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东去-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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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运萍低头,尽量不让自己激动,“你妈,现在吃饭都得我去晒场请两次才来,第一次都装没听见。。”
雷东宝本来歪靠在床头的人腾地坐起来,宋运萍一见忙按下他,轻道:“你干啥,她是你妈,把你养大够退休养老了,别那么凶。我们别跟老人计较,还是想其他办法。”
雷东宝看着宋运萍,这才恍然大悟,“难怪脸色不好,早上醒来眼皮肿。我还想你娘家时候也养了那么多兔子,做惯了的,没想到……你最近电大的课也荒了吧?”
宋运萍被丈夫这么一问,委屈得眼泪禁不住流出来,慌得雷东宝手忙脚乱。可宋运萍还是死死按住雷东宝,不让他去找他妈,怕事情反而闹得更僵。雷东宝滚着环眼想来想去,发觉家里事比工地上更麻烦,家里两个人,他冲谁都不能一个后脑勺,老婆这儿更是连大声都不敢。他想了半天,才道:“你把这批种兔卖了,顺便把所有兔子都卖了。以后挣钱靠我来,你看我现在一个月,砖厂的工资四十,工程队基本上可以拿一百多,徐县长都没我拿得多。我说过娶你过门不让你吃苦,你还是读好电大,以后你给我做会计管帐,没时间养兔。”
“我又不是资产阶级小姐,没那么娇,我只是担心……”
“你弟弟说你最会操心,别操,家里有我顶着,你多点时间读书,你是管帐的料,不能老养兔,那能多大出息。”
宋运萍低头想了会儿,豁然开朗,哽咽道:“是了,我竟本末倒置了,否则我读电大干什么。这窝兔子出笼,我专心读书,我看着小辉那么能干真羡慕。东宝,你看我想了好几天,都愁了快一个月了,还不如你三言两语解决问题。你真行。”
雷东宝这才放心,又被妻子表扬得飘飘的,笑道:“你啊,以后有心事都跟我直说,否则我粗心,都看不到。我妈那儿……”
宋运萍捂住他的嘴,轻道:“你妈那儿你别管,你做儿子的可以说她,但你妈心里有气只会冲着我来,我们还是避避她。还有件事跟你商量,你看下了几天雨,这泥墙脚一直渗水,屋子里很阴,新刷的墙都出青苔了。我们年轻的身子骨好,住着还行,你妈年纪大了,住着对腿脚不好。我这回把兔子全卖了的话,是笔不小收入,不如把后面兔舍拆了给你妈先盖个砖房住着,等以后我们钱再多一点才把这儿也拆了盖砖房。”
雷东宝听了羞愧道:“你看你那么替我妈考虑,我妈这没文化的还欺负你。后面兔舍拆了打围墙种果树,妈的屋地基我另外问大队批。后面再造幢小房子,我们这屋更没法透气。”
“别,你是书记,不能搞特殊化,你拿地基,那些家里人口更多的得岀闲话。”
雷东宝笑道:“又瞎操心了吧。我批荒地,又不要良田,谁敢多嘴。批个四十几平方就够了。我给我妈铺上地板,省得她每年冬天喊脚冻。我们家现在多少钱了?”
宋运萍信雷东宝做事有章法,不再疑问,挂着泪,笑眯眯取出薄薄一本作业本,“你看,都记着帐呢。”
雷东宝一看,大惊,“有那么多了?盖我妈的房早够了。你等着,我问人换兑换券去,我们到市里抱一台进口电视机来,你以后省得每天去县里上课。手表可能得去上海买,我问问谁家亲戚有办法。缝纫机也要一台。”
宋运萍噗嗤笑出来,“你怎么手上不能沾钱啊,大队现在负债累累,家里这么点钱你也花光才高兴啊。你这泼皮。”
雷东宝见媳妇儿终于笑了,扑上去啃两口才放手,“很快就发工资,别愁。手表索性买三只,我们一人一只,给小辉也买一只,他一个堂堂大学生每天拎家里带去的铁皮破闹钟上课下课,像什么话。你陪嫁的这只旧表我都不好意思每天戴着,回头你还给你妈去,你妈也要表。”
