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咖啡店之歌-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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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叶昨天精神好多了,她告诉我,小梅晚上会来接班,一直催我回去。”素园十分无辜地说,“我实在累坏了,所以就回去了。”
“我明明跟小叶说好今天中午来接班,一到医院,就看到小叶不见了。问护士也不知道,结果大家找遍了医院。”小梅说。
“唉,真是的你们。那有没有问隔壁床?”吉儿问。
问了啊,一问三不知,因为小叶把帘子拉上了。”素园回答。
“回伤心咖啡店去。”吉儿当下决定,她和小梅各一辆车,一伙人赶回了咖啡店。
回到伤心咖啡店,拉开铁门,就看见里面空无一人。
素园在吧台上找到一封信,大家都凑上前看。
上面是小叶写下的伤心咖啡店财产清单,从所有的收支盈亏,到店租附件,未付账款,小到一桌一椅一副杯碟,都列了清清楚楚的对照表。在财产栏中,小叶还从她的股权中扣下了这次住院的费用。除此之外,没有只字片语。
大家面面相觑。午后三点钟,明亮的阳光透过咖啡店的玻璃窗,斜斜照射进来。
明亮的阳光,明亮的午后,小叶背着一个双肩大背包,步行在台北街头。她的病已经好了,现在的小叶精神良好。她穿着一件惯常的牛仔裤和衬衫,一双粗犷的旅行靴,从背后看起来,是个挺秀的男孩子模样,从前面看起来,更加韶美可爱,叫路人不禁回眸多看她一眼。
小叶轻快地走在台北街头,随意转着弯。在一个种满了黄槐树的巷子里,对面开来了一辆火红色的保时捷。小叶吹了声口哨,保时捷减缓了速度,车窗降下来了,车里是一个三十岁上下十分俊朗的男子。他把车子停在小叶前面,男子摘下太阳眼镜,盯着小叶。
金黄色的黄槐花朵缤纷洒落在车顶上和小叶的身上。小叶和男子无言对视着。
在金黄色的花瓣雨中,他们一语不发,目不转睛对视了三分钟,整整一百八十秒,后面的车队不耐烦地按喇叭之后,都纷纷调头开走了。
小叶上了保时捷。红得像火一样的保时捷,开向落满黄槐树叶和小花的巷子深处,转个弯,不见了踪影。
黄槐树是大地的画笔,用金黄色的落花挥洒盛夏的气息。小叶的生命里,也有一支画笔,那支画笔在她的心里面,因为天赋的才情,常常要没有由来地挥出神来之笔。这就是从小被喻为绘画天才的小叶的命运。
黄槐树的落花很快地覆满了这一条小巷子,连车行的痕迹,也没有留下来。
《伤心咖啡店之歌》52
伤心咖啡店倒闭了。
在吉儿的作主之下,店面很快地盘了出去,所有的盈亏结算下来,还要摊还给股东一些金额,但是最大股东海安下落不明,第二大股小叶的行踪如石沉大海,吉儿当下又决定,把钱先全部转入素园的户头。
“先去缴你的房屋贷款吧。”吉儿说。
“那海安跟小叶怎么办?”素园问。
“找到他们再还也不迟。”吉儿爽快地说,“反正他们没有你缺钱。我是董监事,我说了算。”
伤心咖啡店就这样盘了出去。吉儿亲自洽谈的对象,是一个时髦多金的少妇。那少妇告诉吉儿,她要开的也是咖啡店。
伤心咖啡店的铁门,关闭了一个月之后,再度打开时,涌进来一大群装潢工人。他们拆下了吧台,拆掉了小舞池,扯下了舞台灯,搬走了桌椅,又把柱子上的照片海洋撕下来,扔进黑色的垃圾袋中,墙上的粉刷也全数刮掉。他们又搬来梯子,准备撬下伤心咖啡店海蓝色的店招。
时髦的少妇站在店门口,看工人拆招牌,她不住地出声指挥。
“轻一点,轻一点,不要刮到墙壁……慢着,”少妇叫停了。她用涂着蔻丹的手指支着下巴,想了一想,告诉工人,“招牌上那个心字,留下来。”
《伤心咖啡店之歌》53(1)
素园坐在公司小招待室里,她的面前是一个中年的男人。男人穿了一套便宜的西装,提着一只陈旧的公事包,他坐在素园对面显得有些局促。
这是素园以前的主管。当初素园跟着他跑业务时,这男人在广告界中也算是一号人物,但是他就在上班生涯走上坡的时候,突然决定放下地盘,离开台北,到南部去投资苗圃生意。当他慨然离职时,曾经说了一句让圈内人津津乐道的话。他说:“我只是想过一种人过的生活。”
