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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4章

妖刀记-第3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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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对没资格接近阿阃山的平民百姓而言,未始不是件好事。大队人马风风火火地出了城门,偌大的廿五间园周遭又恢复平静,连大门前翎羽插冠、手持水火棍的四名城衙公人都恢复平日懒惫的模样,或坐或倚,拄着一边漆红一边漆黑的水火棍猛打瞌睡。



其中一人没甚睡意,正自无聊,见对面树下有个小摊子,一名黝黑粗壮的少年挑了竹筐担子,也不懂吆喝叫卖,戴着斗笠呆呆坐在树荫下,只是那竹筐里不知所贮何物,频频飘来热炭香,嗅得人饥肠辘辘,满肚号鸣擂鼓。公人冲他招招手,“喂,你!过来!”



少年愣了愣,左右张望,听那公人又喊几声,才知唤的是自己,赶紧挑了担子上前。他前后的竹筐里各有一只大瓮,其中一只瓮里装满烧红的木炭,濮厚的炭香一靠近,其余三名公人鼻翼微歙,也接连醒过来。



“我问你,你那炭炉里煨的什么?不老实交代,老爷打你板子!”唤人旳邵名



官差故意板起脸,狠霸霸问。少年惊獣了,支支吾吾说不出口,另一名衔差看不过眼,用手肘顶了顶同僚,低道:“你没认出么?这摊是徐老头的。”



那人经他一说,不觉恍然。“徐老头?你是说那个徐……他闺女不是……”见同伴面色微变,想起“那件事”上头是下过封口令的,怕是自己无意间旧痂掀口惹上麻烦,然而毕竟面子放不下,仍端起公门架子,瞠视少年:“你是徐老头什么人?”



方才应口的另一名官差面露不忿,咕哝道:“你管他是谁?赶远些便了,别给大伙儿找事!”那人听同僚叨念,更加拉不下脸,伸手一搁,冷口冷面道:“你别。爷爷呢,就弄清楚他是什么来头!几天都在这儿鬼鬼祟祟的,指不定是贼。”



少年吓坏了,哆嗦道:“官……官老爷!我……我不是贼!那徐……徐老头病倒啦,说、说要钱治病,顶……顶了摊子给我。别的……别的我不知道!大老爷明鉴,大老爷明鉴!”那人一听放了心,得意洋洋,回头笑顾同僚:“是不是?我说嘛,徐老头只一个水嫩嫩的闺女,哪来的黑小子?哈哈哈哈。”见同僚无言转头,心中老大没趣,又问少年道:“喂,你顶了人家的摊,还卖不卖豆腐脑儿?弄几碗给爷们儿尝一尝,滋味好的话,便准你在对面摆摊营生;要坏了爷爷的胃口,打断你两条腿!”



少年面色铁青,从后筐里取出瓦盅和一块薄薄的小铁片,揭开瓮盖,一股温热饱满的豆香扑鼻而来。他以薄铁片利落地在瓮里刮了刮,斜斜抄起几抹云条乳资似的雪白豆腐脑儿,往盅里一搁;前筐炭瓮就是现成的火炉,架上一只浅底铁镬,舀一杓用口蘑、带肉牛骨熬成的高汤,加入切细的木耳、榨菜、香芹末子,以冷水调匀的绿豆粉打卤,往盅里一浇,再搁点蒜汁红油绿葱珠,一碗鲜香扑鼻的牛肉豆腐脑儿便完成了。



官差人手一盅,那覆在豆腐脑儿上的,以绿豆粉、高汤及酱油打出来的卤芡橙红透亮,醤色酥莹如琥珀,匙羹舀落,那卤竟丝毫不泄,仍是盈盈润润地裹覆着豆腐脑儿,葱蒜香被滚烫的卤芡包着一蒸,与豆腐脑的香气、高汤里牛肉口蘑的鲜甜层层迭迭,极富层次。



为首的公人尝了一口,双目微亮,本欲赞声“好”;又觉才吃一口便软了嘴,难免叫吴老七看不起,传将出去,以后还要做人么?干咳两声,哼道:“卤打得不错,但那是锅铲的工夫,学得快。你这豆豆腐脑儿比起摊子的原主,卤水未免太过,不如过去软滑细嫩,又有苦味儿。徐老头的亘腐脑儿是又香又滑又白又嫩,同他那水灵的闺女一般模样。”口气说不出的淫猥,其它二人听得笑起来。



先前与他斗口那吴老七尝了一匙,蹙眉道:“是么?我倒觉得挺好。硬些饱嘴有弹性,配上卤芡葱珠口感十足,未必便输了。”正往衣里掏着铜钱,却被为首的官差拦下:“吴老七,合着你同我劳有德干上了,是不?你这是干什么,给你家俩小子积阴德?”另外两人也投以质疑的眼光。吴老七咂咂嘴没接口,低头将豆腐脑儿吃了个干净。



