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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山居笔记-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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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多少年也不能不死在家里。乡间的出丧比迎娶还要令孩子们高兴,因为出丧的目

的地是山间,浩浩荡荡跟了去,就是一次热热闹闹的集体郊游。这一带的丧葬地都

在上林湖四周的山坡上,送葬队伍纸幡飘飘,哭声悠扬,一转入山岙全都松懈了,

因为山岙里没有人家,纸幡和哭声失去了视听对象。山风一阵使大家变得安静也变

得轻松,刚刚还两手直捧的纸幡已随意地斜扛在肩上,满山除了坟茔就是密密层层

的杨梅树,村民们很在行,才扫了两眼便讨论起今年杨梅的收成。

杨梅收获的季节很短,超过一两天它就会泛水、软烂,没法吃了。但它的成熟

又来势汹汹,刹那间从漫山遍野一起涌出的果实都要快速处理掉,殊非易事。在运

输极不方便的当时,村民们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放开肚子拼命吃。也送几篓给亲戚

,但亲戚都住得不远,当地每座山都盛产杨梅,赠送也就变成了交换,家家户户屋

檐下排列着附近不同山梁上采来的一筐筐杨梅,任何人都可以蹲在边上慢慢吃上几

个时辰,嘟嘟哝哝地评述着今年各座山的脾性,哪座山赌气了,哪座山在装傻,就

像评述着自己的孩子。孩子们到哪里去了?他们都上了山,爬在随便哪一棵杨梅树

上边摘边吃。鲜红的果实碰也不会去碰,只挑那些红得发黑但又依然硬扎的果实,

往嘴里一放,清甜微酸、挺韧可嚼,扪嘴啜足一口浓味便把梅核用力吐出,手上的

一颗随即又按唇而入。这些日子他们可以成天在山上逗留,杨梅饱人,家里借此省

去几碗饭,家长也认为是好事。只是傍晚回家时一件白布衫往往是果汁斑斑,暗红

浅绛,活像是从浴血拼杀的战场上回来。母亲并不责怪,也不收拾,这些天再洗也

洗不掉,只待杨梅季节一过,渍迹自然消退,把衣服往河水里轻轻一搓便什么也看

不见了。

孩子们爬在树上摘食梅树,时间长了,满嘴会由酸甜变成麻涩。他们从树上爬

下来,腆着胀胀的肚子,呵着失去感觉的嘴唇,向湖边走去,用湖水漱漱口,再在

湖边上玩一玩。上林湖的水很清,靠岸都是浅滩,梅树收获季节赤脚下水还觉得有

点凉,但欢叫两声也就下去了。脚下有很多滑滑的硬片,弯腰捞起来一看,是瓷片

和陶片,好像这儿打碎过很多很多器皿。一脚一脚蹚过去,全是。那些瓷片和陶片

经过湖水多年的荡涤,边角的碎口都不扎手了,细细打量,釉面锃亮,厚薄匀整,

弧度精巧,比平日在家打碎的粗瓷饭碗不知好到哪里去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

道这里曾安居过许多钟鸣鼎食的豪富之家?但这儿没有任何房宅的遗迹,周围也没

有一条像样的路,豪富人家的日子怎么过?捧着碎片仰头回顾,默默的山,呆呆的

云,谁也不会回答孩子们,孩子们用小手把碎片摩挲一遍,然后侧腰低头,把碎片

向水面平甩过去,看它能跳几下。这个游戏叫做削水片,几个孩子比赛开了,神秘

的碎片在湖面上跳跃奔跑,平静的上林湖犁开了条条波纹,不一会儿,波纹重归平

静,碎瓷片、碎陶片和它们所连带着的秘密全都沉入湖底。

我曾隐隐地感觉到,故乡也许是一个曾经很成器的地方,它的“大器”不知碎

于何时。碎得如此透彻,像轰然山崩,也像渐然家倾。为了不使后代看到这种痕迹

,所有碎片的残梦都被湖水淹没,只让后代捧着几个补过的粗瓷碗,盛着点白米饭

霉干菜木然度日。忽然觉得霉干菜很有历史文物的风味,不知被多少时日烘晒得由

绿变褐、由嫩变干,靠卷曲枯萎来保存一点岁月的沉香。如果让那些补碗的老汉也

到湖边来,孩子们捞起一堆堆精致的碎瓷片碎陶片请他们补,他们会补出一个什么

样的物件来?一定是硕大无朋又玲珑剔透的吧?或许会嗡嗡作响或许会寂然无声?

