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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庭院深深-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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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啦!”方丝萦说:“你放心吧!”

“好,那我放学后到教员休息室来找你!我们走回去就行了,只有几步路远。”“我知道。”那孩子笑了笑,显得十分兴奋。转过身子,她一溜烟的跑出去了。她跑出去之后好久,方丝萦还能感到她所留下的笑语之声,像银铃般在屋子里回响著:

“你是全世界最好,最温和,最漂亮的老师!”

她摇了摇头,从床上站起身来,走到梳妆台前面,镜子里出现一张深思的、略带忧郁的脸庞,那对眼睛是迷惑而困扰的。她审视著自己,然后,她慢慢的把长发挽在头顶上,梳成一个老式的发髻,再戴上眼镜,淡淡的抹上口红……她的手停在空中,对著镜子,她喃喃的、不安的、嘲弄的说:

“你这是在干什么?方丝萦?那是个瞎子!他根本看不见你啊!”摔开了口红,她沉坐在椅子里,陷进了颓然的沉思之中。



牵著柏亭亭的小手,方丝萦跨进了柏家的大门。

那是个占地颇广的花园,中间留著宽宽的、供汽车进出的道路。花圃里种满了菊花、木槿、扶桑,和茶花。两排整齐的龙柏沿著水泥路的两边栽种著,几株榕树修剪成十分整齐的圆形和伞状。一眼看去,这花园给人一种整洁、清爽,和豪华的感觉,但是,却缺少一份雅致,尤其——方丝萦忽然发现,整个花园中,没有一株玫瑰,对于酷爱玫瑰的方丝萦来说,这总是个缺陷。房子是栋两层楼的建筑,旁边有著车库,那辆浅蓝色的雪弗兰正停在车库里。走上几级台阶,推开了两扇大大的玻璃门,方丝萦置身在一间华丽的客厅之中了。客厅中铺著柚木地板,一套暗红色的沙发,沙发前是厚厚的红色地毯。客厅两面是落地的玻璃窗,垂著白纱的窗帘。另两面墙则是原始的红砖砌成,挂了幅抽象派的画。客厅的陈设显得相当的富丽堂皇,可是,和那花园一样,给方丝萦的感觉,是富丽有余,而雅致不足。如果这间客厅交给她来布置,她一定会采取米色和咖啡色的色调,红色可以用来布置卧室,用来布置客厅,总嫌不够大方。“老师,你坐啊!”柏亭亭喊著说,一面提高声音叫:“亚珠!亚珠!”一个面貌十分清丽可喜的女佣,穿了件蓝色的围裙,走了出来,笑眯眯的看著方丝萦。

“亚珠,这是方老师,你倒茶啊!”柏亭亭说,一面压低了声音问:“我爸爸呢?”“在楼上。”亚珠指了指楼上,对柏亭亭鼓励的微笑著。方丝萦看得出来,这女佣相当喜爱著她的这位小女主人。“你妈妈上午就走了。”她自动的加了句,笑意在那张善良而年轻的脸上显得更深了。“真的?”那孩子挑高了眉毛,喜悦立即燃亮了她的小脸。拎著书包,她很快的说:“我上楼找爸爸去!”一面回过头来对方丝萦抛下了一句:“老师!你等一等,我马上陪爸爸下来啊!”方丝萦看著柏亭亭三步并作两步的奔上楼梯,她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这才注意到楼梯在餐厅那边,餐厅与客厅是相连的,中间只隔著一扇白色镂空的屏风。

亚珠送上了一杯茶,带来一阵茶叶的清香,她接过茶杯,那是个细致的白瓷杯子,翠绿色的茶叶把整杯水都染成了淡绿色。她轻轻的啜了一口,好香,好舒畅,是柏家茶园中的产品吧!她想起李玉笙提起过的柏家的茶园,和茶叶加工厂。那口茶带著一股清洌的香甜一直窜进了她的肺腑,她忽然有一阵精神恍惚,一种难以解释的、奇异的情绪贯穿了她,这儿有著什么?她猛的坐正了身子,背脊上透过了一丝凉意,有个小声音在她腹内说:“离开这儿!离开这儿!离开这儿!”

为什么?她抗拒著,和那份难解的力量抗拒著。觉得头脑有些儿昏沉,视线有些儿模糊,神志有些儿迷茫……仿佛自己做错了一件什么大事,体内那个小声音加大了,仍然在喊著:“离开这儿!离开这儿!离开这儿!”

