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东去-第1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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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春红一愣,饶是她伶牙俐齿,此时也说不出话来,看着原本宽阔得跟门板似的雷东宝的后背,现在瘦成半掩的门,而那半掩的门又在她眼前消失,她心中好一番甜酸苦辣。此时身边雷母的哭声又起,她也忍不住了,跟着一起哭哭啼啼,搀扶着一起出去。两人竟是因此同一条心了。
雷东宝则是失望之上再加失望,今天所见所闻,没一件是称心的。不说小雷家的,就说老婆,想了那么多天女人,今天见了却跟见到老娘一样没感觉,怎么脸上都是皱褶。知道她辛苦,但是……他知道自己这么想是没良心,可他还是失望。
而对小雷家,他那一手开创起来的天地,他除了冷笑,只有冷笑了。他以前原来一直是傻瓜。他竟然要到今天才看清楚。原来那些就是他所谓的心血。
雷东宝才刚到劳改农场,暂时还没被安排工作,与老娘等见面回来,犯人小头目安排他擦楼梯。要是在大半年之前,谁敢要他做这等罗嗦事,他一早端起脏水盆兜头扣下去,但现在,他连马桶都刷过,擦个楼梯又有何难。而且,雷东宝今天异常配合,一句废话都没,拿起抹布就奋力擦洗,那架势,就跟以前在部队时候想争做先进分子似的积极。小头目看见还觉得这样子挺合理,知道雷东宝刚才见媳妇去了,新犯人见媳妇还能有什么好事,肯定对方想跟他离了。天雨逢屋漏,谁这时候还能开心起来。
雷东宝机械似的擦着栏杆,心里反复思考韦春红带给他的这些少信息。所有的信息,除了宋运辉帮他减轻刑罚一项,其余都令他绝大失望。他选的管家雷士根竟然不对。他奇怪了,为什么会不对。以前他经常出差,经常偷懒,可只要村里有雷士根在,就不会乱套。而大家也信服雷士根,全村除了听他的,就剩听雷士根的。怎么他一个出事,雷士根就压不住了呢?还有红伟,还有忠富。这两人终于让小雷家人认清他的作用,可这两人也把小雷家的半壁江山毁了。雷东宝想着又是心痛。
可才心痛一小会儿,雷东宝就想给自己一巴掌,那帮没良心的,他还心疼个啥?可想着想着,又心痛了。那是他这么多年的心血啊,他这么多年一门心思地经营,一颗心全扔在小雷家了。看现今连福利都发不出,一半实业倒塌,他岂止心痛,简直是滴血。即使事实证明小雷家离他就不能活,可他依然高兴不起来。雷东宝的心矛盾着,冲击着。原先的冷笑,几桶水擦下来,变为伤心。
雷东宝在晚饭后,躺在新人不该有的不差的床位上,看着外面黑暗的天,不觉想到当年小雷家的老书记。这个时候,他终于能够理解老书记为什么会自杀。老书记即便最先确实没脸见人,可最后上吊那一刻,可能更多的是失望,失望于那个时候没一个人站出来说话,为老书记过去的功劳呐喊,为老书记的功过做客观定调,确认老书记担负的过大责任,以及没相应配套的利益分配。而这其中,也有他雷东宝的一份“功劳”。老书记当年的失望,如今也让他雷东宝尝到滋味了。
这滋味,很不好受,令雷东宝满心灰暗。令他都不愿去想,等他服刑完毕,该回哪儿去,怎么回去。虽然他已经知道,照如今的势头,他已经无法照原计划回去了,可他现在都灰心得没心力想那些出路那些未来。
但饶是再灰心,雷东宝依然能察觉周遭的变化。他不曾如其他新人般的受辱,他的床位第二天升到靠窗,他的工作第三天得到改变,竟是人人羡慕的散仙般好活儿:管泵房。所有人见了他,脸上都是有了笑意,言语间都是带上客气。雷东宝不是傻子,早猜到一定是有人替他活动了。只是他不知道,到底是谁在外面替他活动,以往,他或许可以毫不犹豫地回答:小雷家人。而今,人心已经叵测到令他灰心的地步,他还敢指望谁来帮他?而今,有谁帮他,是他的运气,再非理所当然。
他独个儿清闲地呆在泵房,闲时晒太阳睡觉,倒也闲散快活。不久,血色恢复了,松垮的肉皮又贴紧骨肉,整个人恢复精神。可他心里不快活,整个人跟看透了俗世一般,看什么都不顺眼,看什么都没劲。不过不再如以前那时候似的说出来嚷出来,他现在是什么身份,处于什么环境,还有他说话的份吗?他更多时候是看而不说,硬生生给自己的一张嘴上了胶条。这一看而不说,没想到竟是看出好多以前忽略不计的琐碎人情。原来他以前看的大江大河底下,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水滴石穿,那一份阴柔功夫。雷东宝不用参与集体劳动,更有机会旁观者清,看得惊诧不已。
这时候,又说有人来探监。别人好不容易得一被探的待遇,他却得一周一次。
他进去小屋,看到两个人在,一个是红伟,一个竟是想也想不到的杨巡。这回的小屋与上回见老娘老妻时候的又是不同,这回的小屋竟像是可以促膝谈心的,而红伟也是违规送上大包吃用的物事。没人监督。
雷东宝打开包袱,浓香扑面而来,他顾不得说话,先下手拈了块红烧牛肉大嚼。红伟看得目瞪口呆,杨巡在一边儿却是笑道:“红伟哥你没进这里面清汤寡水几天,不会知道。我才给关了十几天,出去当天,我弟弟买茶叶蛋给我吃,我狼吞虎咽地差点噎死。书记慢吃,喝口茶。”
雷东宝哪里肯喝茶,却是奇道:“这明明是春红烧的红烧肉,她怎么没来?”
