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咖啡店之歌-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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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酷吧,这音乐?”他一边的嘴角微微扬起,露出马蒂认为只有无邪的少年才特有的,稍带邪恶气质的可爱笑容。
“很酷。不过我没听过。”
“告诉你这是Pink Floyd的Another Brick in the Wall,很棒的歌,你一定要去买。”
“嗯。谢谢你。”
“不谢,你叫我小叶。”
小叶说完,以一种半舞蹈的轻快姿态回到那腰果形的桌子。马蒂呷了一口咖啡,很不错,比她预期中要香得多,全身的疲惫顿时减轻不少。她深深吸了口气,空气中有很重的烟味,多半是来自隔壁桌那趴着的女子手上的香烟。对于这烟味,马蒂已经比刚进门时适应了许多。也许是这迷离的灯光与前卫摇滚交织成的颓唐气氛,淡化了她的感伤;也许,是满室浓厚的烟雾,让她沉重的心情得到了藏匿的所在,总之,她觉得舒服多了。马蒂深深地坐进沙发,将身体的重量全数放弃,开始感到肉体上的轻松。
那趴着的女子手上的香烟燃到了尽头,在桌面上留下一排完整的白色烟灰。女子啪嗒一声抛下烟蒂,伸手到腰间摸出一根香烟朝旁边的男人扬一扬,男人接过香烟放进唇间点燃了,交还给始终维持着面朝下趴着的姿势的女子。女子纤长的手指夹着烟,继续轻轻随着音乐叩桌面。小叶挨着她坐,无聊地随音乐摆动着。
Pink Floyd的Another Brick in the Wall已经唱完,现在换成了真正的抒情摇滚。马蒂略带好奇地环顾着周遭。她相信这原本是一家预备作为酒吧的店面,简单得近乎粗犷的装潢,与店名没有太大的关联。天花板直接由铁丝网构成,网内有交错的建筑管线,墙壁则是粗糙斑驳的水泥,多处刻意地裸露出红砖。随处可见堆叠的空心砖作为空间区隔,空心砖上是大量的盆栽,植栽的绿意补救了装潢上的粗荒之感。惟一经过刻意设计之处,应该是店中段两侧的梁柱上,密密麻麻地贴满了不计其数的照片,重叠贴到天花板,多半是普通的人物照,看起来像是客人贴上的留念之物。引人遐思的是,影中人多是年轻的女子。
《伤心咖啡店之歌》03(2)
“啊——”
夸张的哀叫打断了马蒂的思维,那趴着的女子坐直了身子。
“我的妈,海安到底来不来?”女子伸了个懒腰,顺手将长发拨到背后。
女子左边的脸颊枕出了红红的印子。虽然是坐着,但是观及她修长的手臂与颈子,可以看出这是个十分高挑的女子。她的脸孔也显示着高个子特有的余裕,很秀气的五官端匀地落在修长的脸蛋上,每个相对角度都恰好到令人有惊险之感。薄薄的嘴唇,若不是有嘴角那刚毅的线条抢了眼,很可能有下巴太长之嫌;细而长的眼睛,低眸之时有两条细致的眼波,睁开时就稍稍内褶,加强了眼尾的神采,双眼颇有太开一些的感觉,幸好有长而秀挺的双眉,撮合了两眼之间的距离。马蒂想,这不算是个十分美丽的女子,但她却有一张典型的好上妆的脸,格局天成,只要酌上一点彩妆,就是令人难忘的姿色。只是这女子似乎并不了解自己脸上骨肉匀婷的优势,她仅聊备一格地擦了些口红,结果更显出天生的苍白。
“受不了!”女子揉揉压红了的脸颊,挥了挥手上的烟灰。
“再等一下嘛,他说过今天一定要回来的。”小叶好脾气地说。
“是喔。饿死人了,再弄点东西来啃啃吧。”这女子开始揉自己的肩膀。
小叶跳下坐位,转到店后头不见之处。这时店门作响,进来了一个女子。
那女子简单看了店内的景致,直接匆匆走来最里面这一桌。正在揉肩的女子朝她挥了挥手,那始终没有开口的男人也转过身与新来的女子打招呼。马蒂看到了男人方方的脸。
“对不起,我已经提早下班了,可是今天塞车得厉害,真是台风后的大灾难,简直寸步难行,真对不起。海安到了没有?嗯,吉儿?”
“没。”叫吉儿的女子挪了些坐位,让这新到的同伴坐在她身旁。
“唉,真不幸,该不会是改行程了吧?”
“只有等碦。”吉儿抛下手上燃到尽头的烟蒂。她始终没有抽上一口烟。
“真不知道海安他现在会在哪里。嗳,小叶!”
