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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伤心咖啡店之歌-第7章

小说: 伤心咖啡店之歌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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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马蒂十二岁。 
  爸爸带着马蒂坐计程车。那时是深夜了,马蒂看到黑漆漆的山越逼越近,辛亥隧道像是黑夜张开的巨口,车子直直地驶进去,穿过隧道,回到山脊的那一边。爸爸说,马蒂你不用怕,你有家了。家在一栋公寓的四楼,有雕着花与藤蔓的铁门,有三个房间,一个阳台,有一个阿姨,有两个弟弟。 
  之后,马蒂住了下来。直到考上大学,搬进宿舍。 
  之后,马蒂兜了一大圈,现在正坐着车穿过隧道,再一次回到那个地方。 
  计程车停在家门口,马蒂又看了表,十一点三十五分。付了车费后,马蒂站在家门口犹豫着。很晚了,但阿姨睡得更晚,现在上楼不免碰到阿姨,但怎么办呢?正在想着,一楼的铁门开启,马蒂看到一个瘦小的人影出来,回身很缓慢地把门轻掩但不扣上。那是爸爸,比上一次见面更老、更小,一手提着两大包垃圾袋。   
  《伤心咖啡店之歌》04(3)   
  “爸。”马蒂在黑暗中轻轻地叫唤了一声。 
  爸爸很惊悚地望过来。看清是马蒂,他皱纹的脸出现了柔和的笑。 
  “回来啦,马蒂?” 
  “爸,我再也不回方家了。”马蒂一说完,眼泪就不争气地盈眶滚落。她也不拭泪,只是直直望着爸爸。 
  爸爸并没有什么表情,他像是个断电的机器怔了有几秒钟之久,然后很慢地点点头,走上前来伸手接马蒂的行李。“先住下来。马蒂,先住下来再说。嗯?” 
  马蒂阻挡了爸爸欲接过行李的手,帮他拿了一袋垃圾。两人并肩默默将垃圾拿去丢了,再并肩走回家门。 
  上楼时,马蒂又犹豫了:“爸,阿姨睡了没?” 
  “不要紧,不要紧,”爸爸说,“你不要操心,我帮你说去,你尽管住下来就是。” 
  打开雕有花与藤蔓的铁门,家很明亮,阿姨果然还没睡,只是一脸倦容,整个人看起来意外的浮肿。她对马蒂点头笑笑,爸爸就与她进厨房低语着。马蒂仍然背着行李,站在客厅,小弟马楠缩着脚坐在藤椅上,正在读一本很厚的参考书。他仰脸看到马蒂,叫了一声:“姊。”又低头继续读书。 
  “明天要考试啊?”想到这样站着很尴尬,马蒂就找些话说。 
  “没有啊。”马楠眼睛看着书,“毕业考都过了,哪来的考试?” 
  “噢,你要加油喔。”马蒂想到念高三的马楠正要面临大学联考。 
  爸爸与阿姨走出了厨房,爸爸很殷勤地来拿马蒂的行李:“来来,先到房间把东西放下,就住你大弟的房间。” 
  马蒂默默跟在爸爸背后走进房间时,阿姨开口了:“你大弟在当兵啦,很少回来,你就给他住不要紧啦。” 
  马蒂感激地对阿姨笑笑,阿姨却已转过身,一边揉着肥厚的腰,一边走进她的卧房。 
  大弟马桐的房间,以前就是马蒂住的地方,房间内布置已经大别于以往。马蒂感觉房间变小了,变拥挤了。原本放书桌的地方,现在竟摆了一个办公桌,上面还有电脑;窗帘换了;马蒂贴在床头的詹姆士·狄恩海报变成了迈克·乔丹;墙边多了一大套音响,还有一整柜的录音带。 
  马蒂坐在床上,她太累了,只想先睡,待明天再整理行李,但爸爸似乎没有出去的意思,他抚弄着马桐的音响,又逐一慢吞吞看着房里的家具。 
  “对了,你留下的一些个东西,我都给你整理了收在柜子里,看看要不要?” 
