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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浪满列传-第4章

小说: 浪满列传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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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野狗野猫实在真讨厌,”凤凰郑倚着讲桌,像在讲述及物动词和不及物动词的分别时的语气。“全身脏兮兮的,也不知道带有什么传染病,繁殖力又特别强,一胎就生好几只,一大群的,四处游荡,有时还会咬伤人,制造社会和卫生问题,卫生所实在应该多派些人把那些野狗野猫都抓去处理干净。你们说对不对?”

桌间响起零散的嗡嗡声,算是附和。大家都知道她并不是认真在问,只是附加问句式的语尾助词。

“可是,老师,话是没错,我却觉得当中有些遗漏。聚落常会冒出一些来路不明的猫狗,全是有人载来‘放生’的,因为无主没人养,吃喝都不饱,每天每夜的叫,我也觉得很吵。那些猫狗如果不是因为有人养了又丢,不负责任,也不会发生这种问题。我觉得猫狗原来的主人应该负起所有的责任,所有的麻烦和问题都是他们引起的。我爸说这世界的问题就是人太多,人多又没有约束,制造了一堆问题,却把问题全推在没有关系的动物上,而且人多又没天敌,才会有互相残杀。我们人其实才是问题的根源。”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冒出爸说的那句话,还自己加以再解;我也不知道我讲这些话是不是合乎时宜,只是脑海中很自然的浮出这些字眼,就顺口说出来。

“你爸说的?”凤凰郑宽圆的脸因为日光灯的照射,只看得到一团白,显得平板,语调仍是细细碎碎的。“很会说道理嘛。你爸是做什么的?”

这个问题让我得一下。不明白它的关连性。

“做工的。”甚至回答得有点疑惑。

“什么?大声一点,我听不清楚。”也许雨下得太嘈杂,吞去了我的声音。但凤凰郑细碎的声音我却听得很清楚。

全班都抬头看我,我吞了口口水,低头看着译本说:“我爸是做工的。”

“哦,做工的。”说“哦”的时候,凤凰郑眉毛往上挑了一下,像声音高而失往尖峰聚拢,随即陡掉,起伏非常的短促,像是嘎然即止。

那是一种微妙的语调,语意不完全,应该还有下文的,但她只是走上讲台,要我们翻开课本,开始复习起文法。

“英文动词有五大类,这个以前我们都讲过了。”她目光扫了全班一圈。“完全及物、不完全及物、完全不及物、不完全不及物,以及授与动词。完全及物动词顾名思义就是加了受词之后意思很完整的动词;不完全及物动词呢,很简单,就是加了受词之后,意思还是不完整,必须另外加一个补语,意思才会完整。很简单对不对,懂不懂?”

没有人回答。几乎多半的人都低着头。

“大家都懂了吧?”凤凰郑又说,“这个我们已经讲过很多次了。不及物动词呢,刚刚说过了,分为完全不及物和不完全不及物两种,完全不及物动词不需要加受词,意思就很完整;不完全不及物动词比较复杂,它意思不完全,无法单独存在,后面要接名词或形容词的对等语,如名词子句、代名词,来补充意思的不足。这种补充语同时修饰主词,所以称为主词补语。”

她停一下,又扫了大家一眼。“这样懂了吧?”

全班默默的,还是没有人说话。

“我再说一次。”凤凰郑走下讲台走到中间的走道。“动词两大类分为及物和不及物动词。及物动词又分为完全及物和不完全及物;不及物动词则分为完全不及物和不完全不及物,这四种动词再加上授与动词就构成了英文的五大基本句型。及物和不及物动词要怎么分别呢?很简单……”

我听得头昏脑胀,脑袋一片混乱。起先还分得由清及物和动词两个不同的声调,然后及物不及物黏成了一块,不时冒出来弹跳一下,最后变成一连串的嗡嗡声,只见她嘴巴一张一合,像青蛙那样一张一合。

“……这样,很简单吧!大家都懂了吧!好,老师问你们,及物动词与不及物动词要怎么分辨?……28号!”

