印本涂坏了。”
琴子惘然的说。
这时奶奶走进来了,拿起印本看,忍不住笑——
“这四句改成画,那才真是一个通先生。”
小林也站起来,眼巴巴的望那一朵墨,看那字涂没有涂掉。
琴子,你在学里读什么书呢?”
“读《大学》。”
“《大学》读到什么地方呢?”
“一本书只剩了几页,我读到那几个难字就没有读下去。”
“难字——我猜得着,鼋鼍蛟龙是不是?”
“是的。”
“那要说《中庸》,不是《大学》。”奶奶说。
“这几个字真难,我们从前也是一样,——你倘若讲得来,你还怕哩,鼋鼍蛟龙,
吓得死人的东西!”
“是的,我见了那字就害怕。”
“可是我有一回做文章,说天地是多么大,多么长久,钞了这里几句,日月星辰,
天覆地载,载华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得了先生许多圈圈。”
琴子莫名其妙,史家奶奶,当小林流水一般的说,望着他——
“孩子呵——”
声音很低,接着又没有别的。慢慢的叫两人出去玩,道:
“今天就这样放学罢,出去凉快。”
桥 花
灯下,自己躺着打滚,别人围着走,谈故事自然更好,——这大概孩子们都是喜欢
的罢。
小林现在便是在这个欢喜之下。
只可惜三哑跑去睡觉去了,史家奶奶又老是坐在椅子上栽瞌睡。还有琴子,但她不
说话,靠着灯札纸船。
小林望天花板,望粉墙,望琴子散了的头发。
“哈哈哈,你看!”
“看什么?”琴子掉过头来问。
小林伸了指头在那里指,琴子的影子。
“呀,我怕。”
“你自己的影子也怕?”
影子比她自己大得多多。
琴子仿佛今天才看见影子似的,看,渐渐觉得好玩,伸手,把船也映出来,比起自
己算是一个老鼠。
“你坐在你的船上,你会沉到水里去!”
这时他也映在墙上了,一站站起来了。
“你笑它也笑。”
琴子看着小林的影子说。
“我哭它也哭。”
他又装一个哭脸。奶奶突然睁开眼,慌忙着一句——
“唔,哭什么?好好的玩。”
“哈哈哈,我们是在这里玩哩。”
奶奶又栽了下去。
“你看奶奶的影子,——奶奶的白辫子同你的黑辫子一样是黑的。”
“你真是胡叫,要我的才叫辫子。”
琴子看着奶奶的白发,惘然的说。
“你走开,我替你掉一个,看你认不认得。”
琴子就掉到灯的那边去了,一看墙上没有她,拍手一叫道:
“不见了。”
“你看那边墙上。”
“你真掉了,比先前小得多哩。”
“哈哈哈,——你到这里来,我再替你掉一个。
他叫琴子到他的面前来,他站在灯面前。琴子道:
“我不玩,我要困,——你当我真不知道,你把灯挡住了,我哪里还有影子呢?”
一面说,一面拿手揩眼睛,要困。
“我同你说正经话,昨天夜里我听见鸡叫,今天我不睡,听听哪一个鸡先叫。”
“鸡叫,鸡天天夜里叫。”
“我在我家里总没有听见。”
“夜里还有夜火虫,你在你家看见吗?我们坂里非常之多。”
“夜火虫,我们常常捉夜火虫玩哩。”
“还有一样东西,别个看不见,它也能够亮,——你猜是什么东西?”
小林使劲的答:
“鬼火!”
琴子又怕了,两手一振。
“不要吓我,——我是说猫,猫的眼睛。”
“我看花也是夜里亮的。”
“你又哄我,花怎么会亮呢?”
“真的,不是哄你,我家的玫瑰花,头一天晚上我看它,还是一个绿苞苞,第二天
清早,它全红了,不是夜里红的吗?
所以我说花也是夜里亮的。不过我们睡觉去了,不知道。”
“我们不睡觉,也看它不见。”
“它总红了。”
但无论如何是不能服琴子之心的。
“今天我真不睡,这许多东西都不睡觉。”
“你不睡,你就坐在这里,叫影子陪——”
琴子话没有说完,瓦上猫打架,连小林也怕起来了。
史家奶奶醒了,抬头见了两个小人儿面面相觑。
“送路灯”小林只不过那么说,他不睡觉,然而在睡觉之前,又跑到大门口玩了一
趟。邻近村上一个人家送路灯,要经过史家庄坝上,他同琴子拉着奶奶引他们去。
“昨天,前天——今天是最后一个晚上哩,明天没有了。”
琴子这么说。
“送路灯”者,比如你家今天死了人,接连三天晚上,所有你的亲戚朋友都提着灯
笼来,然后一人裹一白头巾——穿“孝衣”那就现得你更阔绰,点起灯笼排成队伍走,
走到你所属的那一“村”的村庙,烧了香,回头喝酒而散。这所谓“村”,当然不是村
庄之村,而是村庙之简称,沿用了来,即在街上,也是一样叫法。村庙是不是专为这而
设,我不得而知,但每数村或数条街公共有一个,那是的确的。
倘若死者是小孩,随时自然可来吊问,却用不着晚上提灯笼来,因为小孩仿佛是飞
了去,不“投村”。
那么,送路灯的用意无非是替死者留一道光明,以便投村。
村庙其实就是土地庙。何以要投土地庙?史家奶奶这样解释小林听:土地神等于地
保,死者离开这边而到那边去,首先要向他登记一下。
“死了还要自己写自己的名字,那是多么可怜的事!”小林说。
但三哑前天也告诉了琴子,同史家奶奶说的又不同。琴子道:
“三哑叔说是,死人,漆黑的,叫他往那里走起?所以他到村庙里歇一歇,叫土地
菩萨引他去。”
“我怕他是舍不得死,到村庙里躲一躲!哈哈。——那土地菩萨,一大堆白胡子,
庙又不像别的庙,同你们的牛栏那么大,里面住的有叫化子,我一个人总不敢进去。”
史家奶奶预备喝小林,说他不该那么说,而琴子连忙一句:
“你到村庙里去过吗?”
说的时候面孔凑近小林,很奇怪似的。
奶奶的声音很大——
“不要胡说。”
“真的,奶奶,我家隔壁就是一个村庙,我时常邀许多人进去玩,打钟,我喜欢打
钟玩。”
琴子更奇怪,街上也有村庙!
“我那个村庙里那个叫化子,住了好几年。”
“他不害怕吗?”
“害怕又有什么办法?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