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生活-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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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命若游丝简直就是杀机四伏,要是没有警察和死刑,大街上排起队杀人的都有你信不信?这么多人排起队你们想买什么紧俏货?再不是国债?你看你说些啥哟,我们排队杀人。田庆懒洋洋地笑笑,柳哥,我得回去睡觉了,你最好叫柳西出去躲一躲,三五个月一过又是他的春天了。柳东阴冷地说:谢了。
柳东回到家时看见柳西屋里的灯亮着,他径直推开柳西的门,柳西正坐在床沿上发傻,四目一对就明白彼此都知道了。折腾了大半宿,柳东已经没有力气发火了,心里只是乌烟瘴气地沤着烟。为啥?他问柳西。柳西说我也是这样问那个王八蛋的,为啥,你们那天在大街上平白无故地打我。柳东说他说了吗?柳西说他要是说了他就不会吃那一刀了,哥你还有烟吗?现在你知道我上次是受了多大的委屈了吧?
两兄弟就抽起烟来。窗外,风雨渐烈。
柳东和柳西住这个小院,共有五间房,像一个字母“L”,大的两间是连通的,住柳东,小的两间也是通的,住柳西。“L”的角上是厨房,两道门,一道通柳东一道通柳西,兄弟没有分家,厨房共用,做饭,洗澡,小解,大方便就只能去街上的公厕。柳西有时偷懒就用小铲在院角刨一个坑,方便完后一填了事,凡草木繁盛处,一簇一簇蓬勃盎然的,必是柳西施了底肥的。
“哥,借我些钱,我想出去走走。”
“往哪儿走?苍溪老家?那是警察的首选。先去洗洗,看你衣服上的血。”
热水器的燃气声哄哄地从厨房中传来,那是前两天才买的热水器,很好使。
……爸死的那年柳西才六岁,柳东没让弟弟去看爸,怕吓着弟弟。爸瘦得像一把干柴,全身黄得像橙子一样,眼皮怎么也关不上,眼睛像死鱼眼睛灰白灰白地鼓出来,要不是丁爷柳东根本不知道咋办。丁爷叫他打来一盆热水,用毛巾沾沾,给爸揉着眼皮,再沾沾,再揉揉眼皮,很久很久爸才闭了眼。柳东把自己哭干了。妈死时他也哭,但只是哭了个半干因为还有爸,爸没有了柳东才真正是干了。爸死的时候柳西却没咋哭,因为他还有柳东,在他眼里柳东完全是个大人,爸死了柳东的天塌了柳西的天却没有塌,柳东就是他的天。柳东是咋把柳西带大的柳东从不对人说,总之一样的伙食柳西比柳东高出半个头,英气勃勃往街上一走谁都不相信这个帅哥居然其实是个苦孩子。世上只有苦瓜苦,黄连更比苦瓜苦,他比黄连还要苦,黄连犹可包糖衣,柳西却是从头苦到足……爸临死前对柳东有一番话,后来柳东一想那其实就是爸的遗嘱,爸说柳东啊你的脑壳太方,方得来简直见愣见角遇事不转圈儿完全是拐直角,你弟弟将来肯定比你有出息,你看他屁点儿大就能从一数到一百了,你再看看你,两岁多了还不会走路一天到晚只晓得坐在床上吃手指,发傻。爸说这话时很欣慰地笑了,笑得一张老脸上的皱纹错综复杂。说起柳西来爸总是很欣慰,他说你弟弟现在靠你,你将来肯定要靠他,你千万莫带他来医院,要是把他传染了咋整?我如果死了你就悄悄走个球反正有医院给我收尸,我听说尸体卖给医院还能收些钱,只是不晓得我死难看了他们还要不要,会不会杀价,你好生算一下,除了丧葬费如果还能赚钱你就把我卖球,如果要亏本你就干脆跑个球的,只是你这个方脑壳算术从小就不咋好。家里有个存折在米缸里,洋灰纸包的。我这次住院丁爷花了不少钱,你听好,他二天找你要账你就装死皮,存折的事打死不能告诉他,那上面的钱可以把柳西供到中学毕业,你弟弟那天问我柬埔寨大还是大寨大的时候我就晓得你弟弟二天肯定不是一般化,脑袋转得比弹子盘还快,你说他才那点儿大就晓得国际上的事了。爸就又笑起来,老脸上的皱纹又错综复杂化了。
大生活11(3)
那时候柳东哭了。爸不公平。他怕传染上柳西却不怕传染上我,他说存折上的钱够柳西上完中学却不提我怎么往下过!
