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咖啡店之歌-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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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心咖啡店之歌》41(6)
“你到底有没有心?为什么不说话?”马蒂挽住了他的褡裢,不让他就这样转身离去。结果耶稣的物品散落了一地。
耶稣的针灸包,木碗,毛毯,匕首,小陶瓷落在地上。看到那针灸包,马蒂更加生气了,她用力踢地上的黄沙,扬起沙尘蒙上了耶稣的物品。“见死不救,人家竟然叫你耶稣!”马蒂决心要用黄沙把这针灸包掩埋。她蹲下来双手铲沙泼向耶稣和他脚下的物品。一层层黄沙泼洒过处,风吹来,耶稣的衣摆又恢复洁净,不只洁净,甚至是圣洁的,没有生命般的一尘不染。
马蒂索性捧起沙土,抹污了耶稣同样洁净的针灸包,才终于舒了怒气。
“死亡的颜色。”马蒂举起尘污的针灸包,愤然对耶稣说:“这才适合你。”
耶稣并没有回答。
马蒂所不知道的是,叫耶稣的人的眼睛,看不到颜色。
灰色的山,灰色的水,灰色的天,灰色的人。这是耶稣眼中的,灰色的、宁静的世界。
耶稣捡起那只小陶瓷,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尘。他带着小陶瓷走了,留下其他的东西,还有马蒂。
马蒂蹲坐在沙地上,看着耶稣遗弃的物品,忽然发现她也是耶稣的遗物之一。
毫无意义地坐在沙地里,马蒂不知道何去何从。她现在远离城市,几乎一贫如洗,满身风尘疲惫,眼前只有耶稣遗留下的东西。
从台湾跑到马达加斯加来,马蒂最终得到的,难道就是这样荒谬的句点?
整个马达加斯加之旅,就是追随耶稣的行脚,现在耶稣走远了,带着他的宁静,留给马蒂的是混沌未解的省思,和一条毯子,一把匕首,一个木碗,一个针灸包。
马蒂从沙地里捡起了耶稣的褡裢,抖了抖,没有蒙尘。她把耶稣的东西都拾起拍净,装了回去。左肩是自己的小背包,右肩是耶稣的褡裢,马蒂踏上了她的旅程。
没有目标,没有方向,多日以来依赖耶稣的路途,马蒂连身在何处都已经茫然。现在她游目四顾,发现村落的外面是长着稀疏棕榈树的短草原;东边不远,是一座高山。
这令人非常不解。马蒂记得来时的路上,只看到无尽迷宫一样的棕榈原野,这样一座尖耸高大,从平原上暴凸而起的大山,怎么她一点也没有印象?
造型非常奇特的山,像是小孩子笔下最原始的锥形山峰,整座山光秃秃只见赤裸的岩石,目测之下大约有一千公尺以上,或者有两千公尺,总之它的山峰已经在云端之间。奇特之处是它与平地的接壤地带,毫无任何地势隆起的缓冲区,整座山就像是水面上突然冒出的一片鲨鱼鳍,一夜之间,无声无息地游到此地。
耶稣走去的,也正是这座山的方向。
马蒂振作起精神,她朝向大山走去,也朝向耶稣走去。这是一条未完成的路途,她心中燃起了顽强的念头,一定要把它走完,即使路上的风景,她越来越不喜欢。
向着初升不久的朝阳而行,马蒂很快就接近了大山。靠近山的周围时大地变得更荒凉了,所以马蒂远远就望见耶稣坐在山脚下,如同往昔,等着她的姿势。
当马蒂来到耶稣的身边,看见他抱着陶瓷坐在沙地上的身影时,她的心里升起了一点点羞赧之情,并不是原谅了耶稣,纯粹只是对自己的暴怒失态感到抱歉,耶稣固然不可原谅,但是她的举止也超出了文明人的范围。马蒂走到耶稣面前,径自拿起他怀里的小陶瓷,装进褡裢里,再将褡裢归还给他。这是一个形式上的和解。
耶稣背起褡裢,缓步走上山坡。马蒂跟了上去。
为什么还跟着耶稣?因为马蒂心里有个奇怪的感觉,她觉得耶稣要她跟着他。这感觉马蒂没办法形容,只知道这是个很清楚的讯息,来自耶稣,而她的一颗心接收到了,像是从传真机收到的一张风景明信片,整体上很模糊,但大意是清楚的,他要她跟着他。