这是怎么了?我中了什么魔?她想著,用力的甩了一下头,于是,一切平静了,消失了。同时,柏亭亭牵著她父亲的手,从楼梯上走了下来。那孩子满脸堆著笑,那盲人的脸孔却是平板的,严肃的,毫无表情的。

“爸爸,方老师在这儿!”柏亭亭把她父亲带到沙发前面来。“柏先生,你好,”方丝萦说,习惯性的伸出手去,但是,立即,她发现对方是看不见的,就又急忙收回了那只手。

“哦!”柏霈文的脸色陡的变了,一种警觉的神色来到他的脸上,他很快的说:“我们见过吗?我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你的声音。”“是的,”方丝萦坦白的说:“几个月以前,我曾经在含烟山庄的废墟里碰到了你,我曾经和你聊过天,还陪你走到学校门口。”“哦,”柏霈文又哦了一声,大概是含烟山庄几个字触动了他某根神经,他的脸扭曲了一下,同时,他似乎受了点儿震动。“你就是那个想收集写作资料的女孩。”他自语似的说。

“你错了,”方丝萦有些失笑的说:“我从没说过我想收集写作资料,而且,我也不是‘女孩’,我已经不太年轻了。”“是吗?”柏霈文深思的问了一句,在沙发里坐了下来。一面转头对他女儿说:“亭亭,你没有告诉我,这位方老师就是那天陪我到学校去的阿姨啊!”

“噢,”柏亭亭张大了眼睛,看看方丝萦,她有些儿惊奇。“我不记得了,爸爸,我没认出来。”

“孩子那儿记得那么多。”方丝萦打岔的说,一面环顾四周,想改变话题。“你的客厅布置得很漂亮,柏先生。”她的话并不太由衷。“你觉得好吗?”柏霈文问。“是红色的吧?我

想,这是我太太布置的。”他轻耸了一下肩。“红色、

黑色、蓝色,像巴黎的咖啡馆!客厅,该用米色和咖

啡色。”“哦。”方丝萦震动了一下,紧紧的看著柏霈文。“你为什么不把它布置成米色和咖啡色呢?”

“做什么?颜色是给能欣赏的人去欣赏的,反正我看不见,什么颜色对我都一样。那么,让能看得见的人按她的喜好去布置吧,客厅本不是为我设置的。”

方丝萦心头掠过一抹怛恻,看著柏霈文,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女儿告诉我,你对她很关怀。”

“那是应该的,她是我学生嘛!”方丝萦很快的说,一说出口,就觉得自己的话有些近乎虚伪的客套,因此,她竟不由自主的脸红了。“仅仅因为是学生的关系吗?”柏霈文并没有放过她,他的问话是犀利的。“当然也不完全是,”方丝萦不安的笑了笑,转头看看站在一边,笑靥迎人的柏亭亭。伸过手去,她把那孩子揽进了自己的怀中,笑著说:“我和你女儿有缘,我一看到她就喜欢她。”“我很高兴听到你这句话。”柏霈文说,脸上浮起了一个十分难得的微笑,然后,他对柏亭亭说:“亭亭!去告诉亚珠开饭了,我已经饿了,我想,我们的客人也已经饿了。”

亭亭从方丝萦怀中站起来,飞快的跑到后面去了。这儿,柏霈文忽然用一种压低的、迫切的语气说:

“告诉我,方小姐。这孩子很可爱吗?”

“噢!”方丝萦一愣,接著,她用完全不能控制的语气,热烈的说:“柏先生,你该了解她,她是你的女儿哪!”

“你的意思是说……”

“她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孩子!”方丝萦几乎是喊出来的。

“多奇怪,”柏霈文深思的说。“她说你是世界上最好的老师,你说她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孩子,我看……”他沉吟了片刻。“你们是真的有缘。”方丝萦莫名其妙的脸红了。

柏亭亭跑了回来。很快的,亚珠摆上了碗筷,吃饭的一共只有三个人,柏霈文、柏亭亭,和方丝萦。可是,亚珠一共做了六个菜一个汤,内容也十分丰盛,显然,亚珠是把方丝萦当贵客看待的。方丝萦非常新奇的看著柏霈文进餐,她一直怀疑,不知道一个盲人如何知道菜碗汤碗的位置。可是,她立刻发现,这对柏霈文并非困难,因为柏亭亭把她父亲照顾得十分周到,她自己几乎不吃什么,而不住的把菜夹到她父亲的碗里,一面说:“爸,这是鸡丁。”“爸,这是青菜和鲜菇。”

“爸,我给你添了一小碗汤,就在你面前。”庭院深深7/59

她说话的声音是那样温柔和亲切,好像她照顾父亲是件很自然的事,并且,很明显她竭力在避免引起被照顾者的不安。这情景使方丝萦那么感动,那么惊奇。她不知道柏亭亭上学的时候,是谁来照顾这盲人吃饭。像是看穿了方丝萦的疑惑,柏亭亭笑著对她说:

