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生活-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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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是在调教鱼儿,劳动人民家庭出生的孩子,听话才是硬道理。
这天两爷子喝酒,鱼儿把花生米炒得糊了点,柳东唉声叹气说你昨天炒得很好呀,你成长的道路咋那样曲折呢?丁爷说小小年纪,怪难为鱼儿了,我像她那么大时哪儿会炒花生仁儿啊,柳东说你像她那么大的时候见过花生仁儿吗?丁爷就高深莫测笑起来,喝着,喝着,跟丁爷这儿叫板哪,你以后吃亏可大了去了。
这时候洪雨来了,门都不敲就进来了。
柳东眯缝着眼睛看洪雨,才几天不见哪,又出神入化地把美丽翻了一番。洪雨,你坐,鱼儿,来水!洪雨说丁爷,我去你家找你了,你不在,我一想你肯定在这里,丁爷说,嗨,小洪雨,您瞧这是怎么话儿说的?我要知道您上我们家,我就是把这酒我渴死,我也在家候着您哪!洪雨笑笑说,丁爷,我晓得我是把你老人家彻底得罪了。丁爷说您这样说是不对的,您不都是为我好嘛,我长这么老我连好坏都分不出来了我这是不对的。柳东说,鱼儿,来水!鱼儿忙活一阵水却没有来,鱼儿说没有水了,柳东说你去烧嘛你脑壳那么方呢?鱼儿进厨房又忙活一阵说哎呀这个水瓶还有水,也就端一杯水来给洪雨,脸上阴沉沉的。柳东明白鱼儿是给洪雨扳起叫了,自从洪雨把丁爷从新餐厅里叉出来以后,鱼儿就给她扳起了叫,当然,洪雨没有嫁给我们而是嫁给了高明,鱼儿就更不喜欢她了。都安顿好了,大家就都发一阵傻,鱼儿的眼珠子在几个大人身上滴溜溜乱转,柳东说,鱼儿,去煎两个鸡蛋,你没看见你炒的花生米糊了丁爷爷不爱吃吗?洪雨呷口水,柳东和丁爷也就相应地呷口酒,洪雨说,丁爷,你见过那么多世面,经过那么多风雨,有些事情,还要请你多担待,丁爷说,是,那是,我活到这么一把年纪了再不懂事那是不对的,可是一个人活到老,容易吗?从呱呱坠地开始,发烧感冒跑肚拉稀的那都不算狠,灾荒,战乱,车祸,癌症,那谁,文化大革命,好容易过上几天太平日子了“非典”又来了不是?风刀霜剑枪林弹雨啊,这么活下来,六七十岁,七八十岁,消停过几天哪?说是九死一生,它过分吗?过了吗?柳东忙说没过没过,正好,洪雨也说,丁爷,你说的话,句句在理。丁爷说,您瞅大街上走的那些个老人,甭管他衣冠楚楚还是破破烂烂,甭管他酒足饭饱还是饥肠辘辘,大腹便便还是骨瘦如柴,他能活到老那就是造化,是他的成就,那就是他应该地活到老,四面八方都是危机,天灾人祸一个接着一个,他还能活下来,九死一生啊他容易吗?当然老家伙能活到现在他也得耍耍滑头,玩点小伎俩,一辈子就攒下三五个鸡蛋,他舍得拿它去砸石头?我是过来人了,什么都无所谓了,洪雨你正在过,所以得加倍留神,该下手的时候你得下手,该狠的时候你得狠,那你才能活到老呢,逮谁你都怜悯你都流泪,那你早干了!没错,你开了丁爷,没错没错!
你千万不要以为丁爷说的是酒话,老家伙早就活得太明白太透彻了,怕暴露目标他才借酒装糊涂,六七十年被人生算计,又六七十年反算计人生,像扫荡和反扫荡一样,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坚壁清野,吱溜溜往人意想不到的地方一窜,你们就找他去吧。
这个晚上很温馨。洪雨拿出一串钥匙,丁爷,我们从前那家小饭馆你把它再打开,燕子在那里守得好好的,门没开但是里里外外很干净,我把小文他们几个你调教好的小工都给你留下,你做得好点,手里头宽宽松松的,做得不好,朋友三四的大家还有个说话的地方嘛。丁爷说,合着,您是把这小饭馆您把它不要了?洪雨说丁爷,我把小饭馆交给你了,这是所有的钥匙。丁爷说您不怕我太老,不怕这小饭馆它砸我手里?洪雨说丁爷你咋没听懂我说的话?这个小饭馆,从今往后它就是你的啦!丁爷站起身,就在屋里来回地转起圈来,我从前在咱的小饭馆里喝的那些个酒,那都在帐上记着呢,每一瓶那都是清清爽爽,您放心,您今后随时来看帐本,每一笔那都是清清爽爽。洪雨说,丁爷,以后没有人来看你的帐本了,从现在起你是老板,你说了算,这个小饭馆从现在起它姓丁了!丁爷抱住头坐下来,这我就是闹得不大明白了。洪雨从包里拿出一本营业执照,丁爷,你现在是法人了,你看这里,法人,丁大贵,你仔细看看。丁爷就仔细看那执照,什么时候我成法人了?法人是个什么东西?