二十八号?我反射地抽动一下,像被针刺了一下。是我。二十八号,我的班级座位号码。

我站起来。凤凰郑眼睛眨了一下,等着。

我只记得一连串的嗡嗡声,所以大概也只回答得出一连串的嗡嗡声。

“于满安,你说,及物动词与不及物动词要怎么分辨?老师刚刚才讲的。”

我低头看着译本,沉默不语,或者说无法口答。

“说话啊,你哑巴啊!”凤凰郑皱起眉,约略的不耐烦。

我还是低着头,听着凤凰郑不耐烦说:“这个我已经讲很多次了还不会,不会上课时为什么不注意听,不问老师?”声音愈提愈高,愈拢愈尖,流失去家常的温度。

我仍旧低着头,其他的同学也和我一样低着头。

“上课不专心,不会又不问。这个我已经讲过很多遍了、这么简单的问题也不会!”凤凰郑边说边用手拍打课本,空气潮湿腐霉,似乎在酝酿什么。“你有没在听我说话!?”她忽然拔高声音,丢下课本。“不想上课就出去!给我站到外头去!”

同学似乎为这意外的发展感到诧愕,有人抬头看我,有人低头看着译本,更多的是沉默,我们习惯的无言的服从。或许也是惟一能有的反应。

我也没想到,还在迟疑。凤凰郑皱着眉,喊起来,声音短而急促,和空气擦撞着,有一种金属性的锐利。“还在发什么呆,还不站在外面去!”

很明确了。我走出座位,沿着走道经过讲台,走出教室站在走廊上。门在我身后被关上,那种腐潮,好像带着善意的温暖也被隔在后头。我低着头看着地上,胸口被什么勒紧似,有什么东西涌到喉咙,觉得想吐又吐不出来,然后我觉得眼眶酸,热热的,中风般嘴唇不由自主地抽动。视线开始变得模糊,我用手背把挡住视线的东西擦掉,有种不安感,我觉得每个人都躲在教室看我,我是整个暴露了。我这样想,一边抬头,对面教室果然有人隔着窗子在看我。

那个张浪平。

我不知道他的教室就在对面,我们以前根本就不认识,现在也不算认识。我跟他对看了两秒吧,便把头扭开,我不想看到任何我认识或能辨识的人。

下课后,凤凰郑直接走回办公室,也不看我。班上有人好意跟我说可以进教室了。大家都小心翼翼的,不太敢跟我说话,怕触犯什么,远远地站在一边表示什么,甚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平常考试不及格,大家一起被打手心,这没什么,但如果情况只发生在单一对象,气氛就变得比较敏感。

我照常上课吃午饭,也没跟谁说话,一整天老是觉得眼眶酸酸热热,老是有东西梗在喉咙的感觉。放学后,雨下得很大,我自己一个人走到车站搭车,沿途经过一些住家和商店,突然想到,每家商店都有店员老板,那些住家也都有人居住,路上还有指挥交通的警察——原来不是每个人都跟我们一样是做工或捕鱼的,也不是和我们一样住那种工寮式的房子。这些我天天看天天遇到的景象突然变得异常的清晰。我天天看到听到经历到的,我居然从来不曾去想到。我又开始觉得眼眶变得酸热,一辆宾土车从我身旁开过,激起一片火花,溅了我一身。客运车提早进站,我差点没赶上。车窗外的天光已经变暗,从车内看出去,惨白的灯光下,只看得到我自己在玻璃上的映影,在不断打在车窗上的哗哗大雨中扭曲变形,变得木然。

下了车,还没来得及打开伞,强劲的风就灌得我倒退一步。我勉强把伞打开,找紧湿了一半的衣裳。沿路是黑暗,没有光。这偶尔让我想起圣经的“创世纪”太初,上帝创造天地,天地无形,深渊一片黑暗混饨,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好像是这样吧,我没信仰。黑暗是对光的亵读;上帝说,光是好的。

原来别人跟我们是不一样的。原来我们跟别人是不一样的。凤凰郑说“哦,做工的”,短促窜扬却在鼻腔形成一股压抑的音调,像老鼠被截断了尾巴的叫声。我才知道我那番自以为是的话,不仅鲁莽,对她是种冒犯,而且亵渎。我爸说的毕竟不是真理。我爸是做工的。

风吹得我走一步退三步,它从四面八方、上下左右席卷过来,十面埋伏,已经没有所谓风向可言。北半球在北纬二十四度的地方属于信风带,由于地球自转的关系,由北向南吹的风便偏成了东北风,但因为地球表面不只有海洋,还有陆地有高山,夏天陆地热海洋冷,冬天陆地冷海洋暖,地面吹的风随着季节的不吾便也跟着改变,这种风就叫做“季风”。应该是这样,地理课本上是这样说的。而根据这个道理,现在在吹的风,应该是季风,但它完全没有道理可循,一会儿由前面打来,一会儿又由后方撞来,然后左右包抄,再从地下反灌上来,再挟着浪似的雨,每走一步,我就觉得我好像是喝醉了酒在跳探戈。