所以马蒂来到了山脚下,现在她又跟着耶稣爬上了山。
山坡上并没有成形的路径,他们踩着细碎的石砾往上而行。每踩一步,就有小片的石屑滚落山坡。这座山的走势不算和缓,但也不至于太陡峭,正好让他们可以保持步行向上,只有在险峻处才需要加上双手攀爬。
刚开始上山时,马蒂还频频回首,山下是一望无际黄褐色的短草原,草原上疏落点点棕榈树影,就在山脚下不远,几十间草屋麇集而立,是那个死村。
一整个村子的人,在这一天黎明死光了,他们死在马蒂的眼前。虽然已经尽了力,但亲眼看见全村死绝,还是让马蒂难过极了。总觉得人不应该这样无助地消失如同草芥;总觉得整个族群不应该这样悄然消逝于黄沙。再看一眼宁静的死村,马蒂知道,风吹来的沙很快就会将全村湮没,再也没有人会记得在这个村落里曾经发生过的故事。
马蒂不能再回望,耶稣已经在她前面走远了。山路走了一阵之后,就越来越陡峭,好几次马蒂险些失足,她发现最安全的方法就是踏着耶稣的脚印而行。很奇妙地,耶稣在狞恶的山石之间,总是能踩到让全身重量平衡的落足点,马蒂踏着他的脚印,渐渐走出诀窍了,他们以平稳的速度升到高处。
冬天里的太阳也在爬升。虽然走在山的向阴面,马蒂已经汗湿了全身衣裳。山石间开始可以见到一些强韧的小草,从稀薄的土质中吐露出鲜嫩的绿意。马蒂频频挥袖擦汗,她的双腿有些疼痛了,现在两手攀着险崖上凸出的岩石。她脚尖一滑,就踢落了一摊石子滚向山下。马蒂正试图平衡住,耶稣从险崖上面伸下手来,将她拉了上去。
《伤心咖啡店之歌》41(8)
大海拍击土地之处,该是雪白色的浪花吧?从这里看不见,但是马蒂记得海滩边的浪花。她是在那里遇见耶稣的。一百万年之后,马蒂、耶稣,以及她身边的所有生命都不复存在了,可能连他们的后代也绝迹了,可是天地长存,一百万年后的浪花还是要照样拍打着海岸。潮来,潮往,只有不用心灵计算时间的,才能脱离时间的摆弄。
而活着的生命啊,在长存的天地里是何等的短暂渺小,穷其一生地迸发光亮,以为自己达到了什么,改变了什么,事实上连痕迹也不曾留下。人是风中的微尘。马蒂想到她在台北多年的辛苦生活,那些地盘之争,那些自由之争,即使争到了,又算什么?人只不过是风中的微尘,来自虚无,终于虚无,还有什么好苦恼执著的呢?就算是什么也不苦恼执著,结果还是一样,生命本身,和无生命比起来,一样地虚无,一样地没有意义。
马蒂因为这一段思考而迷惘了,觉得自己有点像是跳了电的机器,因为只是心中电光石火地一阵思潮,一转眼却发现已经是满天星斗,月上中天,眼前的蓝色大海早不见了,只剩下晦暗的天地共色。她吃了一惊,发现自己一直站在崖边,站多久了?不知道,她的表早已丢弃。马蒂回身望耶稣,此时的她对生命充满了虚无感,她多么希望能从耶稣那里得到一点声音,一点答案。马蒂发现耶稣卧在毛毯上,睡得很安详。
今夜耶稣睡得真早。
马蒂整夜未眠,看着满天灿烂的星星,她反复思索着生命有什么意义?人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第二天黎明,耶稣起身以后,却又不急着上路。他和马蒂吃罢了干粮,就在晨光中静坐起来,一夜未睡的马蒂反而精神奇佳,腿和胳臂也不疼痛了,所以她就盘起腿随着耶稣静坐。这一坐真久,直到了中午时分。
耶稣在山缝中找到了一注泉水,他和马蒂轮流把水壶装满。
他们从正午往山峰攀爬。现在连耶稣也是四肢并用了,马蒂紧跟在他的背后,因为往上的路太艰难,随时都需要耶稣拉着她。
山风在背后呼啸刮过,马蒂学耶稣将袍子的下摆缚紧在腹前,以减低风阻。他们两人像蜘蛛一样,缓缓爬过了几道近乎垂直的岩壁,在最险恶的路段中,耶稣割裂了他的毛毯,接成长索,将马蒂吊缚在他身上。马蒂默默地接受耶稣的绑缚。从头至尾,耶稣和她并没有一句交谈,他甚至没有和她对视过一眼。