宋运萍忍不住笑着给雷东宝一拳头,“你这败家子。”不过她听雷东宝的,他的主意总是出人意料,可大多数是好主意。她很高兴,雷东宝将她娘家人也照顾得好。
但是,正如公社信用社主任在县里吃不开,徐县长的条子刚开始还有用,四宝拿着徐县长的条子去市商业局下属门市部买水泥钢筋无往不利,但很快就吃到冷眼,听到冷语。在一次又一次空手而归后,四宝只能找雷东宝报知难处。四宝愁眉苦脸说,他去市里买钢材,市物资局那些人最先是拖,要他等,后来被他缠得不耐烦,就埋怨说徐县长这人不顾全大局,净替自己县里的企业开小灶,乱批条子帮买计划内物资,不知拿了企业什么好处。人家别个县市的企业也要大干快上奔四化,都把物资给了你们县,别人拿什么来生产。四宝说,他后来再去,人家就不搭理了,说不能给徐县长的县搞特殊化。
雷东宝惊讶透顶,什么,徐县长的条子竟然不管用?他当下就想跑县里向徐县长告状,可忽然想到,物资局不让买,直接去厂里买,不就行了?就像县砖瓦厂,从供销社门市部里拿砖可比从厂里直接拿砖麻烦多了。他回家立刻整理岀毛巾牙刷,循着水泥袋上印刷的水泥厂地址,和钢筋卷上吊的钢铁厂地址,与四宝一起顺藤摸瓜,直接找上工厂。
先摸上本省的一家水泥厂,水泥厂供销科的倒是客气,见他们大老远来,给他们端上满满两杯浓茶。但水泥厂供销科的人很遗憾地告诉两人,他们是国营工厂,由国家按计划供应生产物资,生产出来的产品需要按照国家规定的供货任务卖给国家,由国家统一调配水泥最后流向哪里。
人家说得合情合理,四宝听了当下就眼角嘴角一起往下垂,心说没希望了,好不容易当上水泥预制品场的头,这下没饭吃得关门打烊。雷东宝死不甘心,捧着搪瓷杯子,脖子伸老长,差点探到人家供销科长面前,他一根筋地道:“科长,你看我们大老远来,要不你卖给我们几吨,只要几吨,你们只要给几吨就够。”
供销科长看着这农民好玩,笑嘻嘻道:“我们进的原料和岀的水泥都是有定额的,不按规定卖给你们了,我们仓库里就得岀个大窟窿,完不成今年的计划。我们今年计划完不成,大家年终奖就得泡汤喽。”
四宝听着直替雷东宝害臊,心说他怎么说出这么没水平的话来,这不让人笑话了吧。雷东宝倒是无所谓,他依然一根筋地盯住供销科长:“同志,我看这窟窿填着方便,你们也去进些计划外物资来生产水泥,生产出来的水泥不交给商业局,直接卖了不就完了?卖了的钱正好发奖金,东西就卖给我们。”四宝看着雷东宝煞有介事地拍着桌子说话,真想钻进桌底下去,人家国营企业,正规企业,做事有计划有规章,一板一眼,哪是他雷东宝自说自话说了算的,人怎么能说出这么没文化的话来呢。所谓跟老虎吃肉,跟黄狗吃屎,他今天跟雷东宝丢脸。
供销科长果然又眯着眼睛笑了:“雷同志,雷书记,你的心情我们理解,但我们是国营工业企业,我们要按照国家计划的任务来做,都像你说的做计划外的,挤占了计划内的工作,国家不就乱套了吗?”
四宝真想下手拖雷东宝出去,可总是顾忌着雷东宝的黑脸,只敢在心里用劲,耳朵里无奈地听着他的书记继续不死心地说话,“同志,我们还欠着信用社一屁股债。你帮帮忙,帮帮我们小雷家大队。你一定要帮忙。”四宝臊眉搭眼再不吭声。
供销科长道:“不是我不帮忙,我是帮不上忙。这样吧,我给你们一些我们省水泥石灰厂的地址,你们上那些厂去问问。不过基本上别太抱希望。”
雷东宝无奈只得拿了纸条出来,纸条上面有远远近近三家水泥厂的地址电话。走出厂门,四宝终于松了口气,将腰背挺直,没想到一个后脑勺打了他个趔趄,他虽然没敢反抗,却也嘀咕:“干吗你,心里窝囊也别拿我撒气。”
雷东宝环眼一瞪:“妈拉个巴子,别以为我没见你挤眉弄眼。你这就给我坐火车回去,跟我家说一声,我把这三家跑了再回。”
四宝远远站在火力范围之外,不怕死地道:“去了也没用,白浪费旅差费。”
雷东宝道:“什么叫没用?这不又问来三家水泥厂吗?你懂个屁,你那么能,书记换你来做?”
