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一叹-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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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订版说明
从“九一一事件”发生的第二天开始,我不断收到海内外很多读者来信来电,肯定这本书较早地指出了目前全世界最恐怖地区的所在,并且忧心忡.冲地发出了警告。韩国和日本快速地翻译了这本显然太厚的书,并把这件事说成是“亚洲人自己的发现”。我在回答海内夕卜谋体对这一问题的采访时总说:“断言什么地方是目前世界上最危险的地区,并不需要牙民高的水平。任何一个文化人,只要不把自己的生命看得太重,只要放下那些自欺欺人的所谓学术概念,睁大自己的眼睛去看,都会得出近似的结论。我自己更珍视的考察成果,是从叶比中获得了对中华文明的重新认知。”
我是在走完了恐怖的一路之后,在尼泊尔的丛山中重新思考中华文明的。这些思考毕竟还只是丰路随感,说不上深刻,但我想以此来呼唤海内外同胞的某种感应,然后一起书匕、更深入的思考。让我高兴的是,感应者显然不少,例如我曾吃惊地在电视里看lJ,黄建华先生至少两次向香港民众郑重推荐这本书。
这本书海内外均有出版。大陆出的是简体字横排本,初版已经销售了五十万册。既然印了那么多,我就不能不怀着对读者的恭韵。情,把书又复读了一遍。复读时发现了一些应该修改的地方。
以前一直舍不得去改它。因为对我自己而言,这些在九死一生的壕沟间每天抢写出来的文字,再粗耗也备觉珍责。但我又不能不考虑读者,希望在再版时能为他们清除一些文字上的疙瘩。
这种疙瘩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行文急促,往往一口气说一大堆,忘了节奏上的分刽和调理;二是稍嫌哆嗦,越是紧送味色是缠绕。因此这次修改,主要着力于分段和删削,让读者以后读起来更夹利一点。
谨此说明。再一次由衷感谢我的读者。
作者二00二年五月
自序
这是一本日记,记录了我亲身越野数万公里考察人类各大文明遗迹的经历。
目的是去寻找人类古代文明的路基,却发现竟然有那么多路段荒草迷离、战壕密布、盗匪出没。吉普车的车轮紧贴着地面一公里、一公里地碾过去,完全不知道下一公里会遇到什么,所知道的只是一串串真实的恐刁饰故事:这里,宗教极端主义分子在几分钟内射杀了数十名外国旅行者;那里,近两个月就有三批外国人质被反政府武装绑架;再往前,三十几名警察刚刚被贩毒集团杀害……以前我在实地考察中国现存原始文化、写作《文化苦旅》和《山居笔记》的时候,也曾一次次地投入过肢体历险和精神历险,但与这次相比,那时总还能转弯抹角地找到帮助和保护。而这次,小小的车队就像几只蚂蚁在荒原.七蠕动,任何一种不知来由的暴力都能把它们捻得粉碎。.不仅仅是荒原。荒原深处有断壁废堡、幢撞黑影、闪闪目光。硬说自己没有恐嗅,是不真实的,但我的恐俱有一大半被震惊所掩盖,震凉人类文明的巨构崩坍得如此凄凉。它们究竟是如何崩坍的?历史书提供过一些猜测性的答案,多数也是大而化之、语焉不详。其实,一切摧残都是具体的,一切委屈都是难以表述的,因此那些答案也是值得怀疑的。不必怀疑的是结果,衰草瓦砾,承载着一个个从古到今的灾难。
我甘愿在毫无保护机制的险境中去面对这一切,就像脱去手套去抚摸老人的伤痕。
这种抚摸经常会引发苦思:作为我们的生命基座,中华文明也伤痕累累,却如何避免了整体性的崩坍?这种避免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哪些代价是正面的,哪些代价是负面的?过去的避免能否担保今后?