他到底有没有得到人过的生活?这里素园不得而知。可以知道的是,他现在又回到了台北,当初的地盘全被后进分光了,在这一行里面只能从头开始。也难怪他的神色不自然了,这个前任主管现在是在向素园讨工作。
这男人为什么又回到台北?原因不难猜想,这里是经济运作的主流,无尽的机会和生涯聚集在这里,生活虽然艰苦,但是这里是追逐事业的地方,若是离开了,往往只有望着这里的繁华兴叹。这是独一无二的台北,留下来和离开她,都需要同样大的勇气。
素园很委婉地告诉他,经济不景气,公司人事几乎冻结,暂时没有空间,也没有相当的职位聘请他。男人连忙说,职位没有关系,素园叹了口气,要他填了一份履历表。男人填完后起身告辞,素园又叫住他,给了他一张丈夫的名片,要他去谈谈看。素园记得丈夫提过要招募一个业务员。
素园回绝他的理由都是事实,却不是最大的理由。真正的原因是,这个男人的岁数和经历,不上不下,正是最尴尬的阶段。一般来说,与他平辈的上班族,多半不再拿着履历表找工作了,而是等着人家挖角跳槽。这男人的问题,是他在最关键的年纪里工作出现了断层,现在要请他做主管,担心他做不来,若是请他从基层做起,双方又都觉得难堪。
而素园现在的年纪,和这男人当初离开台北时一样。
这就是她回绝了花莲饭店工作的原因。素园和丈夫为了这件事商量了近一个月,丈夫完全反对他们离开台北。他的理由是,以他们夫妇现在的工作状况,万一离开了台北,要想回来的时候,就只有从头开始了。丈夫问素园说:你敢赌吗?
素园不敢。所以她打了一通电话给饭店业主,谢绝了他。
现在素园坐在小接待室中,看着窗外的夜色,她不再想象花莲的海滩和阳光了。已经过了下班时分,素园手上有一些公务正要开始忙,她打内线要小妹帮她去买便当。
这天下班时素园疲惫万分,她在家的巷子口下了计程车,正要朝向家里走去的时候,素园看到了她的丈夫,在路灯的下面,和那一只颈上有一圈伤疤的野狗玩得正开心。丈夫拿着一块超市买来的肉包,逗着狗玩跳高游戏,狗很兴奋,丈夫的笑声不时传来。
素园站在巷子口,两手环抱着皮包,静静看着她的丈夫和狗,这幅画面她觉得很美。不知道丈夫什么时候和狗建立的友谊。丈夫转头看到素园,含笑张开双臂迎了过来,素园也步向前去。
丈夫搂着素园走回家,一路跟那只狗嬉闹着。
一点点家的温存,一点点工作之后的放松,生活在台北的素园,还奢求什么呢?
回到家门口,先开信箱。一封信跌了出来,丈夫交给素园。这是藤条从监狱里寄给她的回信。
趁着丈夫洗澡的时间,素园拆开了信,同时也打开音响放了一片CD,Arizona Dream的电影原声带。素园选播第三首,柔和的东欧民谣风吉他曲传来。自从伤心咖啡店倒闭以后,吉儿把店里的CD全都给了素园,她的生活里于是多了音乐。
藤条的信很简短。他写着:
你好,素园,小梅把马蒂和小叶的事都告诉我了,我很伤心,坐在走廊下面想了很久。我想起以前在一起的日子,那一大堆说到自由的话,我在想,马蒂和小叶,现在都得到自由了吧?
我过得很好,请你不用担心。这里的日子真的很轻松,你知道什么叫做轻松吗?那就是一次只做一件事。真的。吃饭的时候吃饭,上厕所的时候就是上厕所,不用整天在那里拼命动脑筋。想一想以前的生活还真奇怪,什么都想要,就是不想要休息。你知道吗?真的是很讽刺的一件事,我觉得我在监狱里,比在外面还自由。
小梅要请你多多照顾了,还有乐睇。你是很懂得照顾朋友的人。听说吉儿要出国了,我非常祝福她,她是一个勇敢的女孩。还有海安,我也佩服他,他在事业上放得下,真的是很潇洒的一个人。有你们这一群朋友,我的这一生很富有了。
藤条敬上
看完了信,素园陷入了甜蜜的回忆。她缩起双脚窝在沙发里,正听着柔美的音乐,电话声响起了。素园接起话筒,只听到嘶嘶的干扰音,还有奇怪的电流回授声响。
“喂?喂?”素园大声地喊了几句,终于听到了对方很不清楚的回应,是海安的声音。
“素园吗?”海安问。
“我的天,海安,你在哪里?”素园问。海安和她的对话有明显的秒差,所以她又追问了,“海安你在台北吗?还是在国外?”
