锻炼-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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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在那个指挥部的时候他没有提,一则因为料不到会晤的工夫只有那么十来二十分钟,二则期待着对方先开口,(可不是,就礼节说来,应当是对方先开口么?)三则,谈话触及了组织民众的当儿,陈克明自己太兴奋了。
不但兴奋,也还有几分幻想。甚至现在又回忆到那时候张将军频频微笑点头的情形,陈克明的“此人可与为善”的幻想又旺盛起来了。
他想得很远,也想得很多。“他们在经验中得到了教训了,”陈克明愈想愈兴奋,“也知道民众工作的迫切需要,而且也明白了党部的包办作风贻害无穷了!为了他们自己切身的利害,也该拿出诚意来真正做点事,切切实实纠正一下了!”
他想得太远,也想得太多,甚至觉得即使《团结》的事情弄不到结果,光是这意外的收获也就不虚此行了。
汽车喇叭的叫声打断了他的瞑想。叫声就在屋子外边,两短一长,反复数次,像是打信号。陈克明起身走到外房,墙角的门板上可没有那个勤务兵,天色已经大明,门开着。他再到外边去看,一辆卡车停在屋子附近,车上可没有人。
现在陈克明看清了这地方的面目了。原来这也是一个小村庄,有一条小河,也有好些树木。房屋都在小河的两岸,显然敌机也曾来过,有些房屋炸坍了,只剩下半堵土墙。陈克明所住的那座房屋大体完好,而且这是村中最漂亮的一所,砖墙,半西式的门窗。
村子里静悄悄地,只有几个哨兵站在路口,看去像是勤务兵的两三个汉子蹲在小河滩上洗衣服。多么安静而悠闲啊!
谁相信这就是前线呀?
陈克明绕过了自己所住的那屋子,忽然又看见格式相同的两间,接连着一个小小的池塘。陈克明踱到那池塘边站住了,心里好像想起了什么,可又再三想不起来。一层碧绿的浮萍,像一幅绿丝绒被子,把这池塘遮盖的看不见一点水了。
陈克明转身踱进那两间屋子。门窗都没有了,也不见家具,满地是破碎的东西,有生锈的洋铁罐、破碗、旧的女鞋,而且也有撕破的书。陈克明在那些破书中看见了小学校的教科书和练习簿。他拾起那练习簿看一眼,这是算草,字迹很端正,屡次都得八十分,然而最后一次的习题只答好了三道,第四题仅写了半个题目。
“哎,走的多么匆忙呀!这一家的人!”陈克明手拿着那算草簿,惘然想着,“这可爱的小学生现在到哪儿去了呢?也许他还能继续求学,也许他永远不能再读书;也许他在流亡中生病了,死了,也许他还活着……在千千万万同样命运的孩子中间,也许他是幸运的一个,也许是最不幸的一个……”
陈克明不能再想下去了,他的心头变得异常沉重。
“呀!在这里!”
有人这样大声喊着跑来了。
陈克明吃惊地回头一看。来的是那个伺候他的勤务兵,后面又有一人,军装穿的整整齐齐,却光着头,是王参议。陈克明转身迎上去,手里紧紧地捏着那本练习簿。
王参议面色慌张,只说了句“找得你好苦”,拉住了陈克明就走。
转过了那小池塘,陈克明看见村子里的情形完全变了,小河两岸都是兵,身上插着伪装的树枝,三五架炮车隆隆地滚过。树下躺着些伤兵,新缠的绷带又已浸透了血,红的可怕。
王参议匆匆忙忙告诉陈克明:情况发生了变化,拂晓时我军已经转移阵地,张将军命令他赶快把陈克明送回上海,迟了路上怕有危险。
停在那里的大卡车这时已经装了东西也装了人。王参议请陈克明坐在司机旁边,又郑重地代表张将军对陈克明致意:“他说,事情太不凑巧,没有机会多多领教。你给他的印象很深。他打算办个刊物,请你主持。详细的办法,改天我回上海再跟你说罢!”
“哦?办刊物?”陈克明莫名其妙,“那么,《团结》周刊的事情呢?”
这当儿,卡车的马达已在卜卜地叫了,王参议退后一步,挥着手,好像想起来了似的叫道:
“呀,呀,这个,还不是一样的么?反正你有了用武之地。
再见,克明,回头在上海再谈罢!”
