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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山居笔记-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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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能打仗,文才也好,但在文化的综合创建上毕竟未能俯视历史;身为文化大师而

又善于领兵打仗的有谁呢?宋代的辛弃疾算得上一个,但总还不能说他是杰出的军

事家。好像一切都要等到王阳明的出现,才能让奇迹真正产生。王阳明是无可置疑

的军事天才,为了社会和朝廷的安定,他打过起义军,也打过叛军,打的都是大仗

,从军事上说都是独具谋略、娴于兵法、干脆利落的漂亮动作,也是当时全国最重

要的军事行为。明世宗封他为“新建伯”,就是表彰他的军事贡献。我有幸读到过

他在短兵相接的前线写给父亲的一封问安信,这封信,把连续的恶战写得轻松自如

,把复杂的军事谋略和政治谋略说得如同游戏,把自己在瘴疠地区终于得病的大事

更是毫不在意地一笔带过,满纸都是大将风度。《明史》说,整个明代,文臣用兵

,没有谁能与他比肩。这当然是不错的,但他又不是一般的文臣,而是中国历史上

屈指可数的几个最伟大的哲学家之一,因此他的特殊性就远不止在明代了。我觉得

文臣用兵真正用到家的还有清代的曾国藩,曾国藩的学问也不错,但与王阳明比显

然还差了一大截。王阳明一直被人们诟病的哲学在我看来是中华民族智能发展史上

的一大成就,能够有资格给予批评的人其实并不太多。请随便听一句:

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

……这是多高超的悟性,多精致的表达!我知道有不少聪明人会拿着花的“客观性”

来愤怒地反驳他,但那又是多么笨拙的反驳啊!又如他提出的“致良知”的千古命

题,对人本如此信赖,对教条如此轻视,甚至对某种人类共通规范的自然滋长抱有如

此殷切的期盼,至少对我来说,只有恭敬研习的份。

王阳明夺目的光辉也使他受了不少难,他入过监狱、挨过廷杖、遭过贬谪、逃

过暗算、受过冷落,但他还要治学讲学、匡时济世,因此决定他终生是个奔波九州

的旅人,最后病死在江西南安的船上,只活了五十七岁。临死时学生问他遗言,他

说“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王阳明一生指挥的战斗正义与否,他的哲学观点正确与否都可以讨论,但谁也

不能否定他是一个特别强健的人,我为他骄傲首先就在于此。能不能碰上打仗是机

遇问题,但作为一个强健的人,即使不在沙场也能在文化节操上坚韧得像个将军。

我在王阳明身上看到了一种楷模性的存在,但是为了足以让自己的生命安驻,还必

须补充范例。翻了几年史籍,发现在王阳明之后的中国文化史上最让我动心的很少

几位大师中仍有两位是余姚人,他们就是黄宗羲和朱舜水。

黄宗羲和朱舜水都可称为满腹经纶的血性汉子。生逢乱世,他们用自己的嶙峋

傲骨支撑起了全社会的人格坐标,因此乱世也就获得了一种精神引渡。黄宗羲先生

的事迹我在以前的几篇散文中已多次提到,可知佩服之深,今天还想说几句。你看

他十九岁那年在北京,为报国仇家恨,手持一把铁锥,见到魏忠贤余孽就朝他们脸

上刺过去,一连刺伤八人,把整个京城都轰动了,这难道就是素称儒雅的江南文士

吗?是的,是江南余姚文士!浑身刚烈,足以让齐鲁英雄、燕赵壮士也为之一震。

在改朝换代之际,他又敢于召集义军、结寨为营,失败后立即投身学术,很快以历

史学泰斗和百科全书式的文化巨人的形象巍然挺立。朱舜水也差不多,在刀兵行伍

间奔走呼唤多年而未果之后,毅然以高龄亡命海外,把中国文化最深致和最感性的

部分完整地向日本弘扬,以连续二十余年的努力创造了中日文化交流史、亚洲文化

发展史上的宏大业绩。白发苍苍的他一次次站在日本的海边向西远望,泣不成声,

他至死都在想念着家乡余姚,而虔诚崇拜他的日本人民却把他的遗骨和坟墓永久性

地挽留住了。

梁启超在论及明清学术界王阳明、朱舜水、黄宗羲家族和邵晋涵家族时,不能

不对余姚钦佩不已了。他说:

