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笔记-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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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荒唐并身体力行。
科举制度发展到范进、孔乙己的时代确已弊多利少,然而这种历史的锐变也是
非常深刻的。锐变何以发生?有无避免的可能?一切修补的努力是怎么失败的?这
些问题,都值得我们细细品味。二十世纪一开始就废止了科举,当然也就随之废除
了它的弊端,但是它从创立之初就想承担的社会课题,是否已经彻底解决?我怎么
一直有一种预感,这里埋藏着一些远非过时的话题?
在我的藏书中,有关这一课题的专著不多,很容易一本本找出来集中研读。读
了程千帆先生的《唐代进士行卷与文学》(上海古籍出版社)、鲁威先生的《科举
奇闻》(辽宁教育出版社)、张晋藩、邱远猷先生的《科举制度史话》(中华书局),特别是读了傅璇琮先生那部蓝底银纹的厚实著作《唐代科举与文学》(陕西人
民出版社)之后,想的问题就更多了。其中有不少问题,世纪初的有识之士来不及
细想,甚至来不及发现。我们现在来弥补,有点晚,但还来得及,而且时间既久,
态度也可平静一些。
二
谈论中国古代的科举制度,有一个惯常的误会需要消除,那就是,在本质上,
这是一个文官选拔制度,而不是文学创作才华和经典阐释能力的考查制度。明白了
这一点,对它的许多抱怨就可能会有所缓和。
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如果不是科举,古代中国该如何来选择自己的官吏呢?这
实在是政治学上一个真正的大问题。不管何种政权,何种方略,离开了可靠、有效
的官吏网络,必定是空洞而脆弱的;然而仅仅可靠、有效还不够,因为选官吏不比
选工匠,任何一个政权只要尚未邪恶到无所顾忌,就必须考虑到官吏们的社会公众
形象,不仅要使被管理的百姓大致服气,而且还要让其他官吏乃至政敌也没有太多
的话可说,那就需要为官吏们寻求或创造一种资格;这样做已经是够麻烦的了,更
麻烦的是中国的版图如此辽阔,政权结构如此复杂,需要的官吏数额也就十分惊人
,把那么多的官吏编织在同一张大一统的网络里,其间之艰难可以想象;好不容易
把一张网络建立起来了,但由于牵涉面太大,偶然因素太多,过不久自然会发生种
种变更,时间长了还会出现整体性的代谢,因此又要辛辛苦苦地重寻线头,重新绾
接……这一连串的难题,如此强烈地摆在历代帝王和一切意欲问鼎九州的政治家面
前,躲也躲不开。全部难题最终归结到一点上:毫无疑问需要确立一种能够广泛承
认、长久有效的官吏选择规范,这种规范在哪里?
世袭是一种。这种方法最简便,上一代做了官,下一代做下去。中国奴隶制社
会中基本上采取这种办法,后来在封建制社会中也局部实行,称之为“恩荫”。世
袭制的弊病显而易见,一是由于领导才干不能遗传,继承者能否像他的前辈那样有
效地使用权力越来越成为严重的问题;二是这种权力递交在很大程度上削减了朝廷
对官吏的任免权,分散了政治控制力。
世袭强调做官的先天资格而走进了死胡同,因此有的封建主开始寻求做官的后
天资格,而后天资格主要表现于文才和武功这两个方面。平日见到有文才韬略的,
就养起来,家里渐渐成了一个人才仓库,什么时候要用了,随手一招便派任官职,
这叫“养士”,有的君主在家里养有食客数千。这种办法曾让历代政治家和文化人
一想起都有点心动,很想养一批或很想被养,但仔细琢磨起来问题也不少。食客虽
然与豢养者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养和被养的关系其实也成了血缘关系的延长,由被