卡车开动了,转瞬之间,王参议和那村子都落在后边了。十多分钟后,卡车在公路上了,这是一条满目疮疤的煤屑路,卡车颠的厉害,陈克明的思潮却更起落不定。现在他没有幻想,可是,待他解决的问题似乎更加复杂起来了。
半小时以后,卡车停在一所又像厂房又像营房的大建筑的门前,有人下车,但也有更多的人冲锋似的抢着要上车。一个穿军服的青年在司机室窗口张望了一下,突然叫道:
“呵,这不是陈先生么?”
陈克明一怔,不认识这青年是谁。
“您忘记了么?在严洁修家里见过您的!”那青年一边说,一边就从司机室旁边攀上车厢,“我是赵克久,和严洁修是同学。”
最后的两句,陈克明始终没有听清,因为卡车又走了。这时候,敌机的吼声也在天空震响,不过它的目标不在公路,一会儿,就一无所闻
二十六
赵克久一时冲动从家乡到了上海,一时冲动又在那个钱科长的指挥之下鬼混了许多日子,但现在又想摆脱那种“卖狗皮膏药”的生活,却不是一时冲动,而是反复迟疑盘算的结果。
刚穿上那套不大称身的军服的时候,赵克久确乎很得意;同事们的军服都有领章,最起码的是准尉,例如小陆,赵克久却没有,他在钱科长手下好比是临时抓来顶缺的一个伕子,可是他那时正在兴头上,这一些小节他都不拘。前两次他请假到上海拜访严洁修和罗求知,便有点在“同学少年”跟前卖弄他这番“际遇”的意思。
不过今天他好不容易又请准了一天假再去拜访他的“老朋友”,他的心情就没有从前那样开朗。然而他还是满抱着希望的,他无论如何想不出理由来证明他不应该找这两位“老朋友”,当然他也决不怀疑他这两位“老朋友”会拒绝他的要求。
现在他挤在卡车的一角,耐心地等待这“三期肺病的家伙”拖他到目的地。同车的十来人,都不是和他同一单位的,都不认识,而且也不是和他同一出身,同一教养的,说话很难投契,因此他只能用瞑想来排遣那并不怎样长的时间。
他想着家,想着父母、嫂嫂、妹妹、小侄儿女,甚至想到了家里那条“阿花”。
他又想到家乡的一些人,谢吉生,“油煎猢狲”,王保长等等。于是就又想到了他离开家的前夕那个闹哄哄的“欢迎慰劳会”。这一个盛会引出了他最近几十天的啼笑皆非的生活。没有这一个会,他不会和钱科长混熟,也就没有可能附搭他们的专车来上海,自然更不会穿上这套制服,以雇员资格一个月拿八块钱津贴。八块钱,他自然不放在眼里。快两个月的工夫,他自己赔贴上的数目,总有四五个八块;这是他常常自己表白非为混一口饭而是为了爱国的真凭实据。然而回答他这赤忱的,却是白眼,甚至冷嘲热骂。那就无怪他现在灰了心,决定不再“混下去”,开始要作自己的打算了。
他想着,想着,觉得从那个“慰劳会”的筹备时期起,他就在做一场大梦;在这场梦内,他扮演了的那个角色,当真有点可笑又可怜,然而他自己相信问心无愧!
卡车进了上海西郊,就不断有人下去。最后剩下赵克久一人了,司机敲着车沿板,问他是不是到南市去。赵克久这才跳下车来,却又记起了陈克明。可是陈克明也早已走了。
赵克久定神计划了一下路由,决定首先去找严洁修。
这时该有九点钟了,严公馆那个门房两只眼睛直上直下在赵克久身上打量了好半晌,就不管对方怎样说,总用一句话回答:太早哪,主人们都没有起身呵。
赵克久只好改变计划,先找罗求知。
他把罗求知当作“老朋友”,见面之后,三言两语就把自己的企图全部托出。
罗求知对于这位“朋友”的请托,既不答应,也不拒绝,只是皱着眉头,像个老练的办事人那样问道:
“可是,当初你为什么要参加部队工作呢?”
“还不是感情冲动,”赵克久坦白地回答,“好玩而已。”
“哎,你这话就错误了!部队工作何等重要,怎么可以随你玩玩的!”
