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城三部曲-第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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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仍旧没有反应。我注意到她面前有满满一杯白水,但是一点儿都没有动过。
“姐你到底是怎么知道她是哥哥的学生嘛。”
她一边收拾面前的桌子,一边轻描淡写地说:“搬家的时候,替西决收拾房间,里面有一摞作业本,不小心看见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记得这个名字所以说,太特殊的名字是不好的。”
她这么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哥哥的书架上确实是放了一叠习题本,有几十本,究竟是什么时候留下来的,为什么没有发回给学生们,全都不得而知。反正他就留下这些去了四川。但是我确定,姐姐绝对不是无意中看到这个名字就记住了。她不会想到,我曾经在她的房间里看见了那叠本子。那是个周末,还差几天过春节,她依旧彻夜未归,我就去她那里陪雪碧过夜。起初我也没多想为什么哥哥房间里这么无关紧要的东西会出现在她那里。现在我懂了。
是她自己拿回去的。她一定一本接着一本,反反复复地把它们打开来看了。说不定她不知记得“昭昭”,那些封面上的名字,她可能每个都有印象。她要作业本有什么用呢?总不可能是兴致来了打算重温高中物理。
她想看看他写的字吧?“有进步,继续努力”;或者是“优”;甚至是“已阅”,乃至日期……在她想念哥哥的时候。
第三章 医生
哥哥进来的时候,姐姐若无其事的垂下眼睑,似乎是门敞开的那一瞬间,涌进来了太多她不喜欢的阳光。昭昭的脸上似乎有什么东西轻微地跃动了一下。她迎着光转了一下身子,可能她是真的属于那种比较迟钝的人吧,一种暗暗的焦灼在她修长的手指尖挣扎着,似乎是他身下那把椅子在以一种我们都不了解的方式,蛮横的不许她站起来。
“昭昭。”哥哥静静的看着她,“你爸爸从昨天到今天一直再给我打电话。”
她却只说了三个字,“郑老师。”
“跟我走。”
“我不回家。”她终于仰起脸。
“要是平时,你爸爸这个时候一定会到龙城来找你,你也知道你家现在的情况,他们应付不来了,你要懂事一点儿、”
她只是摇头,非常用力的摇头。
“站起来。现在,跟我出去。”那一瞬间我都有点儿惊讶,我从没听过哥哥用这种语气命令别人。
那女孩站了起来,非常爽利的,一条腿轻松的一探,着了地,然后整个身子就很容易的跟地面寻到了一种轻盈的平衡。她站在那里,还是纹丝不动。她的确不怎么懂得如何表达自己的意思吧。我真有点儿同情她。她脸上虽然没有表情,心里还不知道怎么窘迫呢。他不知道自己这个时候有点失态的表情也是合理的,所以只能像个没来头的飞镖那样,莫名其妙地被被准确地戳到了我们这群人之间,身上还带着股纯纯的气。
“走啊。”哥哥语气无奈,终于变成了那个家常的哥哥,“不是要把你压回去,是带你去吃饭。还没吃饭吧?别在这里影响人家做生意。”
姐姐轻轻地挺起脊背,冲我们这边看了一眼。我知道,她是因为那句“人家”。
“我跟你们去。”我背起我的挎包,上面的链子和挂坠累赘的互相撞击着,“我也还没有吃饭。”然后不由分说地走到他们前头去,推开了门。想到小雪碧在身后对着我的背影呲牙咧嘴的表情,心里就快乐了。其实“赖账”这件事原本就是我喝雪碧之间的游戏。
“什么热闹你都要凑。”在饭店里坐下来的时候,哥哥趁昭昭去洗手间,狠狠地敲了一下我的脑袋。
“你告诉我,他是不是离家出走的?肯定是了,不然他怎么可能好好的要去打工啊?”因为还在等服务生上菜,所以我只好干望着空荡荡的桌面,用力的咬住了茶杯的边缘,让他悬挂在我的嘴边 ——反正没事做,就自己和自己玩。
“脏不脏?”哥哥又打我一下,“跟你说过一百次了,饭店里的杯子不是家里的。”
“虚伪。”我瞪他,“你不要用它喝水的?能有什么区别?”