“爸爸平常都不下楼吃饭的,今天是为了方老师才下楼,我们给爸爸准备了一个特制的食盒,爸爸吃起来很方便的。”

“哦。”方丝萦应了一声,她不知如何答话,只觉得眼前这一切,使她的心内充满了某种酸楚的情绪,竟不知不觉的眼眶湿润了。一餐饭在比较沉默的空气中结束了。饭后,他们回到了客厅中,坐下来之后,亚珠重新沏上两杯新茶。握著茶杯,方丝萦注视著杯中那绿色的液体,微笑的说:

“该是柏家茶园的茶叶吧?”

柏霈文掏出一支烟来,准确的燃著了火。他拿著打火机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下。他那茫无视觉的眼睛虽然呆滞,但是,他嘴角和眉梢的表情却是丰富的。方丝萦看到了一层嘲弄似的神色浮上了他的嘴角。“你已经听说过柏家的茶园了。”他说。

“是的。这儿是个小镇市,柏家又太出名了。”方丝萦直视著柏霈文,这是和盲人对坐的好处,你可以肆无忌惮的打量他,研究他。“柏家最好的茶是玫瑰香片,可惜你现在喝不著了。”柏霈文出神的说。“怎么呢?”方丝萦盯著他。

“我们很久不出产这种茶了。”柏霈文神色有点萧索,他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在深思著什么,然后,他忽然转过头去说:“亭亭,你在这儿吗?”

“是的。”那孩子急忙走过去,用手抓住她父亲的手。“我在这儿呢!”“好的,”柏霈文说,带著点儿命令的语气。“现在你上楼去吧!去做功课去,我有些话要和方老师谈谈,你不要来打扰我们!”“好的。”柏亭亭慢慢的、顺从的说,但是多少有点儿依恋这个环境,因此迟迟没有移动。又对著方丝萦不住的眨眼睛,暗示她不要泄露她们间的秘密。方丝萦对她微笑点头,示意叫她放心。那盲人忍耐不住了,他提高声音说:

“怎么,你还没有去吗?亭亭!”

“哦,去了,已经去了。”那孩子一叠连声的喊著,一口气冲进饭厅,三步并作两步的跑上楼去了。

等柏亭亭的影子完全消失之后,方丝萦靠进了沙发里,啜了一口茶,她深深的看著面前这个男人,慢吞吞的、询问的说:“哦?柏先生?”

柏霈文深吸了一口烟,一时间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的喷著烟雾。好一会儿,他才突然说:

“方小姐,你今年几岁?”

方丝萦怔了怔,接著,她有些不安,像逃避什么似的,她支吾的说:“我告诉过你我并不很年轻,也不见得年老。在国外,没有人像你这样鲁莽的问一位小姐的年龄。”

“现在我们不在国外。”柏霈文耸了一下肩,但,他抛开了这个问题,又问:“你还没有结婚?为什么?”

方丝萦再度一怔。“哦,柏先生,”她冷淡的说:“我不知道你想要知道些什么?难道你请我来,就是要调查我的身世吗?”

“当然不是,”柏霈文说:“我只是奇怪,像你这样一位漂亮的女性,为什么会放弃美国繁华的生活,到乡间来当一个小学教员?”“漂亮?”方丝萦抬了抬眉毛:“谁告诉你我漂亮?”

“亭亭。”“亭亭?”方丝萦笑笑。“孩子的话!”

“如果我估计得不错,”柏霈文再喷了一口烟,率直的说:“在美国,你遭遇了什么感情的挫折吧?所以,你停留在这儿,为了休养你的创伤,或者,为了逃避一些事,一段情,或是一个人?”方丝萦完全愣住了,瞪视著柏霈文,她好半天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好久,她才轻轻的呼出一口气来,软弱的叫了一声:“哦,柏先生!”“好了,我们不谈这个,”柏霈文很快的说:“很抱歉跟你谈这些。我只是很想知道,你在短时间之内,不会回美国吧?”

“我想不会。”“那么,很好,”柏霈文点了点头,手里的烟蒂几乎要烧到了手指,他在桌上摸索著烟灰缸,方丝萦不由自主的把烟灰缸递到他的手里,他接过来,灭掉了烟蒂,轻轻的说:“谢谢你。”方丝萦没有回答,她默默的啜著茶,有些儿心神恍惚。

“我希望刚才的话没有使你不高兴。”柏霈文低低的说,声音很温柔,带著点儿歉意。

“哦,不,没有。”方丝萦振作了一下。

“那么,我想和你谈一谈请你来的目的,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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