四宝连退三步:“行,你去,我是不去了,省一笔开销。旅行袋给你,你给我买好火车票。”
雷东宝也不要四宝跟着,原以为交钱买货一清二楚的事,还想带着四宝出来开眼界,算是一项福利,没想到要点水泥有这么难,而据这位供销科长说,买钢筋可能更难。他可不想让四宝总看着他低三下四求人,丢人。他不是四宝这样的老百姓,四宝没负担,他可是大队书记,管着大队好几百号人的饭碗,身后还有一屁股的债,他是被几百张嘴和一屁股债追着跑,不跑不行。
雷东宝继续拎着黑拎包翻着全国地图册找水泥厂,他发现旧军装特管用,有时穿着旧军装遇到同样是退伍的,能推心置腹说很多内情。于是这家介绍那家,那家再介绍别家,终于找到一家跟他的砖厂气氛差不多,规模稍微偏小,但生产搞得轰轰烈烈的水泥厂。那家厂就是加班加点完成国家计划后,计划外采购煤炭石灰石等原料,生产出来的水泥就直接自己销售。雷东宝听说了就激动地握住接待他的书记的手直摇,总算遇到同志了。但是,水泥与小雷家砖厂不同,他们计划外水泥出厂价比国家采购价稍高。这给了雷东宝启示,既然畅销,为什么不加价?
水泥厂书记二话没说答应发货,算下来,水泥厂车子直放小雷家,加上运费,还比从市里拿的水泥价格低。有货,那就简单,交钱看着水泥出库装运就是。但是雷东宝不愿坐太阳底下无聊地看装货,他呆在人家书记办公室里相互取经,他讲他的计件,他的考核思路,那家书记讲车间承包,讲责权利怎么落实到人,两人都是干事的,讲得投机,互相学到不少管理经验。晚上还一起吃饭喝酒,都是感慨虽然是出谋画策流血流汗全为集体谋利,可拎着上阵的是自己的脑袋,有个风吹草动落地的总是领头着的头。
两人讲得投机,第二天两辆水泥车出发前,水泥厂书记又给雷东宝一家钢铁厂供销科领导的地址,让雷东宝去找他,说是刚打电话问以前一个买水泥的客户拿来,那客户曾从那家厂买来过计划外的钢筋。水泥厂书记还答应,以后要货就来个电话,人别来了,他们水泥送到小雷家,钱让司机带回来。雷东宝大喜,工夫不负有心人。
满载着稀缺的钢筋水泥回小雷家,雷东宝二话没说,与大队部谁都没讨论,就撤了四宝,换上胆子更大的史红伟。红伟上任,雷东宝就给他上了一课,虽然最终运到小雷家的钢筋水泥都比从市里拿来的便宜,但人家出厂价定得比卖给国家的高。咱跟大团结没仇,咱学,咱也别客气,看谁水泥楼板要得急,加价,谁家要得不急,肯等,那就低价,但绝不能比市面上的便宜。有四宝这个前车之鉴,红伟虽然将信将疑,怀疑这么做会不会是违法乱纪,但还是一口答应下来,人家钢厂水泥厂不是也在做吗?谁跟大团结有仇呢?他提着小心耍着小狡猾按雷东宝说的执行了,没想到没少挨人骂,可水泥楼板照样卖出去,供不应求。吃到甜头的红伟弹着一叠大团结兴奋地跟雷东宝说,这涨价带来的可全是纯利润。
不知不觉地,这些原本嘴里都是水稻农药的农民改了腔儿,利润成本之类的名词探头探脑地上了岗。
只有四宝心里觉得挺冤,他又没做错事就给撤了职,后面不知多少人指指点点笑话他。但他再冤也知道这事儿找谁说都没用,只能找雷东宝。他私下问雷东宝是不是他在第一家水泥惹雷东宝生气了,雷东宝说不是,他没那么小眉小眼。雷东宝说他让四宝做官是看他平日里笑面虎一个,要他能出门低三下四求人要货,别的卖货之类的谁不会干,现在什么卖不出去?只要会数钱的都会干。既然不能低三下四,那就只能撤。四宝无话可说,因为他见识过霸道如雷东宝的都在低三下四,甚至低三下四得他都害臊,原来雷东宝不是傻,是没办法才有意那么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只能求雷东宝以后再给他机会。
雷东宝随口答应着,心思却全不在这上面。他一圈儿省内省外跑下来,跑了近一个月,现在满心的只有他那个娇滴滴的妻。回家才在院子外面他就嚷开了,他嗓门儿本来就大,再加现在正兴奋着,这一嚷,左邻右舍都鸡飞狗跳。他很快就见到他的萍萍风一样地跑出来,满脸都是笑,他哪里还顾得上这是光天化日,抱起运萍转了一圈,就往家里窜。这次宋运萍有了经验,到门口就脖子一缩,总算避免一次撞击。
雷东宝进门就见一屋子红皮老鼠一样的小兔子拱来拱去地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