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咖啡店之歌-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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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桶和深咖啡色肥皂堆前,用一种吃惊的表情看着马蒂,这表情已经维持了半个下午,也不嫌累。这妇人并没有旁的事可忙,在这小小的十字路之外,就是一望无际的短草原,生活在这里,就是对草原上无尽的眺望。妇人喜欢眼前这特别的景致。
《伤心咖啡店之歌》32(2)
这里的房子以尤加利树干搭建,离地架高约一尺,鸡群可以从容地在屋底漫步。每户门口都留着与屋内空间等大的阳台,或者说骑楼,上有棕树叶遮盖的阳棚。漫长的午后,人们就聚坐阳台上,大致上什么都不做,只是躲避太阳,和悠闲的眺望。如果时间可以兑换成货币那么这里就是严重的通货膨胀。马蒂这么想着,一半因为无聊,一半是因为她的苦恼。她的手表在几天前很神秘地故障了,秒针固执地卡在五十四秒和五十五秒之间,摆荡不已但就是跨不过去,所以分针和时针也就停摆了。没有了计时器,马蒂陷入一种惆怅的情绪。
看不到计时的度量,马蒂在时间上好像也失去了自主权。这里的人大约不在乎时间,因为她遍寻市集也找不到一只手表。现在尽管表坏了,马蒂每隔一会儿还是不由自主地瞄一眼手腕。时间的河依然在流,只是习惯精准的马蒂茫然了。但是在这样缓慢无聊的地方,她的茫然又所为何来?不过是更无聊的城市习性。马蒂甩甩短发,索性从袋中掏出香烟。
此地买不到她所习惯的薄荷烟,所以马蒂很珍惜仅剩的那两包。点燃一根之后,马蒂快乐了,她悠悠吐出长烟,用法文说:“C'est la vie.”何内笑了。
何内掏出他自己的香烟,也点燃了一根,也跟着说:“C'est la vie.”那意思是:这才是生活。这是马蒂学法文之初最喜欢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这也是何内在法国人办的小学里所学到的,他认为最优雅的、最富文明气质的一句话。
“这才是生活。”何内说,他又开始用极不通畅的法文喋喋不休,“我来告诉你一个故事。”
“嗯。”
“你看看我的壶,”何内粗糙的手掌抚着他的锡壶,他说:“这是一个好壶。我叔叔的壶。我的爷爷给他这个壶,他们都用这个壶卖果汁。我小的时候,很喜欢这个壶,想要摸它,他们不让我摸,他们叫我去上学。妈妈告诉我,这个壶有魔力,小孩子不能背,背上去就一辈子脱不下来。”
“哦?”
“叔叔死了。我十二岁,妈妈说我不能再上学,因为没有钱。我背起这个壶去卖果汁。你猜怎么样?哈哈,我真的背了一辈子。这个壶,背一辈子。”
何内的笑声很开怀,让马蒂看不出来他真的在说笑,或者在感伤。
“你在这里上的学?”
“不。”何内不屑地撇撇嘴,他说,“这里的人不上学。塔马塔夫,我在塔马塔夫上小学,上了五年。”
“喔,塔马塔夫,很大的城市。”马蒂记得塔马塔夫,她的吉普车就是在那里买的。
“我读法文,读地理,读历史,还有数学。这里的人不上学。”
“那么你知道台湾了?”马蒂问。她在两天前已经告诉何内她来自台湾,但那时候马蒂对这个黑人的地理观并不抱任何期望。
“知道。台湾跟马达加斯加很像,双胞胎。台湾是好地方。”
远方路的尽头有些尘烟,他们爬到木栏上眺望,看到只是牧人赶来了一群羊,两个人又坐下,继续用蹩脚的法文闲聊。时间的河,慢慢地淌流,快要是落日时分了。
原来,这里的人,读过点书的,有点文化的,都知道台湾。这里的人,生活在苍茫原始的阔野中,厌烦了这种宽广和疏荒,因为自己错过的彩色的、紧凑的、痛快滋味万千的都市文明而遗憾了,他们就梦想另一种人生,他们梦想着台湾。
隔着赤道,隔着很不可能对换的人生,这里的人和那里的人,遥远地对望。
太阳落到地平线了。一天又尽。这里是直射阳光的最南界,每年太阳回归北照的地方。马蒂和何内坐在木栏上头,眼前有两只沉默的驴子为伴。两个人都沉默地望着夕阳。
瑰丽的日落,看起来和台湾一样,而这里是南纬二十二度半。
《伤心咖啡店之歌》33
台湾。台北。才刚是破晓时分,街头已开始车声繁忙。
吉儿拿钥匙打开海安的大门,屋内的帘幔都拉上了,一片黑暗。吉儿打开大灯,惊醒了落地窗前床垫上的人。
“海安,快起床。”吉儿朗声说。她拍了拍手掌。
海安从被褥里撑起上半身,他的身旁还躺着两个长发的女郎。一夜的厮缠,这两个女郎满脸的慵懒凌乱,可是还看得出她们出色的容貌风华。这显然是一对年轻的双胞胎。
“天亮了,你们也该消失了。”吉儿冷冷地说,“海安,付钱。”
女郎们走了,海安还裸着上半身。他不太快乐。
“小梅在半夜里联络我,藤条出事了。”吉儿说。
“怎么回事?”