余姚以区区一邑,而自明中叶迄清中叶二百年间,硕儒辈出,

学风沾被全国以及海东。阳明千古大师,无论矣;朱舜水以孤忠羁

客,开日本德川氏三百年太平之局;而黄氏自忠端以风节厉世,梨

洲、晦木、主一兄弟父子②,为明清学术承先启后之重心;邵氏自

鲁公、念鲁公以迄二云③,世间崛起,绵绵不绝。……生斯邦者,

闻其风,汲其流,得其一绪则足以卓然自树立。

梁启超是广东新会人,他从整个中国文化的版图上来如此激情洋溢地褒扬余姚

,并没有同乡自夸的嫌疑。我也算是梁启超所说的“生斯邦者”吧,虽说未曾卓然

自立却也曾经是“闻其风,汲其流”的,不禁自问,那究竟是一种什么“风”、什

么“流”呢?我想那是一种神秘的人格传递,而这种传递又不是直接的,而是融入

到了故乡的山水大地、风土人情,无形而悠长。这使我想起范仲淹的名句: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写下这十六个字后我不禁笑了,因为范仲淹的这几句话是在评述汉代名士严子

陵时说的,而严子陵又是余姚人。对不起,让他出场实在不是我故意的安排。

由此,我觉得真正找到了自己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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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后从姚业鑫先生的大著《名邑余姚》中得知,那是日本海军大将东乡平八郎,