那官差劳有德压下了他,益发气焰螅牛兄训梢晦倌晟焓掷唇樱洳环赖厥忠凰桑翱铩钡囊幌欤闹煌咧言谏倌杲疟咚さ梅鬯椤



“你这豆腐脑儿烧得不坏,腿子便不打啦,先寄你身上。以后见爷们当差,先烧几碗孝敬,下回再让爷招你,我打烂你的摊儿!”明对少年说话,却有意无意瞭了吴老七一眼,笑意森冷。吴老七知他恼自己多口,再纠缠也只是拖累少年受气而已,索性视而不见,柱着水火棍打盹。“多……多谢老爷。”



劳有德哼笑。这小子不坏,比徐老头识相多了。



要是他乖乖把闺女送府里,至于闹出人命么?什么样的爹妈养什么样的崽,老的小的一般不识相。城尹公子也非不怜香惜玉,廿五间园里忒多千娇百媚的小尼姑,虽说不上光宗耀祖,起码吃好穿好,还能给家里捎银子,多少人家抢着把女儿送来,就怕公子爷看不上。你徐老头什么玩意儿,装得忒清螅



“瞧你年纪不大,”他搔搔下巴,怪有趣地打量少年。“本来是干什么的?”少年不敢不答,起身在短衣上抹了抹手,低道:“回老爷,在肉铺里打杂。”劳有德有些诧异。



“屠夫的营生好挣钱哪,怎不接着干?”



“回……回老爷,小人怕……怕杀生,听了人家的劝,改做不见血的营生。”官差们面面相觑,静默了一会儿,突然爆出笑声,个个捧着肚子前仰后俯,连吴老七听着都不禁摇头,嘴角微微上扬。劳有德大笑道:“就你这出息,豆腐脑儿合适。还不快滚?”



少年忙不迭将破瓦片收拾好,挑着担子回到树下,被廿五间园的官差一闹,一时也没人敢光顾。少年取了条破旧棉巾拭着满头脸的汗,巾上彷佛还喷得到一缕淡淡的脂粉香,但他知道巾子的主人不用胭脂水粉,那是她身上的香气,天生便这般好闻。



他不知不觉停下动作,怔怔坐在树下,回过神时左手已伸入筐底,握住预先藏好的解腕尖刀。就是今天了,少年心想。双双姑娘,妳在天有灵,保佑我一定得手,让我剜了那畜生的五脏六腑,开猪膛似的摊满一档,以告慰妳们父女俩。



筐底除了磨得锋利、用布层层裹起的尖刀外,还有一小瓶粗劣的土酒。他对劳有德说了谎话,在城北金桥李家的肉铺里,他从来都是最受器重的学徒,凭一把尖刀便能杀猪解牛。是双双姑娘不爱见血,每次光临豆腐脑摊前无论洗过几次手,她总能嗅到淡淡的血味。



“不如我不杀猪了,来学……学做豆腐脑儿吧?”有一回,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问,说完立刻低下头,不敢看她俏丽的脸蛋。双双姑娘却只是把他那盅豆腐脑儿



搁边上,笑道:“做豆腐脑儿很辛苦的,挣不了几个钱。你年纪轻,前程远大,干什么都比这个强。”



他对自己当时的犹豫退缩,感到无比痛悔。



如果那日我在的话一他不止一次如是想,然后自她受辱咬舌、溅得一屋是血的恐怖梦呢之中惊醒,带着满脸的汗渍泪水。



可惜人生无法重来。如果还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他一定不在意自己其貌不扬,不管双双姑娘只当他是每天来吃盅豆腐脑、闲话家常的客人,死也要向她表明心意,那怕什么都得不到……



杀人毕竟与杀猪不同,他原以为自己需要飮酒宁神,谁知事到临头,心底居然1片寂然,甚至隐隐期待着得手之后的死亡与解脱。



少年连碰都没碰土酒,正要取出裹刀的布包,瞥见不远处的街角,一名裹着破旧斗蓬、身后背了块床板还是长凳之类物事的汉子,双手抱胸蹲在墙边,精亮的眸光直勾勾地瞅着自己一或说飘着炭香的豆腐脑儿瓮。



那人已蹲在那儿三天……不,或许更久,只是三天前他才留意起这厮来。少牢没读过书,说不出“风尘仆仆”四字,但那人就像是走通了几千里的荒野,一如乞丐般腌臜,而是满身风霜,透着说不出的阑珊倦意,稍望得一眼,人不由自主地想起家来。