养而成为官吏的那些人主要是执行豢养者的指令,很难成为平正的管理者,社会很
可能因他们而添乱。更何况,君主选养食客,无论是标准还是审查方法都带有极大
的随意性,所养的远非全是人才。至于以武功军功赏给官职,只能看成是一种奖励
方法,不能算作选官的正途,因为众所周知,打仗和管理完全是两回事。武士误国
,屡见不鲜。
看来,寻求做官的后天资格固然是一种很大的进步,但后天资格毕竟没有先天
资格那样确证无疑,如何对这种资格进行令人信服的论定,成了问题的关键。大概
是在汉代吧,开始实行“察举”制度,即由地方官员随时发现和考察所需人才,然
后向政府推荐。考察和推荐就是对做官资格的论定,比以前的各种方法科学多了。
但是不难想象,各个地方官员的见识眼光大不一样,被推荐者的品位层次也大不一
样,如果没有一个起码的标准,一切都会乱套。为了克服这种无序,到了三国两晋
南北朝时期,便形成了选拔官吏的“九品中正”制度。这种制度是由中央政府派出
专门选拔官吏的“中正官”,把各个推荐人物评为九个等级,然后根据这个等级来
决定所任官阶的高低。这样一来,相对统一的评判者有了,被评判的人也有了层次
,无序走向了有序。
但是明眼人一看就会发现,这种“九品中正”制的公正与否完全取决于那些“
中正官”。这些在选拔官吏上握有无限权力的大人物的内心厚薄,成了生死予夺的
最终标尺。如果他们把出身门第高低作为划分推荐等级的主要标尺,那么这种看似
先进的制度也就会成为世袭制度的变种。不幸事实果真如此,排了半天等级,没想
到最后拿出来一看,重要的官职全部落到了豪门世族手里。
就是在这种无奈中,隋唐年间,出现了科举制度。我想,科举制度的最大优点
是从根本上打破了豪门世族对政治权力的垄断,使国家行政机构的组成向着尽可能
大的社会面开放。科举制度表现出这样一种热忱:凡是这片国土上的人才,都有可
能被举拔上来,而且一定能举拔上来,即便再老再迟,只要能赶上考试,就始终为
你保留着机会。这种热忱在具体实施中当然大打折扣,但它毕竟在中华大地上点燃
了一种快速蔓延的希望之火,使无数真正和自认的人才陡然振奋,接受竞争和挑选。国家行政机构与广大民众产生了一种空前的亲和关系,它对社会智能的吸纳力也
大大提高了。在历代的科举考试中,来自各地的贫寒之士占据了很大的数量,也包
括不少当时社会地位很低的市井之子。据《北梦所言》记载,唐代一位姓毕的盐商
之子想参加科举考试,请人为他改一个吉利一点的名字,那人不无嘲谑地把咸味化
进了他的名字,为他取名为毕〔讠咸〕,毕〔讠咸〕没有恼怒,快乐接受。后来他
不仅考上了,而且逐级升官一直做到了宰相。这说明科举制度确实是具有包容性和
开放性的,不太在乎原先家族地位的贵贱。白居易在一篇文章中表述了这种科举原
则:
唯贤是求,何贱之有……拣金于沙砾,岂为类贱而不收?度木于涧
松,宁以地卑而见弃?但恐所举失德,不可以贱废人。(《白居易集》
卷六十七)
科举制度的另一个优点是十分明确地把文化水准看作选择行政官吏的首要条件。考来考去主要是考文学修养和对诸子经典的熟悉程度,这种考法当然未必合适,
越到后来越显现出很多的负面效应,但至少在唐宋时代,无疑对社会重心和人格重
心产生了有趣的引导。大批书生从政,究竟是加重了社会的文明,还是加速了社会
的腐朽?我偏向于前者。此外,由于做了书生才能做官,这种诱惑也极大地扩充了
书生的队伍,客观上拓宽了社会的文明面。
由于科举考试制度重视文化,考试中要写作诗赋文章,因而天南地北的无数考
生就要长久地投入诗赋文章的训练,这对文学本身倒未必是一件好事。有的研究者
认为科举考试对社会补益不大而对唐宋文学的发展有推动作用,我的观点正恰相反
,认为科举考试最对不起的恰恰是文学。文学一进入考场已经不可能是真正意义上
的创作。韩愈后来读到自己当初在试卷中所写的诗文,“颜忸怩而心不宁者数月”
,简直不想承认这些东西出于自己的手笔。他由此推衍,“若屈原、孟轲、司马迁
