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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5章

妖刀记-第28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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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赌气似的刮着扶手,字迹深如镌凿。这回老人没怎么细看,想也知道是他妈的、死神棍、干一干又不会死、狗屎皇帝之类的,他早习惯了。



青年的王座不是雕琢髹金的九龙椅,而是一团黝黑斑剥、被烈火烤得半熔的扭曲铁条。那是白玉京毁于大火,少数于灰烬中昂立不倒的物事,是原本被树立在皇城外东市街口的处刑铁架。



碧蟾王朝末叶天下动乱、君王昏庸,刑杀极盛。无论有罪或诬指,数十年间被绑上这座铁刑架抽肠、枪戮、剥皮、凌迟的大囚,总数超过五千人,血污深深吃进镔铁之中,对着光都能映出深红。前朝最有名的刑具就伫立在皇城外,见证了异族将碧蟾一朝的基业焚烧殆尽,使人不能不信天道轮回,冥冥中自有定数。



烧得半熔的铁刑架,连叫工匠修整都不知从何下手,青年却运起不世出的惊天内力,用大锤砸得火星四溅,三两下便粗粗整成座椅模样,笑顾众人:反正现在一穷二白,别浪费银钱做捞什子龙椅啦,以后皇上就坐这个,废物利用,正好。



新朝的文臣武将吓傻了。



天子登基,哪有拿刑架当龙椅的?多晦气!纷纷劝阻。王弟尤其反应激烈,说到后来声泪俱下,领着一班臣工伏地劝谏。皇帝不明白这种事有什么好哭的,听得不耐烦了,忽问道:老二,我们为什么要举兵?



回……回陛下,为驱逐异族,拯救黎民于水火。



定王不愧是定王,愣了一愣,仍是答得有条不紊。



皇帝却摇头。异族赶走了,总有人出来做新皇帝不是?说穿了就是造反。我二十岁那年上京,就决定要造反啦!你们知不知道是为什么?



这话委实太过惊世骇俗,臣子们个个呆若木鸡。定王这般机敏,肯定马上想起了使兄长立定志向的那件事,然而嘴巴动了几下,却发不出声响。



皇帝轻轻拍着扭曲丑陋的熔铁刑架,淡淡一笑,目光投向远方。我发誓要打造一个,再也用不上这物事的天下。若朝廷实在翻转不过,便弄个新朝廷来;若陛下不听我劝,便由我来做陛下!



/青年说着转头,孩子气的笑容如阳光般耀眼,令人难以逼视。所以,我这个朝廷的皇上,以后就坐在铁刑架上!都让皇帝坐了,百姓便坐不上。永远……永远都不会再有人,死在这铁刑架上啦。



老人忘不了那天的景况。满朝文武一霎无声,静得连针落地都能听见;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是谁起的头,所有人突然跪了下来,发自内心地高呼万岁,一如他在战场带领冲锋时那样激昂——这种东西,从来没人教过他,但他总能在出人意表的时刻,说出来令人意想不到的话来,比所有幕僚绞尽脑汁、草拟了几天几夜的内容要好,总能发挥绝难想象的惊人效果。只是说这是天赋的才能,只有天生的领袖才能拥有。



青年一直到死都恪守他对自己的承诺。这个朝廷的皇上,始终坐在铁刑架上,让他的百姓都坐不上,所以尽管说不上称职,百姓却很怀念他。皇帝驾崩后,继位的皇弟撤了铁刑架,换成一张朴实的雕龙木椅,只是那时老人已开始老了,被处心积虑的政敌贬出京城,不再立于朝堂之上。



古木鸢回过神来。



榻上昏迷的女子,容颜胴体似乎带有某种难以言喻的魔魅,但凡男子见了,难免血脉贲张、欲念如潮,连心如死水的老人亦被引入记忆的深处,心湖上不住翻腾着过往的陈痂血裂,强自按下仍不免隐隐作痛。



哼,不愧是亡国之血脉,祸世之尤物!老人心中难掩愤恨。



高柳蝉对那名耿姓少年的微妙情感,其实他心底十分明白,对于横疏影,老人也有着极其相似的投影。他遇见她时,她正是平望都最炙手可热的花魁,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已出落得艳光四射。那是足以令人目眩神驰的倾世风姿。



但老人看中的,是她那如璞玉般珍贵的机敏与聪慧。



已经错过习武的扎根时期,注定这名花样年华的稚嫩美人与武艺无缘,老人默默观察着她在京中与权贵交游、布置人脉的举措,渐渐读出一丝微妙的反迹。



她是有所图谋的,锁定的目标,竟是君临天下的独孤氏!



