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合伙人-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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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他妈的肯出版我的书,都成了废纸。”王阳喝到半醉的时候终于开口。
成东青看着那样落魄而又寂寞的王阳心痛得想哭,斟酌了好一会儿,才认真地说:“王阳,你不能这样,你要振作!”语意诚恳。
王阳挥手砸了手中的酒瓶,有些暴躁地说:“成东青,你他妈少跟我来这套。”王阳怎么可能需要成东青来安慰鼓励?王阳提点成东青的时候,成东青连话都说不清楚呢!就你,也好意思张嘴?
成东青却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说完了该说的之后,自顾自地抄起扫把开始打扫。
王阳看着成东青一如既往的傻样,不知怎么很想笑,扯了半天嘴角也没能笑出来,点着打火机开始烧手稿,惊得成东青像被踩了尾巴一样蹿起来扑火。
火还没扑灭,王阳就已经丢了打火机,趿拉着拖鞋走到阳台上,挥舞着手臂,站在阳台的台沿子上,朗诵起那首经典绝伦的拜伦情诗——《When We Two Parted》(昔日依依别)。
When we two parted(昔日依依别)
In silence and tears(泪流默无言)
Half broken…hearted(离恨肝肠断)
To sever for years(此别又几年)
If I should meet thee(多年惜别后)
After long years(抑或再相逢)
How should I greet thee?(相逢何所语)
With silence and tears(泪流默无声)
时隔多年,再次听王阳念这首情诗,成东青已经没了当年那种仰慕的心情,反而滋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疼,想把王阳搂住,好好地拍一拍他的背,让他可以像上次送别孟晓骏那样,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王阳终究没哭,弃我去者,今日之日不可留。
嘈杂的街道,忙碌的人们,成东青骑着自行车搭王阳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去买菜。
王阳剪掉了他连燕京大学也没能让他减掉的长发,眉目也精神了许多,没了以前那股子吊儿郎当的坏劲儿,穿着一身白衬衣牛仔裤,倚在菜场门口等成东青。
两个一身牛仔装的倒爷看着王阳那副公子哥样儿,赶紧凑过来,巴结地问:“嗨,哥们,有美元吗?有兑换券吗?”言辞里带着几分谄媚。
还没等王阳说话,不远处的日本轿车里传来肆无忌惮的谈判声,“你能给我弄几个车皮?开个价呗……好啊,我明天去深圳……嗯,下周咱在海南碰头。”
旁边另外一个脑满肠肥的主大约因为大哥大的信号不好,也在扯着脖子喊:“我这边能搞到出口许可证!什么?进口?进口也成……好的,你搞土石方工程,我也能帮你进日本的挖掘机和翻斗车……啊?价格?当然便宜……嗯……贷款你有路子吗……你说哪家银行……”
王阳一脸木然地看着这帮子熙熙而来攘攘而去的人们,对着倒爷耸耸肩,下巴向那边歪了歪——那几位,才是有外汇,有兑换券的主。
成东青提着买好的韭菜,扯了王阳就走,对这一切置若罔闻。
王阳住的巷子口有一家小书店,成东青路过的时候忽然停了下来。
“卡耐基的《成功的12种方法》。”成东青念着书名。
王阳一脸忠告:“Carnegie是个骗子。”
成东青看看巷子口东一摊西一摊的尿渍,实在有些没理解王阳这几年对生活品质的追求如何就堕落到这个地步,招呼着店主,边掏钱边转头问王阳:“你们怎么搬到这儿来了?”