但是!但是最后柳东是听了爸的话,把柳西的天一肩扛了,扛到今天柳西也没啥大出息,除了打架,除了时不时地往屋里带些莫名其妙的小南瓜,这家伙基本上就没有干过一分钱的好事。柳东把柳西从孤儿院接回来后就退了学,顶替爸的工作当了清洁工,大人们商量送柳西去孤儿院的时候柳东是暗自高兴的,他看了米缸里的存折,上面居然有七百二十多块钱还有一枚取钱用的刻着爸的大名“柳子嵩”的私章。柳子嵩,好洋气的名字,由此推断柳东的爷爷再孬也上过几天私塾是小学以上文化程度,柳子嵩!柳东柳西的如果再有个姐姐妹妹叫成柳南柳北,你想柳家会是个啥子光景!那些日子柳东很警惕丁爷,只要他迎面笑嘻嘻走过来柳东就假装没有看见他,埋伏了眼睛往另一道巷口斜窜,他想起他自己一个人可以独立支配七百多元的巨资他就有些飘。柳西在孤儿院的痰盂上憋便憋得小黑眼珠滴溜溜乱转的时候柳东终于明白,他只有这一个亲人了,那一年柳东快十八岁了,十八岁的哥哥都可以在艳阳天的小河边惦记小南瓜了,十八岁,柳东的十八岁,长出了一颗……良心!那时候的天地明丽干净,在明丽干净的天地中良心高于一切。良心是容易脏的因为它太干净,所以和玻璃一样须经常用抹布擦拭,但是连抹布都肮脏不堪的时候呢?良心就只能靠现代医学来移植了,你听说有人把良心移植成功的吗?
柳西洗完澡,换了身衣服,柳东已经为他准备了一万块钱,老家你是无论如何不能回去的,老金在就好了,你还可以跟他到处行走,把你照片都找出来我替你烧了免得人家用在通缉令上,有什么事儿往洪雨的饭馆给丁爷打电话,你最好在外地找一份儿工打,不下井挖煤就行,钱用完了给丁爷打电话,但是,从道理上讲你也该能够养活自己了。
“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把你看成是爸爸。”
“我也一直把自己看成是爸爸,要不然我咋会黑起屁儿捶你呢?”
“哥,我这儿算是零存整取吧,总有一天……”
“走吧走吧,趁警察还没有给你扳起叫。”
院里突然有“咚”的一声,兄弟俩屏住气息,院门儿被人打开了,紧接着屋门被猛地踹开,几支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他们,不许动,然后扑上几个人十分凶悍地把他们掀翻,枪口直顶住脑袋。
“我们是警察!谁是柳西?”
“我,我,”柳西的一张脸被一只脚踏着,另一张脸紧贴地面,很艰难地说。“你们放了我哥,他正要送我去投案自首!”
警察们放开柳东。
“你是他哥?我以为你是他爸爸呢。”
“我哥他出老,”柳西被铐扎实了警察让他站起来,他刚说完这话脸上就挨了一记重拳。
“你真准备送他去自首?”警察问柳东。
“我们正在,正在商量。”
“商量个球!是商量怎么逃窜吧?这沓子钱是咋回事?”
柳西把鼻子里流出的血埋头在胸前蹭了蹭说,“准备赔人家医疗费的。”
一个当官的人说,都带走都带走。
柳西说我哥纯是大义灭亲你们凭什么抓他?我叫电视台采访你们我在新闻界熟人多多有了,我又没拒捕你们刚才凭什么打我?我这兜里居然还有你们田局长家的电话你们信不信?我就不相信他黄鳝还没有你们泥鳅长了!
一个警察笑说,这小子嘴还獠嘛,我们抓你抓错了?柳西说没错。是你动的刀吧?是我。为什么?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电视教的。那个笑警察一下子变狰狞了,你兜里就是有天王老子的电话,老子一样挺你的獠牙!柳西也狰狞了,你敢!你再动老子一下你试试!
柳东厉声说:“柳西!跟警察同志怎么说话呢?人家打你是不对,可以好好讲道理嘛!你还怕没地方说理?”
后来警察们只抓走了柳西,柳西临出门时说:“哥,我要是回不来了,你把我住的那两间房租出去,贴补你和鱼儿的家用。”
柳东送他们上车,极端谄媚地笑着问警察,同志,那人的伤怎么样了,需要钱的话只管言语。那警察讥诮地笑笑,阎王爷爱钱的话你这招就灵,你老跟着我们干啥?回去给你兄弟准备几身行头才是真的。
柳东笑嘻嘻看警车走远,还挥挥手,然后脸一下子绷紧了,球噢,我丢钱那案子你们怎么就办不动呢?!