“标会公司恶性倒闭,藤条这个大白痴,拿人头给公司用,现在已经被收押了。我们得赶过去看看,小梅快急死了。你穿衣服,我下去拿车,我们楼下门口见。”
吉儿一阵风也似的又出去了。海安还坐在床垫上。
黎明时分,他最恨看到的黎明,吉儿却在这时候吵醒他。
帘幔外的天光,穿透进来一丝丝玫瑰色的细芒。海安点一根烟,他并不困,只是不快乐。这破晓时分的曙光,就像匕首一样,那么锐利,那么无情,插进了海安的心脏。
这是一个怕黎明的人。
如果不是因为回忆,人的心也许就不容易受伤。回忆是个磨砂的放大镜,美丽的,会更加美得无法捉摸;可怕的,却益发狰狞,而且狰狞得不可追究。所以海安从来不愿回想起那个黎明。
三十年前,婴儿海安在那个黎明里醒来,东方一片玫瑰色的曙光中,他转头看见哥哥,婴儿海宁,死了,僵了,永远地弃他而去。海安并没有哭,从他诞生那天,和海宁交缠的脐带被残酷地剪断时开始,他就永远失去了哭泣的能力。
海安起身穿了牛仔裤,抓一件上衣,胡子也不刮,就开门出去。
《伤心咖啡店之歌》34
新来的女秘书用湿抹布和稳洁擦桌子。桌子上厚厚的一层灰,显然很久没有人用过了。她擦完桌子,把领来的文具排列在桌上。
刘姐抱来了一大堆卷宗,对新秘书温柔地笑笑,开始一件一件交接秘书工作。
“不要紧张喔,陈博士人其实很好相处。”刘姐说,“真高兴你来了,这个秘书工作我一兼就是两个月,都快忙死了。陈博士用秘书很挑的,宁缺毋滥,总算才挑到你。”
一个下午,才交接了不到一半的工作,和刘姐约好明天继续交接。下班铃响过了,新秘书还很勤奋地整理着桌面上的卷宗。她在案头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都是英文,写着“我的提示单”。
单子上这么写着:1.上班的第一个小时从事思考性工作。2.午休前与下班前各整理一次工作日志。3.每天赞美三个人。4.撰写企划案时,一次不超过一个小时。5.每周阅读完两种刊物(附公司订阅刊物一览表)。6.绝不,绝不抱怨。7.每周与不同部门同仁午餐三次。8.每月整理一次工作进度量化表。9.最讨厌的事最先做。10.星期六是从事规划性工作最佳时刻。11.永远比预订进度早一步完成工作。12.工作难于取决时,假想:如果我是老板,我会如何想?13.公司的利益在部门的利益之上。14.随时随地保持笑容。15.我到底在做什么?最后的这条,笔迹很凌乱。
我到底在做什么?这个年轻的应届毕业生困惑了。她思考片刻,把单子撕下来,在原先的位置贴上了一张精神标语。总务部送的,都是些印在塑胶卡上的励志小语,例如“Quitters never win?熏winners never quit”之类的话。她以自嘲的心情挑了一张:“I fight poverty?熏I work.”