像越浦这种富饶大城,乞丐可比穷乡僻壤多。少年看过背草席、背铺盖,甚至背几凳等家生的都有,但那人背的物事极怪,足有半人多高,轮廓像是面大楯,又像港口大船所用的巨锚,总之十分厚重,外头用粗布层层裹起,委实看不出是什么。他该是饿了罢?少年想。



双双姑娘走了之后,他辞去肉铺档的差使,揣着东家给他的五两银,跟着徐老头学了大半年,直到徐老头咽下最后一口气,还是他替老人裹的草席掘的坑,一杯一杯地覆着土。老人上门讨女儿,被官差打得遍体鳞伤,能撑过半年,靠的约莫是心中那股子冤。



这大半年里他们很少说话,兴许也不知该说什么,原本便只是卖豆腐脑儿和买豆腐脑儿的两个人,谈不上熟稔。



徐老头的活儿不简单,当年他自己拜师做学徒,光浸黄豆磨煮豆浆就学了整整三年,更别提打盐卤,每一步都是心血和功夫;然而不知为何,少年硬在半年间学上了手,做得有模有样。眞是怪了,老人想,明明是个没心眼的,也说不上什么天分。



徐老头从没向他说过一声“谢谢”。



像这样的年轻小伙,徐老头见多了。个个都是为他那如花似玉的女儿而来,就算盅里盛的是馊水猪食,照样吃得有滋有味,当眞糟蹋了他的好手艺……只有他,在双双死后舍弃了能挣钱的肉铺档差使,来到他这苟延残喘的垂死之人身边,重趴执起浸煮黄豆的锅鼎,耐着性子磨豆熬浆。



他们心里想的是一件事,只是都没说出口。



城尹大人梁子同的公子梁成武喜欢吃咸豆腐脑儿,人尽皆知,及至梁公子惊觉徐老头居然有个标致的女儿之时,已然吃了他几年的牛肉豆腐脑儿。双双出事后,徐老头被打了个半残,廿五间园外便无人再卖这软滑鲜润的可口小吃。但人是有瘾的,就像梁公子并没因为弄死了个摊贩的女儿,从此吃斋礼佛,不再对标致的姑娘下手。



少年定了定神,动手调配了一盅热腾腾的牛肉豆腐脑儿,端到对街那人跟前:“你饿坏了罢?”少年并未因为舍人,显出趾高气昂的碍越妾态,碑供交代后事似的,带着某种沈静的觉悟和了然。“慢着吃,不收你钱。小心烫口。”



那人双手接过,举盅朝他微微一敬,以调羹一匙一匙送入口中,闭目细辨滋味。



少年忽然觉得有趣:这人远看像乞丐浪人,近看才发觉他一点也不脏,举止温文,隐有股说不出的贵气,眸里精光慑人,毋须开口便能让人生出敬畏,倒像是什么微服出巡的大人物似的。



怪的是这样出众的气质,与那身征尘满布、风霜历历的旅装又无扞格,彷佛生来就该是这样,丝毫不显突兀。汉子约莫四五十岁一也许实际更老些一留着满脸落腮胡,却非根根突出如硬戟的燕髭,胡根柔软浓密,带着绸缎似的润泽。



近距离一瞧,其实大汉生得鼻梁挺直、下颔方正,配上旅装密髯,平添几许江湖气息;刮去野人般的大部胡须,换上繍金袍子玉扳指,说是王公侯爵也有人信。



他一口一口慢慢吃完,双手奉还瓦盅,取出帕子轻按嘴角,拍去沾上胡子的些许残羹。少年更觉得这么做是对的:在人生将尽的当儿,他很高兴自己亲手烹调的最后一碗豆腐脑儿给了一位知味之人,而非园外那些凶狠的官差。



“卤打得好。”半晌,浪人睁开眼睛,精光迫人的眸子里似有一丝笑意,但口吻认眞严肃,浑无半分轻佻。“但豆腐脑儿的盐卤勾得太过了,质地稍硬,还带有一丝卤水的苦味儿,殊为可惜。”少年苦笑。



要不是此地与大门相距甚远,语声难及,他几乎以为大汉是听了官差的话才这么说的。“明儿你试试勾薄些。都说:‘豆腐新鲜卤汁肥,一瓯隽味趁朝晖。’口感过硬,可惜了你这轻易不泄的好卤芡。”



大汉忽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一吊新钱递去,笑道:“我忘了给钱。在我来的地方,我们这样的人是不使钱的。”



“看来……还眞的是乞丐。少年摇摇头。“都说了不收你钱。”“收下罢。”那人笑道:“我明儿还来吃,总不能都不给。”“……明儿不开张。你别等啦。”“那后天罢?”



少年突然烦躁起来,端了空碗回头便走。



“杀人的血味儿,和杀畜生是不一样的。”



少年愕然停步,回见那人仍是双手跨膝踞于墙角,嘴角抿着一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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