要不怎么说巷子口的大妈得罪不得,书店大妈捻了捻手里的大钞,确定不是假钱,瞟了王阳一眼,分外爱怜地告诉成东青:“前边那地儿,是个美国人开的店。”说完还指了指,一副见了八国联军进村的民族仇恨样。
要不怎么说成东青是个不聪明的老实人呢。成东青吃完了饺子,才琢磨出美国人开店和王阳住过来,以及Lucy跟着美国男人回美国去这之间的关系。
王阳辞了职,偶尔也会到成东青宿舍挤两天,两人瞬间恢复了往日的亲密,仿佛那一段分别的时光从来不曾存在过,除了王阳不时流露出来对于爱情的愤世嫉俗,其他没有一点差别。
“晓骏在美国挺好的,哥伦比亚大学的助教。”谈论起共同的朋友,成东青非常骄傲,就连对着王阳也不自觉地用仰慕的口吻阐述,献宝似的将孟晓骏这些年来邮寄的杂志和信件都一一摊出来给王阳欣赏。
孟晓骏过得如何王阳不知道,和成东青失去联系的时候,也同时和孟晓骏失去了联系。不过孟晓骏自己知道,他其实过得没成东青想象得那么好。
哥伦比亚大学是真的,助教也是真的,只不过他这个“助教”,是“帮助教授打杂”的意思——在实验室刷各种各样的器具。良琴看上去体面一点,可惜教小孩练琴成天弹那几个启蒙的调子,已经弹得几乎忘了什么叫古典音乐了。
在美国的日子是艰苦的,孟晓骏在一开始甚至不得不住着地下室,直到找到那份在实验室刷洗精密仪器和所有瓶瓶罐罐的活。唯一的娱乐就是看唐人街里租借来的港产电影碟片,唯一能想起来微笑一下的,就是和成东青、王阳在一起的日子。
就像《英雄本色》里的周润发一样,明明吃着盒饭,写给狄龙的信里却描述了另外一种生活,孟晓骏也从来没在给成东青的信里提过这一切。
至少要给兄弟们美好的念想。
年代的更替,改革的推进,春风吹满了城市的各个角落,肯德基、麦当劳这些洋快餐店摇身变成高档餐厅,楔入了城市的中心。
成东青依旧保持着本我,从来没去光顾过一次,哪怕他已经有了足够的消费资本,但他舍不得。他教孩子英语赚的那点钱,需要还当初上大学欠下来的债,需要供养苏梅复习托福,需要接济苏梅在美国刷盘子的生活。
成东青的唯一享受型消费,就是在情绪低落的时候,和王阳一起去看录像,那个年代,周润发红到发紫,华人圈子无人不识小马哥。
“我一直在学校外面教人英语……”成东青絮絮叨叨地,说得又轻又模糊,说上一句就要顿半天,满是彷徨,“可是这事儿被学校知道了……他们说我是办私学,给我记了行政大过。”
王阳兀自盯着屏幕上的周润发不满地说:“最近怎么都是港产片?美国片呢?”
“这次学校研究了,可能要开除我。”基本可以确定,成东青不是来找人出主意应对的,而是来倾诉的。
“开除?开除你?”王阳前一秒还在指责港产片的配音既烂又不标准,除了情节和演员勉强可看之外,都和美国片比起来乏善可陈,直到听见成东青冗长的倾诉中的那个词,惊讶地差点跳起来。
成东青可怜兮兮地看着王阳,眼巴巴地问:“原来你一直都在听啊?”有些感动,也有些羞囧,好像混得那么狼狈,确实大大地丢了朋友的面子。
王阳上下打量了成东青一番,确定他只是沮丧,并没有一丁点绝望或者崩溃,抬了抬眉,勾着成东青的肩膀来了一句王氏赞美:“Congratulations,你将永远活在学生的心中。”
“我是不是看起来一直都很傻?”成东青任由王阳搂着,用夸张的力道搓他的肩,心情似乎好了一点,还能咧出一个难看的笑,问:“你是不是觉得这样能安慰我?”
王阳也感觉到了成东青的挫败感,放下胳膊,注视着成东青,认真地说:“没事,你不就是当家教嘛,怎么说你办私学啊?肯定是弄错了,回头好好解释一下,就没事了,别这么紧张。”
成东青可不像从前那样好忽悠了,王阳即使再认真,也不能让成东青立刻相信一切都在掌握。他用更沮丧的口气抱怨道:“我当家教就没挣到过钱。我实在没法子,只好在外面办了个英语培训班,就是一群小孩子,我一边陪他们玩,一边教儿童英语,怎么能叫办学呢?”成东青问着,望向王阳,似乎是希望王阳能给他的问题一个否定的答案。
可惜王阳今天没喝酒,清醒得很。应该说他自从那天喝醉了之后,就再没喝过酒,一直清醒得很,如今要昧着良心装糊涂,胡乱安慰一下成东青,也不可能。
“喂,东子,你真不知道你这就叫办学?学校还真没冤枉你啊,你都纠集了一帮子学生办培训班了,还不叫办学?非得成立一个学校你当上校长才算吗?”王阳分析完了,还研究似的看着成东青的脸,继续说道:“你可真是学坏了啊,哥哥也就没罩着你两年的功夫,你就不乖了,你以前可是很听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话的。”
成东青笑不出来,交代似的揶揄:“我真的没办法……你们都知道我上大学是我妈问全村人借的钱,我也不能要她来还……苏梅考托福,一本复习资料就要我半个月工资,没多久就出一本新的……她在美国也很辛苦……”
开头的那些王阳还能听着,到了最后一句,王阳忍不住鄙视地说:“你现在还一直寄钱给她?”要不怎么说可怜之人必有其可恨之处呢,成东青的自甘下贱就是他堕落的根源啊,王阳恨不得抽两巴掌扇醒他。
成东青理解不了王阳的鄙视,只能无辜地看着他:“给女朋友寄点钱不对吗?”
