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咖啡店之歌-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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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妈,吵死了,小声一点好不好?”吉儿摊在窗前的沙发上,就着窗缝吐烟。自从小叶发现海安的排痰量增加后,就正式宣布病房里禁烟。
“这是岢大哥喜欢的音乐啊。”小叶说。
“又听不见,就算听得见也要被你搞疯了。”吉儿很不以为然。
“他听得见。”小叶清脆地说。她将活动帘拉拢,现在吉儿看不见病床了。小叶轻轻松开海安的衣裤,开始用一块柔软的毛巾帮他擦浴。
看见小叶置身进帘子里,吉儿坐正了身体,不再委屈地就着窗缝吐烟了。吉儿朝身边的素园抬抬眉毛,素园无言地笑了笑。
“海安完了。他在小叶面前一点形象也没有了。”吉儿说。
“小叶真是海安的守护天使。”素园从窗缝望着外间的阳光。
“是喔,专制的天使。”吉儿吐出烟雾。
“嘿!”帘子里传来小叶的声音,一个白衣护士从帘子里退了出来,她用铝盘子捧着一些针剂准备要帮海安注射。
“女生出去,现在是洗澡时间。”小叶高声从帘内说。
“是,是。现在是男生时间。”护士笑着答道。她捧着针剂推门出去了。
这个护士的好脾气实在让人咋舌,不过吉儿和素园见多了这种场面,已经习以为常了。护士们对这间病房所表现的耐性,除了因为这是医院里最昂贵的病房之外,更大的原因,是卧病的海安和看顾的小叶,他们两人,很显然激发了护士们芳心深处的温柔。
素园一直不说话。吉儿开始觉得沉闷了,她从袋子里掏出一本书,递给了素园。
这是吉儿上市的新书《新佃农时代》,封面采用土黄色搭配烫金的古典云纹图案,意味中国人执著土地的情结,这设计出自小叶的手笔。素园看了一眼,笑了。她随手翻了翻,这本书未付印前的初稿她就已拜读过,但是印刷装订之后的感觉很不一样,加上烫金过后的封面,看起来有分量多了。
“热腾腾的畅销书喔。”素园说。
这是事实。《新佃农时代》经过出版商的企划炒作后,趁着无壳蜗牛抗争的时机轰动推出,结合了好几波刻意设计的土地政策问题论战、名人推荐和媒体上的书评讨论,以及最重要的一击——出版社自行策划的“非文学类好书评选大赏”之后,现在这本书已成了书局的宠儿,知识分子和渴慕新知分子必买的新书。对大众来说,这本书偏向研究报告式的内容确实枯燥了些,但“新佃农”一辞既已成为时髦标签,大众们就不太介意阅读上的艰涩了。
“当新锐作家的感觉如何?”素园问吉儿。
“没什么。”吉儿闷哼一声,倒是一脸的不在乎,“只不过是把我看到的弊病披露出来,希望能让世界合理一点。你也别叫我作家。”
“让这个世界合理一点。”素园慢慢地复诵,她说,“世界上还有更崇高的作家吗?”
“有件事倒算有趣。以前是我采访别人,现在人家追着采访我了。不过所谈的还是老套,一个问问场面问题,一个说说场面答案。老天,我真恨采访,幸好我终于辞掉记者工作了,谢天谢地。”
“你现在是明星了。签个名吧,大明星。”素园把书翻开扉页,递给吉儿,吉儿很爽快地签了名,她一笔一画把自己的本名写得端端正正。
素园捧着书看了良久,抬头问吉儿说:“知道吗?我好羡慕你!”
“嗯?”
“你想要做的事情,都做得到。”素园说。吉儿从沙发里坐正了起来,今天的素园,于她看来多了一分感伤。
“怎么啦?要死不活的。”吉儿问他。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今天你的生命就到了尽头,你会不会觉得你真正要过的生活还没有开始,然后会猛然吓一跳,问自己这些年来都在做什么?”
“我想想看。”吉儿偏着头想一想,摇摇头,“不会。”
“所以了,我羡慕你。不管生活再匆忙,你总是有清楚的方向。”
“废话。放眼望去哪里不是方向?只要你愿意,你也做得到。”
“唉!”素园幽幽叹了一口气,“是啊,希望。”
“什么语气?别像只乌龟一样。看看人家马蒂,多么有勇气。她以前还不是像你一样,一天到晚愁云惨雾,不停地抱怨这个世界。抱怨有什么用?住在这个世界上最拥挤的大都市里,哪一个人不是活得满腹辛酸泪?”