小叶戴着一双防热手套,端出一只庞大的沙锅,锅沿还滋滋喷着油沫。马蒂闻到了三杯鸡之类的酱油混合九层塔的香味。小叶的腋下还夹着一只纤长的瓶子,看来是葡萄酒之类的饮料。
“嗨,素园,你迟到了喔。饿了吧?你们先吃。藤条,你也吃一点吧?”小叶很利落地摆好了食物。
现在马蒂知道了那原先趴睡着的女子叫吉儿,方脸的男人叫藤条,新来的女子叫素园,他们等待的人叫海安。但这群人是什么样的组合则令人好奇。说是同学或朋友,看来年龄差距太远。亲戚的可能性也不大。吉儿长相纤长清秀,藤条则浑圆粗壮,素园是典型的东方女子面孔,稍嫌短的面孔上有一双圆圆的眼睛。小叶则像是雷诺阿油画中走出来的秀色少男。他有些撒娇地挨近素园,素园干脆像个姐姐一样揽着他的手臂,逗引似的拨乱小叶额前的短发。
“怎么?今天店里这么冷清?”
“很自然的啊,客人为什么要来?”吉儿正嚼着鸡肉,皱着眉以一杯葡萄酒送下咽,“我早跟小叶说过的,店要有生意,第一要有好咖啡,第二要有好音乐,第三要有好风景,也就是海安。海安既然不在,人们为什么要来?”
“嗳,看清楚,我们小叶也有票房的。”那叫藤条的男人笑着说,一边用拇指朝近门处那三个女孩摇了摇。
“哇操。”吉儿吞了一口开水,“这鸡真辣。”
被这桌的笑语吸引,三个女孩齐望向这边,太年轻的眼睛还显不出媚色,只有单刀直入的热情,全数倾注到小叶的身上。
他们桌上的食物香味诱人,马蒂不禁想起,自己除了在中午吃了一点冷盘小菜,可以说是一整天粒米未进。她挥手招了小叶。
“小叶,麻烦你给我点餐的Menu。”
“啊,我们不卖餐的。”
马蒂马上泄了气,饥饿之外再加上了尴尬。小叶却盯着她认真盘算着。
“不如这样,你很饿吧?我把我们的食物盛一些请你吃好不好?我亲手做的哟。”
“不不,我不太饿,只是问问罢了。真的不用。”
小叶耸耸肩回座了。马蒂却陷入饥饿的深渊,与心情上孤单的绝境。事实上,她很清楚此刻在台北的另一端,有一桌晚餐正在等着她。那里是压抑她的阴暗所在,是人们一般称之为家的地方。
她的丈夫,两年前随着公司到南美洲那叫做玻利维亚的国家,在崇山峻岭里建筑伟大的水坝,从此家就成了主人弃守的城堡。偏偏他留下了一双忠心耿耿的守门人,也就是马蒂的公婆。他们日夜忠实地看守城堡,并且非常关心皇后的贞操。
当年在马蒂坚持不与公婆同住之下,丈夫煞费苦心地在公婆的房子顶楼加盖了他们的住所,就此开始鸡犬相闻的生活。公婆有一副他们的钥匙,不择时皆可开启他们的大门入内,有时来看看电视,有时竟来打扫他们的厕所,有时来将他们收藏在柜顶深处的皮衣摊开暴晒在阳台,有时什么都不做,只是盘据在沙发上静静地像两只猫头鹰。
丈夫出国之后,公婆很快地就适应了新的情势。婆婆说,反正一个人的饭难煮,干脆三个人一起开伙好了。于是,每天晚上,公婆端着煮好的菜肴进驻马蒂的饭厅。婆婆的北方菜做得相当精彩,只是样样菜非酸即辣,公公每餐尚佐以一碟拍碎的生大蒜,说是杀菌养生。那大蒜公公每月初搭公车到迪化街采买,颗颗硕大肥美,侵略性的辛气常使马蒂食欲全消。马蒂辞职赋闲在家,公婆什么也没说,只是自动将每日聚餐延伸到午餐与早餐。以一种老人家的耐心与执拗强迫马蒂规格化她的生活。
《伤心咖啡店之歌》04(2)
马蒂所有的资产都铺陈在床上,庞大混乱的一堆杂物,总的组合起来是一个贫穷女人的廉价生活。马蒂突然又觉得她什么都不想要了,包括滚在床沿的那只厚实的黑色马克杯。多少个夜里她捧着这只杯子,啜饮着滚烫的即溶咖啡,凭窗眺望松山机场起落的飞机,这几乎是她在此地最惬意的回忆。但她连回忆也不想要了。
马蒂又忙了一阵,将所有的物品归位,只将一些贴身用品和衣物整理成一箱,把其余的亵衣与日记另打成一包,钱则放进提袋中。换上了舒服的运动装,关了灯,她步下铁梯走出后门。又返身将后门反锁,钥匙从墙外抛了回去。这个地方,没有一件东西她将留恋。问题不在公公和婆婆,而是杰生的死讯。从听到杰生的死开始,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在马蒂的内在断了线,整个人就此飘飘然荡向无所谓的方向。