这一天的黄昏时天色非常诡异,从东方到西边的海上,满天弥漫着刺眼的金色光芒,滚滚积云快速地从海上掩来,连云块都充满了饱和的红金色。耶稣一把将马蒂提到了山巅,这里是只容几人立足的尖削岩块,奔云就在身边窜过。山的最顶尖有一棵树,不大的树,应该说是长得特别高大的一丛灌木。它接近黑色的枝梗上满布黑色的棘刺,没有叶,没有花,可能甚至没有生命。这是一棵不知是死是活的、奇异地生长在山巅的树。
山顶上的风好大,马蒂靠着一块岩石才勉强站稳,她趴低身体随耶稣到灌木丛前坐下。这时候云又消散了,海上的金色夕照横射到他们身上,光芒强烈得让马蒂眯起双眼。
坐在尖锥形大山的最尖端,从这里游目骋怀,连大海也从眼前消失了。马蒂的四周,马蒂的眼中,只有无边辽阔的天空。
耶稣盘正了双腿,进入了山巅上的冥想。马蒂跟着他端坐起来,闭上双眼,吸一口山顶上的狂风,也进入了自己的心灵。
从一切杂念中放松,坐在世界的顶端,马蒂将自己溶化在风中。
于是她进入了一个无边之境,无声,无息,无色,无臭,无空气,无重力,只剩下最后一缕呼吸,维系她的人的思维,人的生命。
在冥想中,她的意识不断扩大,扩大,扩大到弥漫充满了整个宇宙。她与宇宙等大,于她之外别无一物,连别无一物的概念也没有。于是不再因为找不到方向而彷徨,因为所有的方向都在她之内,自己就是一切的边境,所以不再有流浪。
她和她的宇宙又急遽缩小,缩小到一切生成物最根本的基质,缩小到存于光的缝隙之间的黑暗中的粒子。这微小的基质不包含任何东西,却组成所有的东西。巨观它,是一个宇宙,微观它,是介于有和无之间的一个概念,一个振动,一个微笑,一声叹息。
从山下一步步登高走来,在爬上山顶之前,远望海天的马蒂陷入了最深的迷惘。生命,来自虚无,终于虚无,那么中间的这一遭人生,有什么意义?
坐在山顶的狂风中,精神穿梭于宇宙空幻之间,马蒂有了全新的体会。
因为人的虚无,和神的虚无不同。马蒂不属于任何一个宗教,她把体会中最根本的意识就叫做神。人的虚无就是虚无一物,而神的虚无,是一切冲突,一切翻腾之后的一切抵消,一切弥补。因为平衡了,圆满了,宁静了,所以虚无。
从混沌之初的地球中,电光石火里产生了生命的原始体;从水族衍生到陆地上的鸟兽虫鱼,到了人类的诞生,社会的组成,文明的累积。这亿万年的进化过程,炼铸出一颗现代人的心,用文明的眼睛来看这个世界,来解释现象,来抱怨世界的衰败,来不耐烦人生的压力。就为了这一颗躁动的心,人生有意义。
《伤心咖啡店之歌》41(9)
因为人来的地方虚无,人要去的地方也虚无,所以中间的这段人生,是满溢人性冲突的、纷乱的过程。如果不是尽其可能地去体会人生中的一切,那么如何去融合、化解以得到神的虚无呢?
她所来自的城市,是一个令她厌烦的地方。在那里,因为拥挤,每个人都尽其可能地压迫别人以得到自己的空间,这种人生她觉得没意义,这种人生她觉得不自由,所以马蒂逃离,来到马达加斯加,想要寻找另一种答案。
山顶上的马蒂领悟了,生命的意义不在追寻答案,答案只是另一个答案的问题,生命在于去体会与经历,不管生活在哪里。繁华大都会如台北,人们活在人口爆炸资讯爆炸淘金梦爆炸的痛苦与痛快中,这是台北的滋味,这是台北人的课题。也有活在荆棘林丛中的安坦德罗人,他们的生命舒缓迟滞,享有接近动物的自由,却又限制于缺乏文明的困苦生活,这是旷野中游牧的滋味,这是他们的课题。
选哪一种生活都好,马蒂体会了。哪一种生活都有它必须经历的路途,即使从一切生活方式中逃离,像浪游的耶稣,他还是在经历;经历过了,收进自己的意识里,又朝圆满接近了一步。有的人走得快,在他的一生中经历了许多人所不能体会,有的人走得慢,有的人原地踏步,有的人走了回头路,有的人如行尸走肉,不思索,不体会,但这一切都是经历。这就是活着的意义。因为这样,所以死亡也有死亡的意义,死亡是人生中另一种经历,人把它视为悲伤。在朝向神的虚无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