“唉,台北。”
“是的,台北。让我告诉你,我觉得很庆幸生活在台北,这里像是一个高压炉,可以把人锻炼成时代的尖兵,我宁愿住在台北。”
“世界少不了你这种人。”
《伤心咖啡店之歌》39(2)
“这算是夸奖吧?”吉儿耸耸肩。
“当然是了,我的偶像。还准备写书吗?”素园问。就她所知,刚辞掉记者工作的吉儿,面对其他报社的招揽都显得意兴阑珊,大有从此成为自由作家的意思。
“暂时不写了,”吉儿说,“我是有兴趣的题目才写得下去。那些出版社天天烦着我,说什么打铁要趁热,想出一堆狗屁不通的题目要我写书,都叫我回绝了。”
“那你准备做什么?喝西北风?”
“嗯,不错的主意。”吉儿拉开窗帘,耀眼的阳光斜照了进来。
“真不习惯,这不像吉儿会说的话。”
吉儿没有回答她。窗外是亮灰色的天空,吉儿凝眸远望,这灰色的云层让她想到了尚保罗的头发。云层里透露了一点苍蓝色的天光,又让她想到了尚保罗的眼睛。
尚保罗就是一个喝西北风的人,如今他也要随西北风而去了。前天晚上,在中正纪念堂前的广场散步时,尚保罗突然揽住了吉儿的腰,告诉她,他就要被召回德国总部。绿星球党筹备已久的第三世界党员培养计划,正要在今年秋天展开,总部需要尚保罗这样的资深辅导员,于是他又决定离开台湾,最快将要在三个月之内动身。
“跟我一起去吧,吉儿,你将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党员。”尚保罗这样要求她。
吉儿当时也像现在一样,默默地没有答话。离开台湾,离开台北,并不是困难的抉择,对于吉儿来说,再度把自己抛向一种追寻理想的狂热中,就像以前去纽约加入舞团,这才是令她踌躇的地方。
“你需要独立的决定。我不勉强你。”尚保罗这样说了。
“记不记得我们在海滩那一夜,”素园打断了吉儿的沉默,她说,“马蒂还在的那一次?你和海安争了好久好久,争到了自由的问题,文明的问题。你们的争论我都忘光了,只记得你说过的,爱让人自由那一句话,真的让我感动。吉儿,我想我的问题是不知道该爱什么。”
“至少你爱生命吧?”
“爱啊。可是有时候我又糊涂了,觉得好像没那么爱,觉得什么都乏味。”
“那是因为你的生活一成不变。”
“也许是吧。我缺少激情,像你一样充满活力的激情。”
“别把我说得那么狂热,我也有无力的时候。”吉儿说。她点了一根烟,完全把小叶的禁烟令抛到脑后。
“真的吗?什么时候?”
“素园,我相信一句话,人之所以快乐与受苦,都是因为同一个原因,人有理想。有的时候面对理想,人又会退却了,怕完全陷进去,怕失去了自己。”
“我以为你是一个为了理想,什么都不怕的人。”
“怕。”
“你不是说过,全心全意不顾一切阻碍去追求理想,就是自由吗?”
“也许我怕的就是自由。”
“为什么?”
“太多的自由让我控制不了自己。”吉儿被自己吐出的烟熏皱了眉,“我从来就不羡慕纵情自由的人,像海安那样。我羡慕的,宁愿是对自己严格严厉严肃,把自己的生命化做对多数人的奉献的那种人。”
“如果这就是你的理想,那你为什么还怕会陷进去,失去了自己?”
“你说得对。我是在回避问题。我是胆小鬼。”吉儿咧嘴笑了笑,“我怕的只有一件事,怕放出去我的感情。”
“为什么?”
“因为我是那种不爱则已,爱了就不回头的人。”
“要是海安听到了,一定要问你,那又怎样?”
“……是啊,那又怎样?”吉儿摸着额头思索着。车祸在她的额前留下一个人字形的疤。这起先让她懊恼了一阵子,刚学中文的尚保罗却很认真地说,你看,在你的额头上,有一个美丽的人,逗得她笑了。吉儿现在叹了口气,说:“我是胆小鬼。在值得爱的人面前,却反而装模作样,眼睁睁看他跑掉。”
“你到底说的是谁?”