两肩各背了一包行李,马蒂步出巷子。在巷口的垃圾堆前,她把装着亵衣与日记的袋子掷进垃圾车内,快步走进夜色中。
没有任何目标,马蒂又开始在台北街头漫行。夜的台北,还是铺满了台风后的残枝落叶,晚风一吹,满地离枝的叶子都像活起来一般向她盈盈招手。哪个方向都好,像是在梦中一样。
就这样不停地漫游,直到马蒂的两腿酸软得无法前行。现在她正在延吉街铁路边,再往前就是仿佛不夜的忠孝东路四段。打扮得相当华丽的男男女女与马蒂错身而过,看见马蒂却不再看她的落魄。夜的台北,人们并不作兴多看旁人。
终于,终于走出了这个家,还有杰生也死了。照理说,她应该了无牵挂,像风一样自由。但是她的心,为什么像叠满铅块一样沉重不堪?
因为人不是风。马蒂伸手进提袋摸了摸六万元的信封袋,这是她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惟一凭借。马蒂在一个水泥矮篱上坐下。人不是风。在这个城市里,要活得像个人,就得要有工作,有钱,有住所。简单地说,要有一个身份,然后才成其为一个人,一个台北人。
水泥矮篱旁边,是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超商。超商门边躺着一只黄色、短毛、黑嘴的流浪狗,这只狗很自在地侧睡着,袒露出它曾经哺育过小狗的胸脯。进出超商的人不得不跨越过它,但杂沓的脚步一点也不惊扰流浪狗睡梦中沉缓的鼻息。流浪狗是卑微的,它就这么接近霸道地接受它卑微的命运,很舒坦地浪睡在街头。马蒂一直瞧着它,有一点心酸,有一点羡慕。人不是风,人甚至不是狗。马蒂想到为今之计,是尽快找到工作,找到住所,找到她在社会上的定位。
让自己在社会上定位。马蒂默想着,多少人因为这句话,同时就让自己在生活中定格?
马蒂看了看手表,十一点过四分,这混乱又漫长的一天还没有过完,但她非常疲倦了,疲倦得只希望找到一张床。马蒂再看一次手表,十一点零六分。她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只有去那个她最不想去、但如今最可能收留她的地方。她曾经付出一切代价逃离那里。多么吊诡,人们称那个地方叫家,她的娘家。
马蒂挥手招来一辆计程车。很快地,车子往台北的东南方疾驶,台北盆地渐渐收拢,黑暗的山脊隐约在前面。山的腹部穿透了两个明亮的窟窿,辛亥隧道。她从小就觉得,那隧道就像是黑色巨魔张开的巨口,人一进去,就会被无尽的黑暗吞噬,掉落、掉落,陷入一个没有出口的深渊,像往事一样,巨大的深渊。
夜里车少,计程车很快就穿过了辛亥隧道。深渊当然不存在,隧道内满是温暖的鹅黄色灯光,但往事却像只口袋,守在隧道的另一端,毫不留情地攫住马蒂。
那一年,妈妈抱着熟睡的马蒂,坐车穿出这山脊,离开了山的那边,只带着一只皮箱。从此,马蒂与妈妈过着时常迁居的生活。记忆中妈妈似乎做过一切的零工,总是那么疲乏,那么生气,那么贫穷。对于如何与为何逃离那个家,妈妈绝口未提,马蒂也从来没有想过问明真相,主要是她从没有理解到什么才叫做家。妈妈带她逃家那一年,马蒂三岁。
等到马蒂长到足够疑问这一切时,妈妈却又死得那么早。马蒂永远也不会忘记,在殡仪馆简单的灵堂前,她很惆怅地披着麻衣,干坐着,一直不停地想,自己一个人住该怎么办?到底要不要继续上学?就在那时候,邻居帮忙的好心阿婆带来了一个人,她一点也不认识的爸爸。看起来很老的爸爸蹲下来搂住她,只是掉眼泪。那一年,马蒂十二岁。
爸爸带着马蒂坐计程车。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