更重要的是,现在世界上生龙活虎的年轻文明,过多少时间,会不会重复多数古代文明的兴亡宿命咚整部日记,都贯穿着这种疑问。
在这样一个历险过程中每天写‘篇日记,不太容易。我是随香港凤凰卫视的越野车队进行这次历险考察的,起初谁也没有指望我能坚持把这些国家一个个走完。每天行车十几个小时,沿途买不到什么像样的东西下肚,找到旅馆后还是饥饿不敌困倦,倒头便睡,但伙伴们人睡前都会关切地看我一眼,大家知道我还要熬夜写作。我不会抽烟,要提神只能靠喝茶,但沿途十个国家的旅馆客房都没有开水供应,同车的赵维便每天端着自己的保温杯,满面笑容地到餐厅向侍者讨半杯剩余的红茶,讨来后就倒给我。另外一些伙伴知道我喜欢吃萝卜,每到一座城市便满街找,终于在伊朗买到一种黑萝卜送来,可惜这种黑萝卜实在戈汉生吃了。
很多住地无法写作,我只能趴在车上写,蹲在路边写,所以多数字迹都歪歪扭扭。这些字迹当天就要通过卫星传送万里,接收者看不清,便造成海内外各家报刊发表时的很多错讹。我把原稿放在一个塑料洗衣袋里随身带着,直到进入伊拉克前几分钟才想起,那个洗衣袋上印有以色列的希伯来文,赶快停车换下,要不然如果被伊拉克海关查到,不知会产生多么严重的后果。我怎么能够说得清,这厚厚一大堆装在敌国口袋里的象形文字,居然是什么“日记,在穿越伊朗、巴基斯坦、阿富汗边境这个目前世界上最危险的地段时,我把这包书稿放在离身体最近的背包里,连每天做梦也都是抱着这包书稿奔逃的狼狈情景,而且每次奔逃的结果都一样:雪花般的纸页在荒山间片片飘落,匪徒们纷纷去抢,却不知是什么。
为此,我对这样的写作方式珍惜起来,愿意小心冀冀地保存它的原生状态和粗糙状态,只等春节那天车队进北京后就把这包书稿交给出版社,基本上不作整理修改。这种做法有点像现代的行为艺术,一切只在行为过程中完成,不再在行为之外进行涂饰;也有点像中国书法,大笔一挥总有诸多遗憾,却不宜在收笔之后东修酉描。根根攀攀、泥污水渍都留着,图个真切。这也是一种有关写作态度的边缘试验。没有资料可供查证,没有时间琢磨文句,未及修改便已经传送出去发表,比较彻底地阻断了“做学问”或“做文章”的任何企图。我早?期的散文还有一点“做”的痕迹,容易碰擦到我已经离开的某些领域,这次终于可以用这种方式来表白了。与笔端相比,我更看重脚步;与文章相比,我更关注生命;与精细相比,我更倾晴糙析。荒原上的叹息总是糙析的,如果要把它们调理成书斋里的柔声细气或沙龙里的尖声尖气,我如何又引导起自己多年前就开始的辞职远行?时间越长,越庆幸自己的选择。支持我选择的,是广大沉默的读者,因此只管安心走路,神清气爽。
这篇自序,写于二千年一月三十一日深夜,时在黄河壶口,隔窗俯视,见万千激浪全被冻住,无风无雪,无声无息,却严寒彻骨,吐气呵手,方可执笔。离“千禧之旅”结束还有五天。
选择荒凉
明天先从香港飞希腊。这是考察的第一个重点,将会停留较长时间,然后越过地中海去埃.及。从埃及开始,整个旅程将在吉普车上完成。
大致路线是:沿尼罗河南下到卢克索,再穿过阿拉伯沙漠北上到苏伊士运河,过河后进人西奈沙淇。到了西奈沙漠的尽头,就要叩击疑云重重的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大门了,如能叩开,则要仔细考察,尤其是对耶路撒冷,然后,沿约旦河到戈兰高地,进约旦,稍作休整,以后便进人举世注目的危险地区。
想进伊拉克很难,到现在还没有获得批准,但一定要闯进去,因为那里有完全无法省略的底格里斯河、幼发拉底河和巴比伦。如能成行,那就得寸进尺,穿越两伊战争的战壕去伊朗,伊朗的重要性在于它集中体现了伊斯兰文明的严格形态,更在于还埋藏着湮灭已久的波斯文明。如果“走通两伊”之梦能圆,接下来就必须面对至今还在进行着激烈核竞赛的巴基斯坦和印度了,这绕不开,因为在古代,儿大异域文明巾对中国影响最大的是印度河一一恒河文明。考察印度结束后,应该进人尼泊尔,那'L还有不少佛教文化的重要遗留。
从尼泊尔往北,在喜马拉雅山脚下,开始国内旅程。如果这样一个计划能够一步步实现,那么,我们的车轮将要滚过整整十个国家的腹地。据目前了解的情况,除开头的希腊外,其他九个国家都存在着相当严重的行路安全间题。大量的地段不在吻付的有效控制之内,宗教极端主义分子、反政府武装、贩毒集团和多种土匪比比皆是。我们无法避开这些地段,因为它们如此辽阔地横亘在必经之路上,而一切恐怖力量又都不会放过必经之路。只有坐飞书让或火车才会躲过.这些危险,但这违背了我们这次文化考察的主旨。飞机二火车大多停靠在现代都市,现代都市是现代文明的交点,却未必是古代文明的穴位。占代文明的经络已被掩埋,与现代的交通线路很难重叠。
我们既然选择了这样一个考察目标,那么也就是选择了荒凉,只能竭尽全力把难于通达的地域一一走通。早年在故乡山番里游玩,常常看着那些荒坟发怔,尤其是那些占地很宽、气势宏伟的荒坟,居然也蔓草覆盖,路断石坍,不能不猜想墓主的家族承传已经中断。我们这次是去寻找几宗更大的荒坟,同样,也会以通达的险夷来判断它们与后代的关系,以及后代的兴衰。
由此看来,通达方式本身,也是我们的考察内容,因此岂能害怕艰险。
那么,为什么偏偏要选在世纪之交去寻访这一系列人类文明故地呢?