“你们都好吗?”海安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伤心咖啡店关闭了,你知道吗?”
“不知道。”
《伤心咖啡店之歌》53(2)
“还有吉儿,她要出国去了,到莫桑比克去。我们这个礼拜天要在伤心咖啡店的旧址送她,你来不来?”
“莫桑比克?……那是离马达加斯加最近的地方……”海安的声音很遥远,很飘忽。
电话突然中断了,素园对着电话发呆良久,她放下了话筒。
《伤心咖啡店之歌》54
吉儿挽着尚保罗,素园跟在后面,上气不接下气爬了三百多级阶梯,才来到这座庙的前庭。
山里面很安静,只有铃铛一样的虫鸣。树阴浓密,空气里面有淡淡的野花香气。
马蒂的爸爸作主,将马蒂的骨灰供奉在这里的灵骨塔中。现在他们来到了塔前,一个僧人为他们打开了大门。
进门之前,吉儿和素园先上一炷香,尚保罗也跟着做了。他对这种神秘的东方礼节充满了兴趣。
在僧人的引导下,他们找到了马蒂的骨灰坛,端放在小小一格木柜中。高一尺,宽八寸,深八寸,就是马蒂长眠的所在。
不。马蒂并不在这里。吉儿和素园心里都明白,马蒂到了一个更辽阔的地方。
供一把鲜黄色的向日葵在马蒂的骨灰坛前。在等待香烧完的时间里,他们就在塔前的山路上散步。
“你知道吗?我决定留在台北了。”素园告诉吉儿。她在先前,已经把花莲的那个工作机会和吉儿讨论过,当时吉儿只告诉她,依照自己的内心去决定。
“既然决定了,就好好走下去。”吉儿说。
“是啊,谁叫我已经被训练成台北的一个螺丝钉?”
“真宿命哪。”吉儿转头看着她。
“我是宿命,可是我要在这种命运里,挖掘出属于我的乐趣和空间。”
“你还真坚强。”
“你也很坚强,什么也不能阻挠你的方向。”
“岂止坚强?是千锤百炼。”吉儿笑了,她说,“不要忘了,我是一个台北人啊。”
吉儿看看手表,他们回头再去看一眼马蒂,就步下阶梯。今天的下午,他们和小梅约了在伤心咖啡店的旧址,最后一次一起喝咖啡。
“不知道海安会不会来?”吉儿自言自语道。
“不知道,我已经告诉他约在今天了。”素园说。
一只蝴蝶翩翩飞来,也许是被吉儿长发的香味吸引,一路跟随着他们飞舞。走到半山腰的时候,蝴蝶转个弯,飞走了。
《伤心咖啡店之歌》55
大家一起站在伤心咖啡店旧址的门外,吉儿、尚保罗、素园,还有怀抱着乐睇的小梅,都望着新的店招。
新的咖啡店名叫做“我心深处”。这个招牌保留了原来的“心”字。华灯初上,心字绽放出璀璨的宝蓝色,其中还有小镭射灯闪烁着银白色的光芒。乐睇高兴得尖叫了。
大家一起走进店门。女主人认得吉儿,她慷慨地请大家喝咖啡。
店里面的装潢完全改变了,明亮了许多。墙壁上粉刷了湖水一样的波纹颜色,从意大利进口的彩色桌椅非常鲜艳,仿制名画和艺术品散见处处,小舞池整个拆掉变成了艺术品展示台。惟一从伤心咖啡店继承下来的,是满室挥之不去的烟雾。
悠闲地喝咖啡,等待海安,大家对店里的装潢品评不一。他们看到了墙上有一个别致的设计,一排弯弯曲曲的细木条钉在墙上,参差不齐的尖峰和谷底,呈现出尖锐的曲线图样。这木条到最后拉出一条长长的水平线,上面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