“可不是,老罗,当初我也何尝不是像你这样想的,但是事实叫我失望了……”赵克久红着脸自己辩护。“全是官样文章,人家给我们一个外号,很不好听。”
“但是,密斯脱赵,你应当知道,这是不良分子故意造出来破坏政府威信的,这应当加以驳斥。然而你却为此惶惑起来了,失去了信心!这是你自己应当先检讨自己的!”
“嗯!啊!”赵克久吃惊地睁大了眼,望着罗求知。他不明白罗求知为什么忽然也打起这样的官腔来?是哪里学来的?虽然还不及钱科长那么纯熟而有声有色,但也已经叫人作呕。
“我们年轻人做事,第一要有恒心。你在部队里工作,才不过两个月光景,太没有恒心了!”
“老罗!”赵克久再也忍不住了,“别那么开口闭口老是教训人!你又没有去做过,怎么就断定那是工作?告诉你:那不是工作,那是骗上不骗下,骗人又骗了自己!那不是做事,那是混饭混日子!你说要有恒心?请问你:给人家八块钱一个月,怎么叫人家拿出恒心来呢?”
“怎么你才拿八块钱?”
“八块还是小事,根本我就是拉伕性质,打短工,他们的花名册上就没有我的名字!”
“哦!”罗求知有点愕然了,但是转瞬之间他又板起了脸,拿出他近来从“猫脸人”胡秘书及其同类那边听熟了的一套,继续教训道:“不过,密斯脱赵,你又犯了错误。我们给政府做事,就不应该计较名位;我们给国家服务,根本不应该计较报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算了,算了!根本我就不应该来找你!”
赵克久怒气冲冲站起来就要走。
这可把罗求知唬住了。他到底还不曾被训练到绝对无耻。他涨红了脸,拉赵克久坐下,口吃地说:“哎,哎,何——何必生气。算是我,我说的不对。”
“你自己没有经验过,说说可容易。”
赵克久也把口气放缓和了,眼望着罗求知,等待他更近人情的表示。
罗求知满脸惶惑地坐在那里,却不开口。
“老罗!”赵克久不能再等候了,“你看我的希望有没有把握呢?”
“什么希望?”罗求知吃惊地问。
“哎,不是我一进来就对你说过的么!我是学工程的,嗯,还没毕业,可是这战事一发生,料想我家里没有能力再供给我求学了,我得找个职业。你的父亲是工业界有名的,能不能给我想个办法呢?”
罗求知注意地听赵克久说完了,这才明白了似的松一口大气。他同情地望着赵克久,摇了摇头。
“不成么?”赵克久有点着急。
“不知道成不成,”罗求知慢吞吞说,“但是,我不能随便回答,不负责任。我的父亲不在上海,到汉口去了。”
“当然你不能作主。那么,打个电报到汉口去罢?”
“也不见得会发生效力。我父亲的脾气我是知道的,他要介绍人,就先得见过这个人,明白他的性格和能力。”
“你可以对他说明呀!”
“嗯,”罗求知微微摇着头,脸又红了,轻声加一句:“不是我不肯。”
赵克久看情形就明白了罗求知的话在他父亲面前是没有地位的,觉得这一边的希望是完了。他看表,已经过了十点,便起身告辞。
他到严公馆的时候,刚好仲平夫人从汽车下来。听得他自称是洁修的同学,仲平夫人便问他有什么事。
赵克久打量着这位太太大概是严洁修的母亲,而且态度很温和,就率直地回答:
“我打算请她替我找个事。”
仲平夫人笑了笑,就请赵克久进去,一面走,一面像对小孩子似的说:
“洁修爱讲大话,她答应了替你找个事么?可是你这身衣服做什么的?你是在军队里当差的罢?”
赵克久有点窘,胡乱支吾了几声“是”或“不是”,却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他预感到这一个希望又成了问题了。
进了客厅以后,仲平夫人的很亲切的态度却又鼓起了赵克久的勇气。他老老实实把怎样参加了队伍的工作,又怎样不满意,一五一十都说出来了。
仲平夫人听他说好比是个“短工”,又像是“伕子”,忍不住抿着嘴笑。她很同情地说:
“你也是少爷出身,军队里怎么过得惯呢!”
“现在我只求在什么工厂里做点小事,我学的是工程。我没有负担,薪水多少不计。”
仲平夫人一边听他说,一边不住地点头。
“洁修不在家,”仲平夫人好像很抱歉地说:“她到汉口去了。她也没有说过,究竟代你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