大生活12(1)
柳东和鱼儿坐在法院门外的台阶上。天很冷了,树虽然说还是绿色,却被冻得灰蒙蒙的,干冷干冷的游风在街上闲荡,被修剪得很齐整的冬青丛中,有几只白头翁上窜下跳地啁唧。鱼儿的小鼻尖冻得绯红,清鼻涕流下来她又丝丝地吸回去。鱼儿问有期徒刑是什么?柳东说有期徒刑是三年。他们常这样掐头去尾地谈话,好在彼此知道彼此的意思。鱼儿说三年有多久,柳东说你再看见柳西叔叔的时候你该长这么高了,鱼儿说那我就长快点,柳东说你以为长身体是抽面呢,你喜欢柳西叔叔吗?鱼儿说不喜欢,鱼儿说柳西叔叔的脸看不清楚笑还是没有笑,柳东说那我呢?鱼儿说你笑就是笑,生气就是生气,明明白白的,我们在这儿等什么呢?柳东说等囚车,再看看你的柳西叔叔,这回咱们要看清楚,他笑还是没有笑。鱼儿说他们为什么要给柳西叔叔剃一个光头,柳东说是怕他长虱子吧?鱼儿说他不冷吗?他学好了他们才放他出来是不是?柳东说鱼儿啊,你还太小,但你该记事儿了,这里是锦江区人民法院,今天很冷,再过几天就是元旦了,你要一辈子记住我今天给你说的话,进监狱的不一定都是坏人,因为有时候,你比方说好人过马路也不走斑马横线,捡了钱也不一定还,也要随地吐痰乱扔垃圾……好人有时候也不傻。
田庆走过来,也坐在台阶上,说柳哥,那天晚上我真不该把柳西一人留下,我要在场的话,说不定能给柳西帮上些忙,柳东说你能帮啥忙,再给那人喂一刀?田庆说,至少能劝劝柳西,就算最后真打起来,也能帮柳西扛一半罪孽。柳东懒洋洋说你怎么扛?三年徒刑你扛走一年半?问题是法官给你们发徒刑的时候没有额度,国家没有规定说今年给全城的犯人一共只能判一万年,比方说一个人打一架发给你三年徒刑,一万个人打架他就可以给每个人发三年徒刑,一共可以发三万年给你们,你研究法律的不研究这个?柳哥你真会说话,你放心,柳西在里面吃不了亏,我爸会关照他的,我爸挺喜欢柳西。柳东说那就代我谢谢你爸了,要给他送些什么贿赂?田庆闷闷地说柳哥你再说这种话我就不喜欢你了。柳东说随你便吧。拾起一片飞过来的落叶,在手里抚抚平。鱼儿问,那些鸟的头发为什么是白的?田庆笑说,那叫白头翁,头发是愁白的。鱼儿问鸟愁什么,田庆说啥都愁,没有房子没有车没有老婆没有钱,鱼儿说那些鸟都没有吗?田庆说都没有就都不愁了,有的鸟有,有的鸟没有,那些什么都没有的鸟才愁呢,鱼儿说那为什么他们头发都是白的?田庆说,这孩子!鱼儿说柳东爸爸我们发愁吗?柳东说我们不发愁,鱼儿说可是你有白头发了。
一辆警用“别克”在法院门口停下。田庆说,我爸的车,他怎么来了?迎着车走过去。
鱼儿问,这人是谁?柳东说,你柳西叔叔的一个朋友,也是那种过马路不走斑马线,捡了钱不还的那种好人。鱼儿说那以后我们捡了别人的钱,还吗?柳东说当然不还。鱼儿递给柳东一个鼓鼓的信封说,钱,柳东接过信封,往里瞅瞅,哪捡的?刚才那个叔叔塞在我屁股下的。柳东去看田庆,田庆上了轿车,向这边挥挥手。
信封里除了厚厚一沓子钱还有一张便条:大哥,小西那个案子的民事诉讼裁决也快下来,估计得赔不少钱。目前我只能拿出这些了,不够的话咱们再想办法,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田庆。
田庆的爸是个在位的警察头子,参加过志愿军,可是还没入朝参战,美国人就在板门店签了停战协议,柳西对田庆的爸爸说田叔叔你是最牛的,你看你一参加志愿军美国人就服帖了,看把他们吓得!
都是志愿军,柳东常在电视上看见田庆的爸爸呼风唤雨地喊叫着:“出发!”而丁爷呢,在朝鲜那是真用机关枪突突过美国鬼子的丁爷,用铁钉子和水果糖就着江津白酒,像一条憋在深海里的老鲨鱼,几十年才敢浮出水面换口气,一个脑满肠肥春风得意,一个凄惶得不可终日……这种事情最好不要再去多想,如果你还想再活下去的话。
冬至那天柳东的心情很好,他收到柳西从监狱写来的信,柳西在监狱的厨房工作,活路之轻松,油水之充足,比在社会上闲荡着有一顿没一顿的强多了,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