“心里的感觉不一样把?”他今天可能心情不错,居然跟我认真的辩论起来了。其实我懂他的意思。他认为这个杯子是脏的,所以勉为其难用他喝水也就算了,但是没法容忍像我这样轻松地拿它玩看上去很亲近的游戏——说到底,哥哥这个人,也就是活在一些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莫名其妙的原则里。
他突然想起来什么,“你去一下洗手间,快点儿,看看昭昭还在不在,别让她再逃跑。”
“你确定她该去女厕所吗?”在哥哥第三次做出手势要打我脑袋的时候,我火速地逃离了餐桌。
昭昭站在污迹斑斑的水池面前,微微躬着身子,任凭水从哪个似乎生了锈的龙头里漫不经心地流。她凝神静气地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专注的让我觉得,我的形象突然出现在镜子中,一定不会打扰她。她垂下头,目光灼灼的对着面前那瓶不知被多少人用过,只剩一点点的粉红色洗手液,下死力道按着瓶子,另一只手微微颤抖着接住那一点点粉红色。然后两手胡乱的搓了搓,把满手的泡沫全体刷在面前那面肮脏的镜子上面。有些污垢就像是浮在精子表面的青苔,所以她的手指必须要用力的搓,才能把它们弄掉。镜像已经被肥皂水弄得模糊,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不过她的每一个姿势里面都充满了专注的蛮力。接着他用双手捧住水,一把一把地泼上去,衣袖偶读湿了,肥皂泡破灭着滑行下来,她对着面前那面变成了一面抖动的湖泊的镜子,轻轻地笑笑。
“你是在义务劳动哦。”我终于忍不住了。
她回过头来,第一次对我笑,“我,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受不了看这么脏的镜子。”
“水池很脏是可以的。可是镜子不行?”我问这句话的时候顿时觉得我们好像已经熟悉起来了。
“对。”她用力的点点头,并且丝毫不觉得这逻辑有什么不妥。
“我是郑南音。”我觉得是时候正式互相认识了。
“我知道。”她淡淡地说,“郑老师经常说起你。”
“上课的时候?”我惊讶了,并且有点不好意思。
“不是,在跟我们聊天的时候。”她垂下了睫毛,抽了几张纸巾,把镜子上的水迹一点点修正着自己的脸。后来的日子里我终于确定了,昭昭最可爱的表情,就是垂下睫毛的那一瞬间。那个寂静的瞬间里,她即是男生又是女生,她是那麽安静和淡然,所以不在乎自己是男是女。
“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啊?”我想了想,还是问了,“你跟家人吵架了吧?是因为谈恋爱吗?”——我想起来自己高三的时候被妈妈打耳光的那天,不过我可下不了决心离开家,现在的小孩子真是豁得出去,跟他们比我果然老了。〃
“我没有离家出走。”他硬邦邦的回答我,“我只是不想再拿家里的钱。我想自己养活自己。”
“真了不起。”我是真心的赞美他。可是她的嘴角却浮起一抹微微的嘲讽。
他吃的东西很少,一直做得笔直,似乎只有那只拿筷子的手是需要动的。“你都不肯点菜,你喜欢吃什么嘛?”我没话找话。
“都行。”有哥哥在旁边,他就不愿意像在洗手间那样跟我讲话了。哥哥也一直都在沉默着,寂静对于哥哥来说从来就不是问题,但是我可不习惯。
“昭昭你家在哪啊?”我给他添上了果汁,他也不肯说句“谢谢”“永川。”他说。
“你不是龙城人啊。”我有点意外。永川是个离龙城几百公里的一个小城。“那麽你是高中的时候考来龙城的吧?你住校?”
“我没有。”他顿了一下,“我自己住,在学校旁边的一个小区。”
“你才这么小就一个人生活啦?好厉害呀,”我拖长了音调,“你爸爸妈妈也真舍得,放心你自己租房子,不怕房东欺负你吗?”
“我……”她像是下定决心那样看着我的眼睛,“我来龙城上学的时候我爸爸为了奖励我考上高中,买了套房子送我。”然后她像是挑衅那样冲我一笑,似乎是在等着我下面会问什么。
“真是没有办法——”我夸张地叹了口气,“像你这种大小姐也好意思说要独立,你们现在的小孩子就是过分。还是别闹脾气了,乖乖回家去吧。”
“郑南音。”哥哥忍无可忍的打断了我,然后对昭昭说,“他从小就喜欢管闲事。”
“郑老师。”这普通的三个字到了他嘴里变得好听起来了,掷地有声,有种很单纯的信赖在里面,“你能不能,别逼我回家?”