(真是初生之犊不畏虎啊!



老人抱着消遗的心情,暗中观察着少女的一举一动。挑选独孤天威堪称是一着妙棋,是她前期最令老人击节赞赏的表现,然而平望都中通天彻地、手握生死的眼睛却不止老人这一双而已。



陶元峥的偏狭,是他最可悲、却也是最可怕的地方,而独孤天威本来就是名单上必除的宗室之一,休说贤愚不肖,便以太祖武皇帝对他的喜爱,太宗也容不下独孤天威,至少不能由他继续待在京城,朝夕伴着未来的皇太子。



出京是独孤天威当时唯一的选择,但离开京城的逃亡计划,却是出自横疏影的安排擘划。当时已怀有身孕的少妇在此展现了她独有的天赋才能,让整支侯府大队躲过了陶相设下的天罗地网,平安抵达东海——当然她并不知道,在白城山附近那场惊天动地的劫杀之中,是谁暗中帮了她一把。初为人母的绝艳小妇人通过了测验,救了自己以及夫君一家。若非碍于横疏影的身世与企图,老人一度考虑过收她为徒。



但世事就是如此奇妙,发誓守护白马王朝的老人,以及矢志向独孤一门复仇的孤女,最后还是走到了一处,就连当时的老人自己,怕也料想不到。



终究横疏影还是让他失望了,他早该想到的。感情始终是横疏影的弱点,她爱过独孤天威,为了救他甚至不惜流掉孩子,现在她又爱上了耿照。聪明一世的人却往往糊涂一时,这到底该说是可怜抑或可恨?



古木鸢并不常闪过这些念头,他的心很早以前便已死去,人世于他,不过一台子灯影牛皮。不过在榻前偶一出神,一条矫健的身影已自窗台之外翻进来,老人霍然转身,正对着神情错愕的少年,右手食、中二指一并,平举如持剑,黑袍下乌皮快靴跨出,一步快似一步,宽大的袍袂如鸟翼般猎猎作响,但见乌影一晃,眨眼剑指已戳向耿照的眉心!



耿照料不到此人动作之快,已至匪夷所思之境,纵使碧火神功发在意先,这一下仍是避得极险,指风掠过鬓边额际、划开皮肉,一云间血脉鼓动,披面浴红,两人交错而过,戴着乌檀鸟面、黑袍裹身的怪人跃出窗外,张袖泼啦啦地飞下重楼。



耿照按着额角扑至榻缘,一探她脉象如常,不似有伤,略微放下心来,搂着她坐起半身,密密轻唤:姊姊、姊姊!



横疏影嘤的一声浓睫瞬颤,缓缓睁眼,忽伸手抚摸他的面庞,失声道:怎……怎么受伤了?疼不疼?



挣扎欲起,手掌却被轻轻按住。



耿照见她平安无事,高悬的一颗心子这才落了地,只觉额际又麻又辣,痛得都没感觉了,只余血筋一跳一跳胀得分明,想来差得分许便要伤到眼睛太阳穴,不可谓之不险,呲牙讪讪道:本来不疼,想起来才疼的。给姊姊一摸,又不疼啦。



横疏影正晕晕迷迷的还未全醒,被他逗得噗哧一笑,抿嘴娇嗔:净耍嘴皮,哪儿学的德行!



耿照笑而不答,纵使心中疑问甚多,怀臂间却舍不得放。



两人搂着温存了半天,横疏影不舍他伤口淌血,轻轻推了他一下:让姊姊给你裹伤。你再不放,我便咬破舌尖,陪你一块儿流血。



耿照这才松手,见横疏影起身往屏风隔间走去,约莫要寻绢巾之类来裹伤,想起雪艳青还藏在屏后,赶紧拉住姊姊的小手,挠头道:姊姊,我……我有个朋友在里头。



把七玄之会、蚕娘捉弄的事简略说了。



横疏影与他相偕并至,见雪艳青面貌娟秀,身形窈窕,睡颜与修长健美的胴体绝不相称,侧蜷犹如幼儿,交握的双手垫在颊下、噘唇轻鼾的模样,简直可爱得一塌糊涂,教人想捏捏她的脸,暗忖:天罗香近年来兼门并派,发展兴旺,靠的就是这位玉面蠨祖,不想居然是个傻大姊。那桑木阴之主将人藏到我房里,不知有何图谋?莫非……



瞥见衣箱暗格开启,面色微变,转头问:是你开的么?