在随身携带的一颗印章上刻着“一生低首拜阳明”七字。

②忠端即黄宗羲父黄尊素,梨洲即黄宗羲,晦木即黄宗炎,主一即黄百家。

③鲁公即邵曾可,念鲁公即邵廷采,二云即邵晋涵。



我发现故乡也在追踪和包围我,有时还会达到很有趣的地步。

最简单的例子是我进上海戏剧学院读书后,发现当时全院学术威望最高的朱端

钧教授和顾仲彝教授都是余姚人。这是怎么搞的,我不是告别余姚了吗,好不容易

进了大学又一头撞在余姚人的手下。

近几年怪事更多了。有一次我参加上海市的一个教授评审组,好几个来自各大

学的评审委员坐在一起发觉彼此乡音靠近,三言两语便认了同乡,然后都转过头来

询问没带多少乡音的我是哪儿人,我的回答使他们怀疑我是冒充同乡来凑趣,直到

我几乎要对天发誓他们才相信。这时正好走进来新任评审委员的复旦大学王水照教

授,大家连忙问他,王教授十分文静地回答:“余姚人”。

就在这次评审回家,母亲愉快地告诉我,有一个她不认识的乡下朋友来过电话

,用地道的余姚话与她交谈了很久。问了半天我才弄明白,那是名扬国际的英语语

言学家陆谷孙教授,我原先以为他似乎理所当然应该是英国籍的世界公民。

前两年对旧上海世俗社会的心理结构产生了兴趣,在研究中左挑右筛,选中了

“海上闻人”黄金荣和“大世界”的创办者黄楚九作为重点剖析对象,还曾戏称为

“二黄之学”。但研究刚开始遇到二黄的籍贯我不禁颓然废笔,傻坐良久。二黄并

没有给故乡增添多少美誉,这两位同乡在上海一度发挥的奇异威力使我对故乡的内

涵有了另一方面的判断。

故乡也有很丢人的时候。“文化大革命”时期把严子陵、王阳明、黄宗羲、朱

舜水的纪念碑亭全部砸烂,这虽然痛心却也可以想象,因为当时整个中国大陆没有

一个地方不是这样做的;但余姚发生的武斗之惨烈和长久,则是出乎想象之外的。

余姚人打杀余姚人,打到长长的铁路线独独因余姚而瘫痪在那里,上海的街头贴满

了武斗双方的宣言书,实在丢人现眼,让一切在外的余姚人都抬不起头来。难道黄

宗羲、朱舜水的刚烈之风已经演变成这个样子了?王阳明呼唤的良知已经纤毫无存?在那些人心惶惶的夜晚,我在上海街头寻找着那些宣言书,既怕看又想看。昏黄

的灯光照着血腥的词句,就文词而言,也许应该说是当时全国各地同类宣言书中写

得最酣畅漂亮的,但这使我更加难过,就像听到华丽的男中音骂出了一串脏话,而

这个男中音又恰恰是从我家旧门传出,如何消受得住。如果前后左右没有人看见,

我会从墙上撕下这些宣言书,扯成最细的纸丁,塞进阴沟,然后做贼般逃走。

我怕有人看见,却又希望故乡能在冥冥中看到我的这些举动。我怀疑它看到了

,我甚至能感觉到它苍老的颤抖。它多么不愿意掏出最后的老底来为自己正名,苦

苦憋了几年,终于忍不住,就在武斗现场附近,1973年,袒露出一个震惊世界

的河姆渡!袒露在不再有严子陵、王阳明、黄宗羲、朱舜水任何遗迹的土地上,袒

露在一种无以言表的的荒凉之中。要不然,有几位大师在前面光彩着,河姆渡再晚

个千把年展示出来也是不慌的。

河姆渡着实又使家乡风光顿生。一个整整七千年的文化遗址,而人们平日说起

华夏历史总是五千年。河姆渡雄辩地证明,长江流域并不长久是茹毛饮血的南蛮之

地而愧对黄河文明,恰恰相反,这儿也是中华民族的温暖故乡。当自己的故乡突然

变成了全民族的故乡,这种心理滋味是很复杂的,既有荣耀感又有失落感。总算是

一件不同凡响的好事吧,从七十年代开始,中国的一切历史教科书的前面几页都有

了余姚河姆渡这个名称。

后来,几位大师逐一恢复名誉,与河姆渡遥相呼应,故乡的文化分量就显得有

点超重。记得前年我与表演艺术家张瑞芳和画家程十发一起到日本去,在东京新大

谷饭店的一个宴会厅里,与一群日本的汉学家坐在一起闲聊,不知怎么说起了我的

籍贯,好几个日本朋友夸张地瞪起了眼,嘴里发出“嗬--嗬--”的感叹声,像

是在倒吸冷气。他们虽然不太熟悉严子陵和黄宗羲,却大谈王阳明和朱舜水,最后

又谈到了河姆渡,倒吸冷气的声音始终不断。他们一再把手按在我的手背上要我确

信,我的家乡是神土,是福地。

同桌只有两位陶艺专家平静地安坐着,人们向我解释,他们来参加宴会是因为

过几天也要去中国大陆考察古代陶瓷。我想中止一下倒吸冷气的声音,便把脸转向

他们,随口问他们将会去中国的什么地方,他们的回答译员翻不出来,只能请他们

写,写在纸条上的字居然是“慈溪-上林湖”!

我无法说明慈溪也是我的家乡,因为这会使刚才还在为余姚喝彩的日本朋友疑

惑不解,但我实在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告诉两位陶艺专家:“上林湖,是我小时

候三天两头去玩水的地方。”两位陶艺专家惊讶地看了我一眼,从口袋里取出一叠

照片,上面照的全是陶瓷的碎片。

——一点不错,这正是我当年与小朋友一起从湖底摸起,让它们在湖面上跳跃

奔跑的那些碎片!

两位陶艺专家告诉我,据他们所知,上林湖就是名垂史册的越窑所在地,从东

汉直至唐、宋,那里曾分布过一百多个窑场,既有官窑又有民窑,国际陶瓷学术界

已经称上林湖为举世罕见的露天青瓷博物馆。我专注而又失神地听着,连点头也忘

了。竟然是这样!一个从小留在心底的谜,轻轻地解开于异国他乡。谜底的辉煌,

超过我曾经作过的最大胆的想象。想想从东汉到唐、宋这段漫长的风华年月吧,曹

操、唐明皇、武则天的盘盏,王羲之、陶渊明、李白的酒杯,都有可能烧成于上林

湖边。家乡细洁的泥土,家乡清澈的湖水,家乡热烈的炭火,曾经铸就过无数哺育

民族生命的美丽载体,天天送到那些或是开朗、或是苦涩的嘴边。这便是我从小就

想寻找的属于故乡的“大器”吗?我难道已经如此迅速地在一家遥远的外国旅馆里

把它修复了吗?我不知道今天上林湖边,村民们是否还在用易碎的粗瓷饭碗,不知

道今天上林湖底,是否还沉积着那么多碎片,听这两位日本陶艺专家说,这些碎片

现今在国际市场上的标价极其昂贵。



从日本回来后,我一直期待着一次故乡之行,对于一个好不容易修补起来了的

家乡,我不应该继续躲避。正好余姚市政府聘请我担任文化顾问,我就在今年秋天

回去了一次。一直好心陪着我的余姚乡土文化的研究者姚业鑫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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