  爸爸费力地拉开墙角一个塑胶衣橱的拉链,里面是马蒂大学离家时留下的杂物。马蒂凑过来看,主要是一些衣物、书,一些连她也记不起了的小用具,还有那只皮箱。 
  那只皮箱,是妈妈带着她逃离时所用,她离家读大学时也带着这皮箱,离开杰生家时带的也是它,大学毕业后最后一次回家暂住,她把这只皮箱带着,从此却留在家里了。 
  在爸爸的帮忙下,她把那只皮箱从衣橱底拖了出来。整个衣橱和皮箱都泛着浓浓的霉味,摸起来有一种湿润的触感。爸爸转身拿来了一块干的破布,马蒂很轻缓地擦拭起皮箱,箱子有点沉,她想起来里面是装了一些东西,自己永远也舍不得丢,却又不想轻易回味的东西。 
  孤零零的皮箱,承载她命运流转的一只方舟,如今也孤零零地搁浅在衣橱底好几年。马蒂用破布抚去箱子上灰色棉絮状的脏污,箱顶多缝了一层加强皮的提把,也仔细擦了。提把下面是弹簧扣,上面有一个小小的钥匙孔,钥匙早就丢了,匙孔左右两边还各有一道皮扣,马蒂小时候总觉得多余,现在她温柔地擦拭皮扣上锈迹斑斑的铁环。爸爸就在这个时候走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午夜了吧?马蒂身体上的疲累已经超越了极限,变成一种感情上的抑制,手指下面的皮箱不再引人感伤,反而陌生得有些奇异。她打开皮箱。 
  两只不太慌张的蠹虫反方向爬离,各自绕了一个圆弧回转,又相遇,交头接耳,再各自隐逸到皮箱的最深底。马蒂取出箱子里一个浅绿色的铅笔盒,微笑了。铅笔盒是软软的塑胶亮面充棉里的质材,盒口以一对磁铁封住,很方便。马蒂不能了解为什么现在买不到磁铁开关的铅笔盒了。铅笔盒上面印了一个坐着的幼年公主,她身边歇着一匹白色小马,马的额前有一支白色犄角。这幅画面年少时的马蒂总觉得非常美。铅笔盒开启太多次,侧边都绽裂了,用透明胶带黏着。从小学开始,这个铅笔盒就一直跟着马蒂。她轻轻打开铅笔盒,里面用品俱在。两支玉兔铅笔,一支黑色圆珠笔,一把绿色小尺,还有一个草莓造型的橡皮擦。马蒂把橡皮擦拿到鼻端,可惜那甜甜的草莓香味早已挥发殆尽了。 
  铅笔盒底下,是一张印有味全奶粉标志的旧浴巾。妈妈告诉过马蒂,这就是当年包裹马蒂的襁褓。不论冬夏,马蒂一直保有手里握着这浴巾一角才睡得着的毛病,不知道挨了妈妈多少骂。这习惯直到十五岁才改。 
  一叠水彩画对折存放在文件夹中,马蒂并没有打开它们。那是她大学后两年赁屋独居时,排遣寂寞的作品。 
  一本英文字典,小学毕业时获得校长奖的礼物。 
  一个三棱镜,国中时物理老师所赠。他说:“马蒂,你仔细看,镜子里面有一个不同的世界。”透过三棱镜看出去,所有的事物都镶了彩虹的边,马蒂爱不释手,一直缠着老师要买,结果这老师竟送她了。马蒂喜欢一个人擎着它静静地坐着,看着,进入一个只有她才能想象的秘密世界。   
  《伤心咖啡店之歌》04(4)   
  几本马蒂高中时主编的校刊。 
  一张陈旧不堪的对开世界地图,背面横竖贴了十几道胶带才保持它不四分五裂。马蒂将之摊开,一个已经不符时事的世界铺在眼前,上面还有用彩色笔打的星星记号,都是些马蒂梦想要去的地方。尼泊尔、新西兰、象牙海岸,上面打了红星星;加拿大最北的包尔登岛、南极洲的罗斯冰原,这些地图上最边陲的地方,马蒂感到陌生、荒凉又浪漫,她也打了红色星星;最大的一颗红星星,还饰以立体黑边,落在南半球,非洲边缘,汪洋大海中的马达加斯加岛。 
  啊。遥远的,遥远的马达加斯加…… 
  一只像海水一样湛蓝的骨瓷红茶杯。非常的贵。大学毕业那一年,她去机场给琳达送行,在机场的昂贵礼品小店中,看到了这只杯子,杯子的价钱,正好是她买了回台北车票之后所有的余钱数。不知道为什么,平素非常节俭的马蒂花钱买下了它。 
  皮箱的最底层,是多本马蒂的手记。她向来有信手涂写东西的习惯,多年来已写满了不知几本笔记。马蒂顺手抄起一本,又从铅笔盒里取出一支铅笔,爬到床头坐了下来。 
  马蒂一直喜欢这张床,因为床边靠着窗户,坐着就可以仰望天空。虽然与隔邻的栋距那样窄,窗口的天空被遮掩了一半;虽然台北的天空看起来总是那样脏,马蒂还是最喜欢抱着膝坐在床上,看天空。 
  附近的光害太多,此时看出去的夜空很混浊黯沉,看不到一颗星。马蒂将前额贴在纱窗臆想着。星星都还在,她知道,只是超乎视线之外。 
  马蒂翻开手记本,开头是一篇她十八岁时呕心沥血创作的小说,篇名还用蓝色麦克笔书写:《风的故乡》。这是一篇孩子气的、极度缺乏写实精神的爱情小说,故事中的少女主角一个人独自旅行寻找自由,结果遇到一个令她迷恋不已的梦中男孩,她抛弃一切追求男孩的爱,最后得到男孩却失去自我,所以她又离开了男孩。 
  故事在左支右绌的贫乏情节中戛然结束,留下了小半本的空白纸页。这小说可以说是叫人汗颜的少年习作,可是看完之后,当年的情感却如星星之火燎燃了起来。小时候的马蒂常梦想遇见一个男孩,这男孩无比聪明而且完全了解她。她也常梦想自己可以变成一只小鸟,自由自在地飞走。当然这样完美的男孩从来没有出现。至于小鸟,她后来在书上读到这样一段文字:人们常羡慕小鸟飞行的自由,可是大部分的人都不知道,多半的小鸟终生都栖守在同一个巢,只能在很固定的领域中飞翔;而候鸟,因为天赋的习性,每年不由自主忙碌地往返于南北之间,飞行在同一条路线之上。 
  这样子,你能说一只冉冉飞腾而去的小鸟自由吗? 