“不是不对,而是那个女朋友还是不是你的啊?”
王阳转头看录像,看着周润发被狄龙发现在吃盒饭时,冷冷地丢过一句半带着责问的话:“有人是通过爱别人来爱自己,有人是通过爱别人来失去自己,你说你是哪一种?”
成东青如今倒也多了几分灵光,顶了回去:“反正你是第一种。”王阳爱Lucy,但他没有失去自我,他还是最爱他自己,Lucy只不过是他爱自己时,需要拿来奖励自己的一个丰厚奖品,成东青这么觉得。
王阳嗤笑一声,没准备纠缠这个话题,极其认真地告诉成东青:“如果我是你,就在被他们开除之前,去辞职。”这是最体面的一条路,也是成东青最好的处理手段。
“辞职?我会饿死的。”成东青几乎要跳起来,工资养自己,办学的收入还债养家里人,成东青的收入分配向来合理而机械。没了工作,养不活自己,怎么去办学养家人?
王阳一脸不屑地说:“我也辞职了,我饿死了吗?”你个鼠目寸光的东西。
成东青一脸愤然:“没有我,你早就饿死了。”你个数典忘祖的东西。
“世界变了。街上卖鸡蛋的都比你挣得多,你饿不死。”“有哥哥我在,怎么可能让你因为丢了工作而饿死?”王阳嗤笑。只不过这个时候,谁也没想到,他们三个好兄弟的命运从此有了一个转折点,梦想将通过另外一个方式和过程浮现出来。
第七章 被迫下海
成东青的辞职方式大概空前绝后,王阳没少为这事笑话他。
在王阳的劝解下,成东青第二天就去交了“辞职报告”,诚恳而卑躬屈膝地写道:
“本人在校外私自办培训班,违反校规,理当受到处分,本人心悦诚服。但恳请各位领导从轻处分,给本人一次痛改前非的机会。”
落款是检讨人成东青。
几位校领导——包括高主任——喝着茶端坐着,面无表情。
成东青的温顺没有换来宽大的结果,等待学校处理意见的成东青灰溜溜地回到家,王阳只给了个四字评语:怒其不争。
幸亏巨大的霉运之下,兄弟一直在,恋人也还在。
“喂,你听得清吗?老翟也下海了……去了海南,给我寄了两盒椰奶咖啡粉,太难喝了,我就不寄给你了……你跟孟晓骏联系上了吗,我把你的地址给他了……”成东青还是那样事无巨细的给苏梅一一汇报,恨不得连今天吃了几个饺子都说清楚。
王阳照例站在公用电话的格子间外面一边陪着成东青汇报思想工作,一边搂着个热辣美女卿卿我我地腻歪,不时还不放心地瞟上成东青一眼。
管理大爷走过来如避开蛇蝎一样绕过王阳,去敲格子间的门,催促成东青赶紧结束,免得耽误他下班——美国和国内有时差,成东青不得不每次都在这个时候来,大爷每个星期都要受这么一次耽误下班的折磨。
这也是王阳他们每个星期的必备功课。虽然苏梅来来回回说的都是基本相同的一套话:每天上课,争取拿奖学金,然后去餐馆洗盘子;学校的白人男生爱裸奔,所以一般不在校园逛;不去参加什么姐妹会,因为白人姑娘曾在会上派给她大麻……
当然,苏梅的中间过程无论选用哪一句,结尾都是那一句:“就这样吧,我好累。”然后挂掉。
今天也一样,王阳和辣妞还没变换几个姿势,成东青就和以往一样,拿着已经发出“嘟嘟——”音的话筒开始发呆,然后没有任何表情,愣愣地走出来,眼神始终落在冰冷僵硬的花岗石地面上,看着光滑得跟镜子一样的地面反射出的几束灯光,仿佛和苏梅一样,虽就在手边,却永远无法真正触及。
王阳撇开辣妞,搂过成东青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