这次世纪之交也是千年之交。在即将跨越这道千年山梁时,不能不回头看看以前的那几道千年山梁。这一看不要紧,发现满世界的热闹其实都发牛在脚底下最近的山谷里,美国、澳大利亚这些特别年轻的地方姑且不论,即使是铜锈斑驳的欧洲,一个个国家数过去,绝大多数话题也只在千年之内。因此,眺望第一道千年山梁已是人迹寥落,更不待洗第二、第三道了。
当年我们的祖先身边应该有一些陌路人吧,他们都到哪里去了?他们的脚印消失在何处?他们的身影飘逝于何时?也许,他们还有行李寄放在哪个山洞里?
这就必须去远山,地理的远山和时间的远山。
这个考察计划不是我想出来的,真正的实施者是香港风凰卫星电视台,他们把这个计划称之为“千禧之旅”;我是他们特邀的嘉宾。一个月前,一九九九年夕明二十八日,我在中央电视台为国际大专辩论赛的总决赛作点评,被到处都在找我的风凰卫视发现了下落,台长王纪言先生从机场直接来到我下榻的宾馆,三言两语把钊钱浏访拼导清清楚楚。我开始有点犹豫,因为匆忙间无法推掉四个月的工作,但最后还是点头了。于是先回上海安排好我指导的博士研究生的课程,然后立即飞到美国旧金山,硅谷地区有不少华人工程师读我的书,多次邀请去谈谈中华文化的世纪命运,我原先答应的时间与这次旅行重叠了,只能提前。
至于凤凰卫视为什么选择我,尽管他们说了很多让我汗颜的理由,但最让我高兴的理由是这一条:他们经过多年观察,信任我在面对危难时的身心承受能力。一九九九年九月二十七日,深圳
哀希腊
昨夜十时二十分香港起飞,中停曼谷,然后抵达阿拉伯联合酋长国的迪拜。在迪拜停留四个多小时后换飞机向雅典出发。飞机追着夜色走,只怕被黎明赶上.于是十几个小时全是黑夜,等到不想飞了,一停,黎明和雅典一起来到。
雅典机场显得过于狭小和陈旧,这与雅典的千古美名差距太大了。也许我们没有权利取笑它,它辉煌在两千五百年前,而到飞机出现的年代,早已退出争夺辉煌的竟赛。出了机场仍然不习惯,无法把眼前的一切与希腊联系起来。我从前游历欧洲总是把希腊让开,只从罗马看起,因为希腊这个开头对我太神圣,不想轻易踏人。它应该是什么样的,倒没有仔细想过,但肯定不应该像眼前那样平凡得略觉寒伦。
得重新找一个开头,一把抓住希腊文明的魂魄,让整个旅程快速地昂起头来。于是当机立断,不急着找旅馆,立即赶到海边。只有大海,才是希腊文明的摇篮,而且历久不变。我们以前从书本中约略知道,希腊海边最美的地方叫苏尼翁(物union)海呷,那里有一个波塞东海神殿(Nao;Po;eidono;),于是翻开地图找去。
看到了爱琴海。水色景象与法国、意大利南部的地中海近似,浩大而不威严,温和而不柔媚,在海边炽热的阳光下只须借得几分云霭,立即凉意爽然。但相比之下,这里少了很多别墅和白帆,房屋也有一些,都比较简朴,静静地围护着一个远古的海。
一个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