红伟忙道:“书记你总得给我们机会,我们也是说服了韦嫂子才抢来机会。忠富和正明两个要知道他们稍微离开一下我就有机会进来看你,一准得跟我闹翻了。他们两个这两星期也一直跟我一起在外面活动。”
“小杨呢?小杨你来,是谁指使的?”
杨巡忙笑道:“还能受谁指使,宋厂长呗。宋厂长自己实在掏不出这么来回三天的整时间,让我一定帮他好生来看看大哥,问问书记需要什么。”
雷东宝听着心里终于舒服不少,这世道即算是全部人都跟他讲利,也还有老娘、春红,还有个宋运辉跟他讲情。“红伟你先别说,让小杨说说我的事到底是怎么解决的。春红说你跟着小辉最清楚。”
“还真是除了宋厂长,没比我更清楚的了,我还跟着书记进同一家看守所住了十几天,可惜当时见到书记却没能招呼。”杨巡十足口才,一件事到他嘴里,想要搓圆捏扁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何况更是这么一件起伏跌宕他自己又身临其境的。有些情节,连红伟都是第一次听到,雷东宝更是除了吃肉,不再有其他动作,一对眼睛渐次恢复神采,从一包肉转向小杨。却是没人提醒他们探监时间言简意赅,注意时间有限。
雷东宝直到这个时候,才知道自己的事情竟然有这等曲折,曲折得他想都想不到。他自己的事情,反而还不如杨巡知道得清楚。连红伟都是听傻了,才知道他看到的一件事的背后还有另外好多件他所看不到的事。难怪当初竭力奔走,却是一事无成。但红伟回顾前后,还是叹息道:“虽然是宋厂长在忙碌,可说到底还是上面领导一句话的事儿。”
杨巡斜睨红伟一眼,下面踢他一脚,嘴上却是大义凛然地道:“别看领导只是那么一句话,那一句话是容易说出来的吗?书记平时的一点一滴,上面领导都是看在眼里,要是换个人,换我杨巡,领导理都不会理我。”
红伟这才想到,这儿不是家里,不能乱说。雷东宝则是一边吃着,一边闷声不响看着听着杨巡说话,心说这小子机灵,说不出的机灵。一句话,把方方面面都安抚了,只除了踩他自己一脚。以前还真没太在意这小子的机灵。
红伟见雷东宝不说,只是一个劲儿啃咬牛筋,只得道:“书记,我把小雷家的事跟你说说吧。”
雷东宝实在是不想听小雷家的事,可红伟那么热衷,就让他说吧。于是点头。可红伟说的没比韦春红说的多上多少内容,雷东宝听得意兴阑珊。只是他现在涵养好了点,再加有牛肉塞口,他懒得打断。
红伟说完,道:“书记,雷士根在外面,我不高兴让他跟来,你看有没有什么话跟他说。”
雷东宝终于放下手里的肉,他实在是撑饱了。虽然还有食欲,可肚皮装不下。“你们想办法,让我早点出去。”
“那是肯定的,小杨也一起在活动。小雷家的事呢?正明想要你个示下。”
雷东宝定定地盯着红伟,盯得红伟心下有些冷。好一会儿,雷东宝才问:“我的话还有用吗?”