耿照会过意来,点了点头。是我开的。我来之前,那暗格收得稳妥,并未有人动过。我当时急着找寻姊姊的下落,擅自动了姊姊之物,姊姊别恼我。



他既发现箱底暗格,自也瞧见贮装面具的木匣了。横疏影盯着他的脸,细细捕捉他的神情变化,低声道:那……你有没有事问姊姊?



这……



耿照突然犹豫起来。



方才那名黑袍鬼面的不远之客,是闯进来要对她不利呢,还是正将她悄悄送回?横疏影自换了夜行装扮,她究竟是去了何处,又见了什么人?仔细一想,他才突然发现自己对眼前的这名美丽女子其实一无所知,欲问不免情怯,满腹的疑惑顿时难以出口。



来,先止血罢。



横疏影拿了布巾,拉他回到榻上,用干净的布蘸了清水拭去血污,涂药裹起,双手握着他的手掌,轻轻按上自己雪腴的胸口,垂眸道:耿郎,我已是你的人了,我的身子、我的心……整个人都是你的,便是你不再爱我、疼我,我一般是你的人。此生此世,至死不渝。



姊——



她抚住他的嘴唇,指尖的肤触细如敷粉,无比凉滑。



我有很多秘密,从没与人说过。没说,不是信不过你,而是做为一个自小便守着许多秘密的人,我习惯了不向任何人说起。这是我一直以来的存活之道。就像现在我想告诉你了,却觉千头万绪,不知如何开口。



耿照握住她小小的手掌,柔声道:姊姊怎么说,我便怎么听。我早已对天发过誓,此生都要守着你,好生疼爱。无论姊姊过去如何,你的事便已是我的事,我们一体承担,莫要分彼此。



若我做了十恶不赦之辜呢?



我会代你补过偿还。



耿照正色道:我姊姊……嗯,是我家乡的姊姊常说,世上的事就像流水,做过便不能回头,我们对人家一个不好,纵使想法子弥补,不好的已是不好了,永远不能回到没发生的时候。



横疏影神色一黯,低声道:是啊,覆水难收,如何补救?做了便是做了。



耿照摇头。我姊姊又说,我们若做错一件事,却做了十件好事弥补,即后功不抵前过,却令十个人都受益了,比起补偿一个人来,是不是又让世上更美好了?你若犯下过错,心有悔意,我们除了尽力弥补受害之人,也要多做好事。



横疏影不由失笑。如此说来,每做一件错事,便多做十件好事弥补,难道就能一错再错了么?



耿照笑道:真有悔意,也就不会再错。…横疏影笑容一凝若有所思,片刻才点头:你家乡的姊姊有见识,能把道理想得这般透彻,相较之下,我这姊姊可惭愧得紧。我们就从这个说起好了:



把手伸进榻上的乌氅中摸索着,取出了空林夜鬼的面具。



“这便是贮装于暗格木匣的物事。像这样的面具共有六张,分别叫古木鸢、高柳蝉、深溪虎、下鸿鹄、巫峡猿,以及这张空林夜鬼,属于一个叫姑射的秘密组织,每逢首领召唤,成员便要戴上面具,往一处名为骷髅岩的秘密地点聚会,报告工作进度。



耿照翻看着那张诡丽的木制女面,只觉雕工眼熟,陡地想起适才交过手的黑袍怪客,脸上挂的鸟喙面具正是这般风格,形象虽不相同,明显出自一人之手。



横疏影看出他的心思,点头道:方才那人,便是姑射的首领古木鸢。



那人除了面具雕工,所用的招数也十分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耿照抚着光滑油亮的夜鬼女面,蹙眉道:姑射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古木鸢又是何人?



横疏影垂眸道:姑射的成员彼此不识,知晓众人身份的,只有古木鸢而已。古木鸢说,姑射中人俱是由地狱爬回阳世的恶鬼,人人身负血海深仇,藉由组织团结力量,才能讨回公道。



耿照听得发愣。姊姊……也有血海深仇么?仇家又是谁人?



横疏影惨然一笑,揪紧裙膝,咬牙轻道:我的仇家可大了,乃是篡夺自立、赶尽杀绝的反贼独孤氏!



耿照反应不及,一会儿才明白她口中的独孤氏,竟是指当今天下之主,于央土平望君临东洲的白马王朝独孤皇脉,不由得目瞪口呆,但觉掌中小手湿凉,玉人面色白惨,秾纤合度的娇躯摇摇欲坠,悠远的目光带有一抹空幻神采,仿佛行于梦中,心头微动:都说了不管发生何事,我总要保护姊姊周全,岂可言而无信?



握紧她的手,道:不怕。有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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