洪雨从踏进这个门槛起,就没有看柳东一眼没和柳东说一句话。她走了。柳东心想这就是说,做不成夫妻,就连朋友都不做了?哪本书里说的?大是大非宪兵队,要么杀了你,要么放了你,中间道路是绝对没有的。
柳东用三轮车送丁爷回家时突发奇想,如果把邱大姐请回来,在小饭馆里给丁爷搭一把手呢?这想法使他兴奋起来,两个老苦瓜,一根长青藤,没错,那小饭馆也许真是他们的长青藤。柳东发现他有时候还是很聪明的。
丁爷的家太清贫了,可是门上挂一把奇大的锁,柳东嘲笑丁爷说,你以为你们家是故宫呢,这把大锁比你们家的任何家当都值钱。成都人挖苦别人时爱说,他们家最值钱的是啥?防盗门。柳东说丁爷,就你那点家当,你把这大锁也太委屈了。事实上柳东是冤枉了丁爷误解了丁爷,可那时候谁知道在如此清贫的家里,还窖藏了那么多的金银珠宝和价值连城的古玩字画呢?那是丁爷的历代祖上给历代皇上看陵的时候历代皇上赏赐的,是啊这一切谁能想得到呢?如此有钱的人,居然敢用铁钉子和水果糖下酒,换成你了你敢不敢?
大生活35(1)
柳东在市区一个很好的地段买了一间铺面,然后忙成热锅上的蚂蚁,跑工商部门跑装修公司跑建材市场,再忙再累,心里踏实啊,人们把他这类人称为小业主,小业主是个很甜蜜的概念。天边已是鱼肚白了,等到朝霞满天时,敢笑高明不丈夫。柳西也时不时过来帮点忙,万里长征就要迈出第一步了。
老金从汉城飞回来了,这匹老鲨鱼又浮出水面换气了,他说汉城的老南瓜抱久了,也还是想念成都的老南瓜,一碗水要端平,两个老南瓜要抱平嘛。他在柳东正在装修的水果铺里踱来踱去,颇有感慨,嗯,不错不错,你们两兄弟是鸟枪换炮啊,正而八经也有自己的山头了。柳东说你看这里乱七八糟的,连坐都没法让你坐,老金说没关系没关系不用拿应付鬼子那套应付自己人,我听说你们把房子卖了?嗨,咋就不等我回来呢?柳西说我们一直在等,老金你没看出我有什么变化?脖子长了很大一截,等长的!柳东呵斥柳西,你咋这样给金哥说话呢?来,老金,抽烟抽烟。老金拿出一盒更好的烟来,抽我的抽我的,谁好抽谁嘛,这狗日两个姓胡的,太不仗义!柳东说这其实怪不了别人,我们自己闯下的祸事嘛。老金说:锤子!
成都人最爱骂的一句话就是“锤子”。锤子是男性生殖器的昵称,很精辟也很形象,因为那活儿在行房事的时候像锤子一样硬,像锤子一样敲打敲打,深浅随意,轻重由人,其乐无涯,而在通常情况下锤子无精打采了所以又叫弯鸡公,那话儿在各地有各地的说法,而成都的这个说法当推各地之最,最形象,最下流,骂人的时候最痛快,总之,最坏,成都人又把那话儿叫消息树,这却是最富智慧最精妙的。
老金说,跟这样的家伙你能长期合作吗?我给那二胡打个招呼,合作的事,吹菜!不为别的,就凭你们这种为人,咹?柳东柳西遭了那么大的劫难,都难到了卖房的份儿上了你们居然袖手旁观见死不救!
柳东瞪大了眼睛,你们的养殖场不办了?老金,你从成都到汉城这么折腾,就白折腾了?鸵鸟养殖场真就不办了?