才走了一小段路,雨伞就已经翻花,断了四根伞骨。疾劲拍浪似的风和雨刮打在我脸上,好像被人连打了好几个光。我试着想把翻断的伞骨折拗回形,忙碌地拨弄着却被风雨打得东倒西歪,脚步跟路身体颠仆,甚至连眼睛几乎都张不开,跟着,后方猛不防冲来一股强劲的风,猖狂的推撞着我,而伞又被刮翻了,我抓着伞柄,连带的也被刮起来。悬空被推了几步,大概就要摔在地上,有人抓住我脑后的衣领将我拉了回去。

我根本没办法开口说话,只匆匆狼狈地回头看一眼。是那个张浪平。他的情形比我好不到哪里去,一只伞只能勉强说是尸骨齐全,挂在他脖子上,而水从他脸上不断滑下去,整个人像在溶化,像一具水溶性的模型。他那一“抓”,其实也是很吃力。我看他也是抵挡得很辛苦。

“快点!”他用吼的,催促我加快脚步。

不用他说,我也知道。我赶紧跟着他。他走在前头带路,偶尔回头拉我一把,走两步退一步的,十分钟的路我想大概走了半小时才总算拗进了山坡口。

拐进了村子口,有山坡挡着,我总算松了口气。但要爬到上坡,上头还会有风。

“刚刚谢了。”我转头。进了村子,我就跟张浪平并排走着,他比我高半个头,我必须略微仰头。

“这里每天都这样吗?”他没有对我的道谢表示什么,问得没头没脑。

我知道他在问什么,回得模棱两可。“好像吧。”

“我们渔村就靠海边,也没这么夸张。”他抹掉脸上的水珠,但雨一直打下来,怎么抹也抹不干。“差点就被风吹走了。”

“习惯就好,顶多像太空漫步。”我并不是在开玩笑。不管什么事,习惯就好。

说话的时候,我跟张浪平已经走上了阶梯,聚落家户梯田也似的分布,我们上坡在最上头,而所谓下坡其实只是我们对底下人家的统称,还分下一坡、下二坡,还有一个旁中坡。阿旺住在旁中坡,所以张浪平应该由阶梯中段左向广场再转上另一边山坡脚下的斜坡。我则沿着阶梯穿过广场一角,一直爬到最上头。

“我往这里。”爬到中段时,我朝上比个手势,脚步没停。

张浪平左转走进广场,我继续往上走。好像在爬天梯。让我想起一种生物叫蝼蚁。

“于满安——”爬了几步,张浪平忽然叫住我。我自然地转身回头。

“我这里有一本英文文法,你要不要?”

我没想到,有一股轻微的错愕。前面不远有根电线杆,幽微的灯光照了跟没照一样。

“不用了。”我听见自己这么说。面无表情。

第四章

然后雨季就过去了。我开始等待,倒数计数,夏天快来到。夏天一来,便像征某种结束,某种脱离,我不仅在等待,我想,也期待。

等啊等,沉默背后充满骚动。

我的英语变得更差了,老是考不好。主词动词加受词变化那么简单的束西,偏偏我就是搞不懂,面对英语,我完全变哑了。我也不再觉得凤凰郑说的那些细细碎碎的琐事有趣,我第一欠发现她细碎的声音原来是那么尖锐。

“昨天我有个朋友带她女儿到我家,”如常的,凤凰郑在上课前用她细碎的声音说,“我切了两块蜂蜜蛋糕给我女儿和我朋友的女儿。我也没有注意一块大一块校结果我女儿竟然说:‘妈咪,这块比较大的给妹妹。’我好惊讶,我女儿才四岁,就懂得‘孔融让梨’。”她停顿一下,两边嘴角朝上勾了起来。“你们啊,不要光只知道死读书,要多学学那种精神,一个人长大后的成就如何,从小时候就可以看出来。孔融那么小就懂得退让的精神,长大后自然有一番作为。你们读这些历史典故,不要光只会背,要懂得效法。光只是会考试也没用,你们没听过‘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吗?要效法孔融那种精神才对。”

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但不知怎地,我觉得心头突出块大疙瘩,冒得乖戾。孔融为什么要让梨?嫌日子过得太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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