  这是一个恒常让马蒂迷惘的问题,她发现自己又顺手胡乱地在笔记本上涂鸦了。在不知不觉中,马蒂用立体空心字,在空白页上涂了“海安”两个字,为了让字看起来更立体,也还在每个笔触的右下方,画上了深深的、深深的阴影。   
  《伤心咖啡店之歌》05(1)   
  接连下了几天的雨,不是那种北台湾特有的,半雨半雾的绵绵霪雨,而是真正的倾盆大雨。总是在接近中午时分,漫天积云阴郁到了极点,然后在午饭时凝成水幕轰然落下,接着再意犹未尽地飘一整个下午的小雨。 
  马蒂的午饭总是吃得不多。小弟照例一早就去学校图书馆用功,爸爸则更早出门上班,家里只剩下马蒂与阿姨。前几天,马蒂还穿戴整齐出门排遣光阴,但多雨的气候又打消了她的兴致。 
  马蒂帮阿姨擦桌,扫地,倒垃圾。大部分的时间,她留在房间里,看两份报纸,找工作。她摒弃文具行贩卖的那种规格化履历表不用,用十行纸自创体裁,写出半条例半叙述式的个人工作简历。 
  马蒂寄出了二十几份履历书。 
  一整天食欲不振,偏偏到了夜深人静时,饥饿感就排山倒海地来袭了。马蒂囤积了很多种泡面,等到阿姨入睡之后她就轻手轻脚地进厨房煮食。在家事上,阿姨不算是一个完美主义型的妇人,惟独对于厨房有一种选择性的洁癖,严拒任何人染指。从小,马蒂就熟练了怎么在午夜里,摸黑下厨煮一碗无声的泡面,那掺杂了一点反叛意味的宵夜,滋味实在美极了,多年来令马蒂难忘。 
  爸爸的工作实际上只有半天班。自从爸爸从农务局退休后,又托朋友挣到了一个工作,在一家民营公车总站里当调班员。工作是很简单的,爸爸在清晨五点踩着脚踏车上工,中午的发班工作完毕,吃完公司发给的便当,他就骑车回家,正好阿姨短暂的午睡也结束了,他就和阿姨对坐在客厅里,两人组织成一个小小的工作线,做阿姨批来的家庭手工——一种简单的纽扣加工作业。爸爸和阿姨都戴着眼镜,心手合一,很熟练,很静默。 
  这件事他们不让马蒂插手。阿姨说:“不用你帮忙啦。俗工。又赚没多少钱。”马蒂很希望早点找到工作,再依工作的地缘租一个房间搬出去,最好定时还有些余钱给爸爸。寄出去的履历表都还没有回音,才几天的时间而已,马蒂知道还早,她也知道,等到回音的机会似乎不大。像她这样年届三十的一个女子,范围广阔地不断更换工作领域,却未曾在任何一个工作上累积过傲人的成绩,人家是不敢轻易进用的,太基层的工作,她也不愿意低就。这几年,履历书越写越长,工作机会却越来越渺茫。 
  马蒂在浴室里用冷水擦洗手脸,再把地板上的落发捡干净。阿姨很怕头发,尤其是落在地板上的马蒂的长发。以前,阿姨常用一种驱除蛇蝎的表情清理地板,扫完之后,人很容易就动怒了起来。 
  擦干了脸颊,马蒂走出浴室,就看见爸爸正放下手上的加工品,推开小板凳向她走来。阿姨的眼神透过老花眼镜,在背后送着爸爸。 
  “马蒂呀,一道出去走走要不要?”爸爸问。 
  “嗯,也好。今天好像不下雨了。” 
  “不下喽。” 
  父女走在午后的小巷子里,阳光很强烈,小巷沉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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