老金说,我哪怕办个乌鸦养殖场呢?鸵鸟我是不伺候了,谁爱养谁养,你我还有其他很多项目,但是一定要找好新的合作伙伴要接受这一回的惨痛教训,中央电视台咋唱的?天也好看地也好看,还有一群快乐的小伙伴。伙伴在一起图个啥?图个快乐。走,走,喝酒,卷帘门关了,赚钱不在这一两天,有了这个水果店,你们也就算是步入小康了,但是你们不能鼠目寸光固步自封,老金不在这一两年把你们带入中等发达国家水平,你我小时候就白白地伙伴了一场,走,喝酒!关门关门,喝酒去,天也好看地也好看,你我这些快乐的老伙伴。
丁爷的小饭馆坐满了买主,丁爷忙中偷闲就来柳东这桌喝口酒,老金说丁爷,还是再雇几个小工吧,你老人家苦了一辈子被剥削一辈子,天回地转吗也该你当几天剥削阶级了嘛,柳东说丁爷,老金说的那都是屁话,你看那个邱大姐,她要是来这儿给你搭把手,横竖她也是我们这边的,你看如何?丁爷嚼吧一颗花生米,直愣愣看柳东,他是又动心了,动的是凡心。
柳西一直不说话,静悄悄喝他的矿泉水,他一定有什么心事,柳东却不问他,老大不小吃啥都不长的人了,他不想说的话,打死他也不会说,他想说的话,打死他也要说。但是老金的那些鸵鸟,人家说不养就不养了?从成都到汉城,飞一个来回好多千人民币,折腾了那么多来回,要说是为了爱情,把两个老南瓜抱平,打死柳东也不信,老金不是什么情圣,假装罗密欧也装不像,他姓金,不姓罗,金密欧才要同时抱两个南瓜,人家罗密欧为一个南瓜就敢死而且死成千古绝唱。总之柳东百思不得其解,老金跟候鸟似的飞来飞去图个啥?
买主们参差不齐都走了,柳西在小彩电紧跟前看意甲,丁爷坐到柳东桌上,开始正正规规喝酒了。
“说实话我这次去汉城,鸵鸟啊老南瓜啊都在其次,跟那些美国大兵打官司才是真的,我身上这些洋眼儿让他们白捅?他们捅的不是我简简单单一个老金,他们捅的是我的祖国。从前我把义勇军进行曲听多了就有些迟钝,你看那些运动会,翻个跟头比谁都像猴儿了,跳河跳的比谁都少溅水花了,胖妹妹摔跤把谁丢翻了,划船比麻将桌上划得都快了,就听义勇军进行曲儿,我才不激动呢,可这回我在汉城把官司打赢了,我是在心里唱我们的进行曲,嘴上我唱不出来我是泣不成声啊,韩国人拿我当了民族英雄,我真想大喊几声我是中国人!”
丁爷喝口酒:“你去和美国佬打官司?”
“你以为呢丁爷?你的话,可着这全世界,有敢跟美国大兵叫板的吗?”
“嗨,小子,你以为丁爷我当年去朝鲜是干嘛去了?是去赶集的吧?”
“你当年的那些事不提了吧,让人家美国飞机炸得喔嗬连天,到哪儿头上都戴很多树叶子,假装不是人,是树,怪可怜的。”
“可老子我把美国大兵赶过了三八线!”
“就凭你,一个炊事大兵?”
“是炊事班长,管五六号人呢!老子我还用机关枪,亲自突突过他们。”
“丁爷你还打过机关枪?”
“你以为呢,瞧瞧我身上的枪眼,这儿,瞧瞧,还有这儿!”
大生活35(2)
“不会是啥子胎记吧?”老金喝多了酒,面红耳赤跟丁爷较真了。
“你小子拿丁爷我打镲?你呀还忒嫩,你那儿几块刀疤算什么?臭虫咬一口也比那疤啦大,还洋眼儿呢,不会是自己打群架给误伤的吧?”
柳西突然就哈哈大笑起来,回到桌边说:“丁爷你太不是一般化了,你晓得我不喝酒,我这里以水代酒,来,祝你老人家万寿无疆。”
丁爷很得意地喝口酒,“还真是的,敢跟丁爷我这儿贫。”
老金一脸坏笑,转动手中的酒杯:“丁爷,你真是过了三八线?”
柳东就预感到有些不妙:“老金,你喝多了。”
丁爷还在嘀咕着:“把美国大兵告上法庭,你能耐啊,我们那时候除了用机关枪突突,没法庭。”
老金说:“丁爷,你是给我们倚老卖老?”
丁爷说:“跟你这样的孙子,我犯、不、着!”
老金说:“到底是啃过洋面包的人,战俘营的美国面包,好吃吧?”
丁爷浑身一颤,再没什么言语,起身走向灶间。柳东正想怒斥老金的时候,柳西已经照老金脸上劈面一拳,又准又狠,柳东想柳西这就是把他想说的什么都说了。他走进灶间,丁爷蹲在角落里一直哆嗦,柳东在他身旁蹲下,丁爷,丁爷,丁爷战战兢兢说,那里没有面包,没有面包。柳东说我们都知道,没有面包,没有。丁爷说没有面包,柳东说是啊,哪儿有面包呢?丁爷沉默了一会儿,渐渐不哆嗦了,说我这是自己找抽呢。柳东扶起丁爷,丁爷你起来,起来,这儿坐,来,坐。丁爷拍拍柳东的手,让我一个人呆会儿。
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