“可以。”哥哥简短的说,“你现在回家其实也不合适。我已经给你爸爸打过电话说我找到你了。开学之前,你就不要回那个你自己住的地方去了,不安全,你得跟我走。”
居然“不安全”了!我倒抽了一口冷气,兴奋地重新咬紧了茶杯的边缘,哥哥就在此时恰到好处地瞪了我一眼,警告我不要再问问题。
身后,餐馆的电视机被人打开了,地方新闻的声音顿时响彻了四周,女主播装腔作势的声音丝毫不带感情的播报着“事故现场”。“老板娘。”哥哥仰起脸,“麻烦换个频道行么?”然后哥哥用筷子指指我,“小孩子想看偶像剧。”
那天夜里我梦见了一片没有尽头的雪地。准确的说,横洹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座特别高的雪山。我,还有苏远智。做梦的最大好处就在于,你根本用不着那麽麻烦地追问前因后果,接受眼前的现实就可以了。阳光应该是可以照耀最顶端的那片雪地的吧,会有祥和到让人忘却生死的光线。但遗憾的是,我们俩被困在山脚下。点着一堆火,前面是山,身后更是一望无际令人生畏的雪原,我们没有路走了。
“没有东西吃,会饿死吧?”我问他,然后仰起脸看着他的表情。说真的,我心里并不是真的那么恐惧,也许是眼前这片铺天盖地的白色让我有了一种温柔的错觉。
可是他居然跟我说:“南音,你能答应我,你要勇敢麽?”
他的语气 里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悲凉,就好像我们俩在一起看一本书,可是他趁我离开的时候偷偷地翻看了结局。
一种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的强烈的怨恨像龙卷风一样把我牢牢的捏在了手心里,我恐惧的跟他发脾气,我叫嚷着说,“你现在知道路了对不对?你一定是知道路了,可是你打算丢下我一个人出去!苏远智你不想活了吧你休想。不管你去哪里你必须带着我……”
可是在睡梦中,人是没什么力气的,胸口被什么东西压着,怎么也发不出嘹亮的声音来——也许压迫我的,正是睡眠的本身吧。周遭的雪原静静的回荡着我微弱的喊声。,微弱到让我自己都觉得没什么意思了。
他对我笑。他眼睛似乎是有泪光悄悄的一闪。他说:“你没有吃的东西,一个人是撑不下去的。”我难以置信的瞪着他,他拉开了滑雪衫的拉链,再拉开里面毛衣的拉链,他胸膛的皮肤上面也有一道拉链。
他的最后一道拉链轻松地拉开,拿出来他的心。
“撑不下去的时候,就把它吃掉。”他不由分说地盯着我,“可以在那堆火上烤一烤。吃完了如果还是撑不下去,就把自己的心也拿出来吃掉。会有人来救你的,我走了。”
他把他的心放在我冻僵的手上,是温热的。
然后我就醒了,在黑夜里胆战心惊,脖子里全是汗。仔细确认了一下,胸口哪里确实没有拉链。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呢?
我打开了房间的门,想去厨房找水喝。客厅里有光,还有隐约的声音。站在那道窄窄的楼梯中央,我看见昭昭在客厅里席地而坐,电视屏幕微弱的光打在他表情复杂的脸上。外婆居然也在他身后的沙发上坐着,也在看电视,脸上是一如既往的祥和。
哥哥把昭昭带回了我们家。他在厨房里跟妈妈说了几句话,然后妈妈满面春风地出来招呼昭昭,“就安心在这里住几天吧,和自己家一样的。”说也奇怪,自从我们搬到这里来,就不断有人来住,先是外婆,再是昭昭,包括频繁留宿的雪碧。似乎老天爷知道我们家现在有多余的房间了,不好意思让他们空着。
“外婆,你不睡啊?”我说话的时候他们俩同时回了头。
“人老了,睡得就少了。”外婆回答这句的时候看上去是无比正常的老人。
我端着水杯,也坐到了昭昭身边的地板上。“你这么喜欢看新闻啊?”我说。
电视里正放着本省新闻,不过可能是夜间重播的专题吧。看着有点眼熟,仔细想想好像我们中午的时候在饭店里见过了类似的画面。给我留下印象的应该是那个女主播吧。屏幕上一群急匆匆的人在奔跑,救护车,红十字,**的身影,然后镜头切到另外一个角落,那些人在用力的尖叫和嚎啕,似乎根本不知道摄像机的存在。
“是永川的爆炸案。”我自言自语。
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