、相如、扬雄之徒进于是选,仆必知其辱焉。”(《答崔立之书》)但韩愈并不因
此而否定科举。
进士试卷中有时也会偶尔冒出来一些佳句,以我看,千余年来科举考试中写出
来的诗,最好的是唐代天宝年间的钱起在《湘灵鼓瑟诗》的试题下写出的两句:“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直到二十世纪鲁迅、朱光潜还为这两句诗发生过口舌
,真不知当年坐在考场中的钱起是如何妙手偶得的。但也就是这两句,整首诗并不
见佳。可以理解的是,科举以诗赋文章作试题,并不是测试应试者的特殊文学天才
,而是测试他们的一般文化素养。测试的目的不是寻找诗人而是寻找官吏。其意义
首先不在文学史而在政治史。中国居然有那么长时间以文化素养来决定官吏,今天
想来都不无温暖。
三
然而,科举制度实实在在地遇到了一系列可怕的悖论。这些悖论并非人为设置
,而是来自于中国文化和政治构架的深层,很难排除,因此终于使科举制度在一次
次左右为难中逐渐疲惫、僵化,直至丑陋。据我所知,清代来华的不少西方传教士
在考察科举制度之后曾大为赞叹,认为发现了一种连西方也还没有找到的完善的“
文官选拔制度”,便急切地向世界介绍。但他们的考察毕竟是浮浅的,只是粗粗了
望了一下科举考试的程序和规则,而未能窥及深潜的隐患,因此他们也就无法理解
,有着如此完善的“文官选拔制度”的中国,怎么会造成国家管理人才的严重匮乏
、整体文明素质的日益枯窘,陷于越来越混乱和贫困的境地?
外国传教士褐绿色瞳仁中埋藏着的疑问,直到今天还对我有巨大的吸引力。我
知道,这些疑问,不仅属于科举,也不仅属于古代。
中国古代科举制度所遇到的最大悖论,产生在包围着它的社会心态中。本来是
为了显示公平,给全社会尽可能多的人递送鼓励性诱惑,结果九州大地全都成了科
举赛场,一切有可能识字读书的青年男子把人生的成败荣辱全都抵押在里边,科举
考试的内涵大大超重;本来是为了显示权威,堵塞了科举之外许多不正规的晋升之
路,结果别无其他选择的家族和个人不得不把科举考试看成是你死我活的政治恶战
,创设科举的理性动机渐渐变形。遴选人才所应该有的冷静、客观、耐心、平和不
见了,代之以轰轰烈烈的焦灼、激奋、惊恐、忙乱。不就是考了一点文化知识么?
不就是看看哪些人有担任行政官员的资格么?竟然一下子炒得那么热,闹得那么火
,一千多年都凉不下来,几乎把长长的一段历史都烤出火焦味来了。
我们中国从很早开始就太注重表层礼仪,好好的一件事情被极度夸张的方式一
铺陈,也就变了味。早在唐代,科举制度刚刚形成不久就被加了太多的装饰,太重
的渲染,把全国读书人的心情扰乱得不轻。每次进士考试总有一批人考上,不管对
国家对个人,庆贺一下、宣扬一番都是应该的,但不知怎么一来,没完没了的繁复
礼仪把这些录取者捧得晕头转向。进士们先要拜谢“座主”(考官),参谒宰相,
然后游赏曲江,参加杏园宴、闻喜宴、樱桃宴、月灯宴等等,还要在雁塔题名,在
慈恩寺观看杂耍戏场,繁忙之极,也得意之极。孟郊诗中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
一日看遍长安花”,张籍诗中所谓“二十八人初上第,百千万里尽传名”,就写尽
了此间情景。据傅璇琮先生考证,当时的读书人一中进士,根本应付不了没完没了
的热闹仪式,长安民间就兴办了一种牟利性的商业服务机构叫“进士团”,负责为
进士租房子,备酒食,张罗礼仪,直至开路喝道,全线承包。“进士团”的生意一
直十分兴隆。
这种超常的热闹风光,强烈地反衬出那些落榜下第者的悲哀。照理落榜下第也
十分正常,但是得意的马蹄在身边窜过,喧天的鼓乐在耳畔鸣响,得胜者的名字在
街市间哄传,轻视的目光在四周游荡,他们不得不低头叹息了。他们颓唐地回到旅
舍,旅舍里,昨天还客气地拱手相向的邻居成了新科进士,仆役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