“尚保罗。”
“那个老外?”
“对。这样的人值得去爱。”
“啊,吉儿恋爱了。”
“没错。我爱他,我要去追他,而且现在就去。”吉儿把抽到一半的烟按熄,这是她从来没有过的举动。她背起皮包站起身来。
“我走啦,小叶。”吉儿朝帘幕里面喊道。
“喔。”小叶回答。
吉儿真的走了。
小叶拉开了病床四周的活动帘,海安已经换上了新睡衣。小叶清理好水盆毛巾。她忙得满头汗水,双颊绯红。
素园也站起身。
“要走了?”小叶问她。
“碝,大概排到我的挂号了。”素园说。小叶想起来,素园今天是来医院看病的。
“要不要我陪你去?”
“不必了,就在隔壁栋大楼,你忙你的吧。”素园说。她来到海安榻前,握住海安没有知觉的手。她握了很久。
素园也走了。
下午三点钟。小叶把窗帘再度拉上,换了一片巴哈贝尔的卡农曲,病房里变得幽静而温柔。午后的时间还很长,但是小叶一点也不会陷于无聊,她太忙了,非常忙。
护士帮海安换好针剂之后,就是小叶开始为海安按摩的时间。
《伤心咖啡店之歌》40(1)
离开了海安的病房,素园搭电梯下楼。
为了容纳病床,这电梯的造型特别长,像个特大号的棺材。素园靠里站着,看着每层楼进出的病患。电梯向下时带来了沉重感,像是她的心情。
素园的一颗心,随着电梯下降,下降。
都说这个世界上人人生而平等,为什么她却觉得这是给特别的人享用的世界?素园这几天常常想起了三年前,和海安吉儿他们一伙一起上班的日子,那个荒唐的俱乐部筹备公司,是她七年的工作生涯中,很不好向别人提起的经历,可是却是她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之后的这三年上班工作,素园觉得自己老了十岁。她在广告公司中负责业务工作,带着三个年轻的属下,并且和另一个业务组共用一个秘书。朝九晚五,那是骗人的,事实上常常是忙得朝九晚九,再加上每天上下班两个多小时的车程,扣除掉睡觉的时间,一天之中,只有深夜前的一两个小时属于自己。
加了班回到家里,累得像条老狗,她常常想,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思?碰到很幸运可以早早回家的日子,她就抓紧时间清理家务,快速梳洗完后奔向床铺,好好地大睡一场,快乐得像一只小狗,睡醒以后又觉得可悲,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思?
狗脸的岁月。她这样自嘲她的上班生活。小时候的素园总觉得自己很特别,上了七年班以后她才发现自己太普通,而这是一个给特别的人享用的世界,特别聪明的人,特别有钱的人,或是特别幸运的人,像是她办公大楼的房东。
她和同事都叫这房东“田侨仔”。田侨仔三十岁出头,却挺着一个后中年期的肥肚腩,穿着一件花花绿绿的香港衫,戴着一副阴郁的太阳眼镜,嘴角总是渗着一丝槟榔色的惨红。他是此处地主的儿子,特别喜欢到他名下的不动产中梭巡查看。办公室里多钉了一枚钉子,或是移动了一处盆景,都要遭受到田侨仔喋喋不休的叨念,叨念完毕后,田侨仔开着他的黑色宾士车走了,去巡视他的下一栋大楼。
田侨仔一年出国旅游四次,两年换一次宾士车。他一辈子都不需要上班。
望着田侨仔矮胖的背影,素园想,她再工作四百年也买不起他的一栋大楼,而田侨仔连初中都没毕业,不学无术,饱食终日,却坐拥吃喝不尽的人生,因为他是地主的儿子,他是特别幸运的人。素园读过吉儿的《新佃农时代》,对这一类新兴地主厌恶感特别深刻。这个社会多么不公平,难怪新佃农阶级会热中走偏锋,梦想着一夜致富,出人头地,像藤条那样。
也有彻底放弃出人头地,温吞吞过日子的,就像是素园的丈夫。
“那么拼干吗?拼死了也抵不过人家一块地。”丈夫有一次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