补碗老汉们补完这一物件又会被它所惊吓,不得不蹑手蹑脚地重新把它推入湖底然

后仓皇逃离。

我是1957年离开家乡的,吃过了杨梅,拜别上林湖畔的祖坟,便来到了余

姚县城,也来不及去瞻仰一下心仪已久的“养命医院”,立即就上了去上海的火车。那年我正好十周岁,在火车窗口与送我到余姚县城的舅舅挥手告别,怯生生地开

始了孤旅。我的小小的行李包中,有一瓶酒浸杨梅,一包霉干菜,活脱脱一个最标

准的余姚人。一路上还一直在后悔,没有在上林湖里拣取几块碎瓷片随身带着,作

为纪念。



我到上海是为了考中学。父亲原本一个人在上海工作,我来了之后不久全家都

迁移来了,从此回故乡的必要性和可能性都已不大,故乡的意义也随之越来越淡,

有时,淡得几乎看不见了。

摆脱故乡的第一步是摆脱方言。余姚虽然离上海不远,但余姚话和上海话差别

极大,我相信一个纯粹讲余姚话的人在上海街头一定是步履维艰的。余姚话与它的

西邻绍兴话、东邻宁波话也不一样,记得当时在乡下,从货郎、小贩那里听到几句

带有绍兴口音或宁波口音的话孩子们都笑弯了腰,一遍遍夸张地模仿和嘲笑着,嘲

笑天底下怎么还有这样不会讲话的人。村里的老年人端然肃然地纠正着外乡人的发

音,过后还边摇头边感叹,说外乡人就是笨。这种语言观念自从我踏上火车就渐渐

消解,因为我惊讶地发现,那些非常和蔼地与我交谈的大人们听我的话都很吃力,

有时甚至要我在纸上写下来他们才恍然大悟,哈哈大笑,笑声中我讲话的声音越来

越小,到后来甚至不愿意与他们讲话了。到了上海,几乎无法用语言与四周沟通,

成天郁郁寡欢,有一次大人把我带到一个亲戚家里去,那是一个拥有钢琴的富贵家

庭,钢琴边坐着一个比我小三岁的男孩,照辈分我还该称呼他表舅舅。我想同样是

孩子,又是亲戚,该谈得起来了吧,他见到我也很高兴,友好地与我握手,但才说

了几句,我能听懂他的上海话,他却听不懂我的余姚话,彼此扫兴,各玩各的了。

最伤心的是我上中学的第一天,老师不知怎么偏偏要我站起来回答问题。我红着脸

憋了好一会儿终于把满口的余姚话倾泻而出,我相信当时一定把老师和全班同学都

搞糊涂了,完全不知道我在说什么。等我说完,憋住的是老师,他不知所措的眼光

在厚厚的眼镜片后一闪,终于转化出和善的笑意,说了声“很好,请坐。”这下轮

到同学们发傻了,老师说了很好?他们以为上了中学都该用这种奇怪的语言回答问

题,全都慌了神。

幸亏当时十岁刚出头的孩子们都非常老实,同学们一下课就与我玩,从不打听

我的语言渊源,我也就在玩耍中快速地学会了他们的口音,仅仅一个月后,当另外

一位老师叫我站起来回答问题的时候,我说出来的已经是一口十分纯正的上海话了。短短的语言障碍期跳跃得如此干脆,以至我的初中同学直到今天还没有一个人知

道我是从余姚赶到上海来与他们坐在一起的。

这件事现在回想起来仍感到非常惊讶,我竟然一个月就把上海话学地道了,而

上海话又恰恰是特别难学的。上海话的难学不在于语言的复杂而在于上海人心态的

怪异,广东人能容外地人讲极不标准的广东话,北京人能容忍羼杂着各地方言的北

京话,但上海人就不允许别人讲不伦不类的上海话。有人试着讲了,几乎所有的上

海人都会求他“帮帮忙”,别让他们的耳朵受罪。这一帮不要紧,使得大批在上海

生活了四十多年的“南下干部”至今不敢讲一句上海话。我之所以能快速学会是因

为年纪小,对语言的敏感能力强而在自尊、自羞方面的敏感能力还比较弱,结果反

而进入了一种轻松状态,无拘无碍,一学就会。我从上海人自鸣得意的心理防范中

一头窜了过去,一下子也成了上海人。有时也想,上海人凭什么在语言上自鸣得意

呢?他们的前辈几乎都是从外地闯荡进来的,到了上海才渐渐甩掉四方乡音,归附

上海话;而上海话又并不是这块土地原本的语言,原本的语言是松江话、青浦话、

浦东话,却为上海人所耻笑。上海话是一种类似于“人造蟹肉”之类的东西,却能

迫使各方来客挤掉本身的鲜活而进入它的盘碟。

一个人或一个家庭一旦进入上海就等于进入一个魔圈,要小心翼翼地洗刷掉任