红伟忙道:“村里都是你一手抓起来的,你的话还能没用?”
雷东宝硬是把冲到唇齿间的话咽下不说,淡淡地道:“下回让士根来看我,我有话跟他说。你这么传达出去,士根这人小心,不会信你。小杨,回头跟小辉说,我早出去的事,他别操心了,都已经不是最大问题了。还有要他帮我多谢老徐。对了,有个忙要你们帮我,春红搬到市里的那个饭店现在没起色,你们两个都是长年跑江湖的,给我出出主意,怎么让火起来。”
杨巡笑道:“最近时兴吃粤菜,就是广东菜,上桌先点一盘基围虾,都成惯例了。本地菜做得再好也不入流。”
雷东宝想了想,道:“小杨,你带着你韦嫂子出去见识见识,她小地方出来的女人,到了大城市就吃不开。红伟,你以后在市里请客的话,多光顾她的饭店。还有,士根面前,你想我说些什么?”
红伟忙道:“是啊,书记说得一点没错,你太了解士根这人,他没见到你真人说话,不会信任何人。书记,你见了他就跟他说说吧,别当小雷家村是不会走路的孩子,要他整天抱着背着,他得放手让孩子走路啊,他看得太严实了。”
“正明不是已经闹独立了吗?”
“章还抓他手里,独立也是有限。万一镇里又想岀个馊点子来,我们招架不住。”
雷东宝点头,下一步便看向杨巡,要杨巡说话的意思。杨巡忙道:“我正准备去上海考察宾馆饭店,不如韦嫂子找时间跟我一起去,上海一趟下来,该学的也差不多齐了。”
雷东宝奇道:“你考察那些干什么?也想开饭店?”
杨巡道:“我想建个宾馆,可拿到人家一份办公楼的可行性报告,才知道这种大工程里面套路太多,我以前也去住过四星级宾馆,可那时候光顾着看人,没留心看别的。”
红伟笑了,有意调节气氛,拿杨巡开玩笑:“这也太丢脸了,住到宾馆光挂着看外国人的脸。人家鼻子比你高吧?”
“是啊,是啊,人还都一股臊气,只好拿香水压着。他们男男女女都喷香水,走进电梯里,我真能让熏死。”杨巡心里却道,哪是看外国人,他两只眼睛光顾着看梁思申不放了,谁知道老外鼻子有多高。
雷东宝这才一笑,说句还真听小辉这么提起过,这才三个人说了些外面的闲话,说物价又有开始涨的势头,说大伙儿又想着囤积东西了。又低声说了几句他们在外面找人帮忙的活动,雷东宝就赶着他们回去了。雷东宝拎一包吃的回去水泵房,这会儿却是靠着墙根晒着太阳,慢慢撕着一只鸡腿吃。今天的会面,挺好的,有些事儿看起来让他高兴。
当然,他心里清楚得很,红伟与杨巡这两个人来,当然有些过往交情在里面,但更大原因,还是因为“利”这一个字,他现在算是看明白了。杨巡为什么这么积极?杨巡与他没直接利益关系,可杨巡得瞅着宋运辉的眼色。而红伟,不是他现在眼睛有问题,将他人好心当作驴肝肺,他却是清楚看出,红伟最想的是他在士根面前说一句话,说什么话呢?红伟已经说了,正明需要一个印把子来名正言顺。估计不止正明吧,红伟何尝不想回去原来的预制品场?
唉,看起来以后做事,得放明白些,别自己一腔儿血气,也得顾着别人感受。但是,雷东宝从杨巡和红伟两人的言语行动中,也终于学会一门学问:牵制。如果没有宋运辉和雷士根两个人在利益上的牵制,他就只能被动等待外面的人发发善心,救援于他了。不像现在,他反而更加确定,他在牢里的日子会过得挺好,他服刑的日子会比较有弹性。而这一切,都源于宋运辉和雷士根的为人。宋运辉是没的说,做人越来越让人无话可说了。而别人都说士根如何如何,他却不以为然,士根缺乏大气缺乏机变,那是没错的,但士根基本可信,这才是一切。士根与宋运辉不一样,士根也有他的小算盘,有他的小权术,可士根即便以前不是最清楚地知道,现在经历他雷东宝入狱这么一段时间,士根也应该看清楚,离了他雷东宝,雷士根不能活。因此,士根最能知道他该怎么做,士根那些个小性子,逃不出到多远去,因此会更加忠诚于他雷东宝。别人看不出士根的好,可他看得出,有士根在,小雷家的天即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