我向贫穷挑战,所以我工作。
新秘书满意了。
《伤心咖啡店之歌》35(1)
看守所墙外种了一排波斯菊,熟透的橘子红色在阳光里招摇。今年的春天似乎很短暂,一转眼,夏的气息已经来临。榕树上一只性急的蝉唧唧鸣叫几声,歇一会儿,正待再发音,四处应声和鸣的蝉嘶已掀起了热闹的大合奏。
这天不是假日,申请面会的手续很快就通过,海安、吉儿、小叶、素园,和怀抱着乐睇的小梅在警卫的引领下,进入了空荡的面会室。
会面的方式和电视上所见不大相同,既没有玻璃隔墙,也没有电眼监视器,警卫在墙角的椅子坐下,看起来挺有耐心。整间面会室像是搬空的小学教室,只是窗上都加了铁栏。门推开,藤条走进来。
大家默然对视。藤条只是憨憨地笑着,他接过乐睇抱在胸前,又把他的脸埋进乐睇的襁褓中。
整个案子已经进入审判期,这个标会公司的猝然倒闭,牵连受害人高达四五千人,社会上一时蔚为奇闻。参加标会的会员所缴的会款累计到十几亿元,除了极少数得标会员领走的钱之外,所有的资金流向一直是笔糊涂账。公司几个主事者在事发之初都已走得不知去向,只透过一个口风极紧的律师,发出十几次前后矛盾极多的安抚声明。受害人组成了自救委员会,和公司展开马拉松式的缠讼。头裹着夹克的藤条,和一个哭哭啼啼的年轻女会计师,成了新闻报道里出现的熟面孔。
藤条从来没有这么出名过。
两个月下来,这则超热门新闻已经渐渐转淡,藤条在镜头前明显地消瘦了。他虽然从来不是公司的核心主管,却拥有业务副总裁的头衔。这个让藤条自豪极了的职位,现在却变成了众怒所向的箭靶。
小梅并不觉得他可恶。甚至他们所有的财产都遭到了扣押,迫得小梅只好搬回娘家住,她还是不在乎。小梅的娘家碰巧很富有,富有得不介意养她们母女一辈子。小梅在娘家安顿了下来,过着几乎更宽裕的生活。她从像乐睇那么大的时候,就已经习惯了这种富有。也许,要不是因为她来自富贵之家,藤条也不会中了邪一样地赚钱,赚到连公司要出大问题了还不抽手,结果变成了一只来不及逃走的过街老鼠、代罪羔羊。是这样的吧?如果这么说,那藤条还真可怜,小梅今天早上吃火腿蛋的时候这样胡思乱想,连家里的佣人端来了咖啡她都没发觉。
“听说官司还有得打。”吉儿打破了沉默,“要撑下去。”
“不公平嘛。报纸上说连法官也觉得你是代罪羔羊,看他准备怎么判。”素园说。
“不用等判决,早知道答案了。”藤条倒是表现得很洒脱,“律师说,大概会判六年,减掉扣押期,还有假释,七折八扣下来,最多关四年。”
“才四年嘛,四年以后,又是一条好汉。”小叶鼓励他。
“至少,我终于找到一个不用争地盘的地方了。”藤条接过海安递过来的烟,抽了一口。
“想得美,监狱里的地盘之争才原始,才叫激烈。”吉儿快人快语一如往常。
“你说的是这个?”藤条曲起上臂,绷起雄伟的二头肌,他说,“那我们瞧瞧,谁来当老大。”
是的,藤条是非常魁梧的。只是很奇怪地,长久以来,大家都忽略了他在这方面的优势。
面会结束的时候,藤条攫小鸡一样地紧紧拥抱小梅。小梅嫣然一粲,送给藤条一朵波斯菊。鲜艳的橘子红色的波斯菊,小梅在看守所的铁窗外摘的。
藤条巨大的手掌,紧紧握住这枝梗纤弱的波斯菊。
离开看守所,素园和小叶搭小梅的便车回台北城,小叶要开店,而素园还要继续上班。吉儿今天搭海安的车。
“我们先不回去好吗?”吉儿问海安,“到海边走走吧。”
他们沿着北海岸一路开到了鲜花公路上的清水断崖,一路没有停歇地前行,就是沿着海开车,因为这一天的海水是这样出奇地蔚蓝。
往回走时,已经是夕阳时分。
在南方澳吃了晚餐,他们决定走阳金线回台北。于是,夜深虫鸟寂静之时,海安的白色跑车奔驰在阳明山的上坡路上。这一趟,海安和吉儿都不多话。
望着窗外的暗夜与飞快倒退的路灯,吉儿的思潮杂沓。她的著作《新佃农时代》即将在这个月上市,销路未卜,但在吉儿的心情上,已经是一个结束,也是另一个开始。吉儿最近与尚保罗的绿星球党接触更多了,他们视吉儿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