何一点非上海化的印痕,特别是自己已经学会的上海话中如果还带着点儿乡音的遗

留,就会像逮苍蝇、蚊子一样努力把它们清除干净。我刚到上海那会儿,街市间还

能经常听到一些年纪较大的人口中吐出宁波口音或苏北口音,但这种口音到了他们

下一代基本上就不存在了,现在你已经无法从一个年轻的上海人的谈吐中判断他的

原籍所在。与口音一样,这些上海人与故乡的联系也基本消解,但他们在填写籍贯

的时候又不可能把上海写上去。于是上海人成了无根无基的一群,不知自己从何而

来,不知自己属于哪块土地,既得意洋洋又可怜兮兮。由此倒羡慕起那些到老仍不

改乡音的前辈,他们活生生把一个故乡挂在嘴边,一张口,就告示出自己的生命定

位。我天天讲上海话,后来随着我生存空间的进一步扩大,则开始把普通话作为交

流的基本语言,余姚话隐退得越来越远,最后已经很难从我口中顺畅吐出了。我终

于成为一个基本上不大会说余姚话的人,只有在农历五月杨梅上市季节,上海的水

果摊把一切杨梅都标作余姚杨梅在出售的时候我会稍稍停步,用内行的眼光打量一

下杨梅的成色,脑海中浮现出上林湖的水光云影。但一转眼,我又汇入了街市间雨

点般的脚步。故乡,就这样被我丢失了。故乡,就这样把我丢去了。



重新拣回故乡是在上大学之后,但拣回来的全是碎片。我与故乡做着一种捉迷

藏的游戏;好像是什么也找不到了,突然又猛地一下直竖在眼前,正要伸手去抓却

又空空如也,一转身它又在某个角落出现……

进大学后不久就下乡劳动,那年月下乡劳动特别多,上一趟大学有一半多时间

在乡下。那乡下当然不是我的故乡,同样的茅舍小河,同样的草树庄稼,我却没完

没了地在异乡的泥土间劳作,那么当初又为什么离乡呢?正这么想着,一位同样是

下乡来劳动的书店经理站到了我身边,他看着眼前的土地好一会儿不说话,终于轻

轻问我:“你是哪儿人?”“余姚。浙江余姚。”我答道。

“王阳明的故乡,了不得!”当年的书店经理有好些是读了很多书的人,他好

像被什么东西点燃了,突然激动起来,“你知道吗,日本有一位大将军一辈子裤腰

带上挂着一块牌,上面写着‘一生崇拜王阳明’!①连蒋介石都崇拜王阳明,到台

湾后把草山改成阳明山!你家乡现在大概只剩下一所阳明医院了吧?”

我正在吃惊,一听他说阳明医院就更慌张了。“什么?阳明医院?那是纪念王

阳明的?”原来我从小不断从村民口中听到的“养命医院”竟然是这么回事!

我顾不得书店经理了,一个人在田埂上呆立着,为王阳明叹息。他狠狠地为故

乡争了脸,但故乡并不认识他,包括我在内。我,王阳明先生,比你晚生五百多年

的同乡学人,能不能开始认识你,代表故乡,代表后代,来表达一点歉仄?

从此我就非常留心有关王阳明的各种资料。令人生气的是,当时大陆几乎所有

的书籍文章只要一谈及王阳明都采取否定的态度,理由是他在哲学上站在唯心主义

的立场,在政治上站在农民起义的对立面,是双料的反动。我不知道中国数千年历

史上有哪一位真正堪称第一流的大学者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又坚定地站在农民起义

一边的,我只觉得有一种非学术的卫护本能从心底升起:怎么能够这样欺侮我们余

姚人!得了他多少年的声名还痛骂他,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我点点滴滴地搜集与他有关的一切,终于越来越明白,即使他不是余姚人,我

也会深深地敬佩他,而正因为他是余姚人,我由衷地为他和故乡骄傲。中国历史上

能文能武的人很多,但在两方面都臻于极致的却廖若晨星。三国时代曹操、诸葛亮

都能打仗,文才也好,但在文化的综合创建上毕竟未能俯视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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