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王朝-第1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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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缺一个也不行的,那不能偷。
万历想着,真是偷出了一个窍门,还有这么多的讲究?
三不偷宫里的珍玩,凡是放在桌案上的,摆放在明面上的,决不能拿,那是宫里的摆设,与皇宫的灵气有关,你拿了,不光折了你的寿数,还拿缺了宫里的精气神儿,这不能偷。
皇太后看着张诚,她也是头一次听大珰说起偷东西的规矩,真的偷儿也有规矩?她张大了嘴,很是惊讶。
张诚说,皇上知道,宫里的一些东西是有它也可,没它也行,这些玩艺儿,就是小珰们偷盗的玩艺儿了。他们偷它出去,就是为了养家,为了还债,为了赎他们的“宝”……
万历不明白张诚为什么说这个,但他明白,张诚说的是与他的大明朝有关的事儿,他得听,他得听明白了,听明白他这个内府十万人的头领在想什么,他手下的十万人每天进进出出想要什么,又要他这个皇上替他们做什么,看来他们很在乎这个。没有这个,他们怎么生存?
张诚说,他们有的偷东西,有的拿宫里的食物,有的食物没人吃,他们便顺在袖子里,皇上不能看,看不见。他们把这食物吃了,不吃就扔了,也很可惜。不如给他们吃了,还是一个赏赐。
万历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他只是看着张诚。慈圣皇太后看着万历,她忽地说:张诚,你们都退下去吧,皇上头疼,头晕……
万历只好装作头晕的样子,看着他们退下去。
母子二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处置那些太监。
慈圣皇太后说,嘉靖年间,有十几个宫女一起出手,谋杀皇上,那一次幸亏她们一个个都是弱女子,但十几个人一起扑上去,扼住了嘉靖爷的脖子……当时嘉靖爷穿的是一件小立领的硬领衣,上面绣了一圈金丝线,就是这一件衣领救了嘉靖爷的命……
万历听母后讲起嘉靖年间的事儿,心里分外酸楚,他做了皇帝,才明白一旦有人想图谋皇帝的性命,这真件大事。他想着嘉靖靠一条立领救命的事儿,如果那些宫女不是上来掐他,而是用绳子勒他呢?如果宫里有一座玉雕像,像他乾清宫里就有的许多东西,一拿足以致死人命的。像那个大锣一般的砚海,有四条蟠龙在砚上盘旋飞舞,那大砚要是举起来,一砸砸在嘉靖爷的头上,不管你是铜头铁颅,都得砸个粉碎。他想着,他身边的哪一个人如果在夜里突然要取他的性命,他会怎么样?
他不寒而栗。
慈圣皇太后轻声说:你要小心,不能得罪这些人,就是张诚与张鲸,你也还得用他们,应该稳住他们。要慢慢找到好的,再换掉这些人。
万历苦笑一下,哪一个是好的?孟冲原来是司礼监的掌印,他就是一个坏蛋,如今做了钟鼓司的监正,又贪又占,就那么穷得要命的一个钟鼓司,竟总是有人告他的状。更是屡屡有人密疏奏南京的守备使何矩,奏他不轨,但何矩有本事啊,每一年都送他万历几十万两银子,没有何矩,他哪来这么多的银子?
真是没有什么好人。
果然有人上疏,这一回是礼科给事中邹元标上疏,条陈六事,单从这慈宁宫灾祸起说,说是皇上不孝不敬,惹得天怒,便有此祸,又要他修德云云。万历恨得牙根儿疼,但他奈何不得邹元标,这人从前便是一个铮臣,在张居正“夺情”事上,是一个最不怕死的主,就是直接把他送去了边鄙,他也不肯低头。这回他上疏,万历只好装没看见,把他的奏疏留中不报。
但继续有人上疏,这次引起他注意的是范俊,他上疏说,当今皇上荒淫无度,且大肆挥霍岁贡与采办,不能节省持国。皇宫里奢侈生活依旧,而大明朝遍地饿殍,这是昏君所为。劝皇上好好修德,谨防人欲。万历大怒,他大声喝斥:我是皇上,这个狗臣子范俊,他凭什么对我指画脚?我要防什么人欲?是他的欲还是我的欲?是臣子的欲,还是百姓的欲?要他说清楚!别跟我说个不清不白,像他有多清高似的!你们要他说明白!
没人敢出声,暴怒的万历像是一头雄狮,谁敢惹他?他再挥剑一刺,你的小命便完了,还不会解他的怒气,谁敢触这霉头?
申时行在西庐,三人正议事,忽听得有人上疏,忙请人去文书房问。拿来了副本一看,是范俊“防人欲”之劝谏。申时行说,偏要这么说,一说皇上就急,一急就上火,怎么能救得了他?这样下去早晚会死人的。王锡爵说,要是皇上一心要杀人,会借这时机杀的,我听说了,昨夜里宫内就有人被杀,是皇上拿剑劈人。
申时行说,我也听说了,是内府的人说的,看来皇上是被激怒了,我们得好好补救,不能让他再杀人了。从前纣王也是不愿意杀人的,但杀了一个,就不算什么了,以后再杀,便杀得顺手了,手不抖心不惧的,昏君暴君就出来了。
许国沉吟着:怕皇上不会听我们的,我们就只能直谏了吗?
申时行想一想。真是没什么法子,只有仁圣皇太后与慈圣皇太后或自己对皇上一劝,但两宫太后近来不理朝政,对她们说及此事,怕更惹来皇上盛怒。他叹息说:只能拼死一谏了,皇上听不听由他,只能去劝谏他一次。
许国说,我们三人一齐去,如果皇上不听,这一次算是死谏,我们拿着奏疏去劝谏。
三位阁臣来到了乾清宫外,静静等着。人都知道,三位阁臣是劝谏皇上的,也知道皇上近来肝火极盛,最恨人劝谏,怕阁臣的劝谏也无济于事。这会儿,再没有人肯给皇上报讯儿了,张诚与张鲸都躲得远远的,不敢凑近,怕生出事端来,惹来大麻烦。三位阁臣在阁外等候,好久也没有人敢去禀报。
王锡爵说,我们直闯进去吧!
申时行说,我看不可,皇上气盛,你一闯,他就有理了,一下子把你赶出来,不等你说话,事情就没法儿说了。
许国说,我们要小珰去禀报。
但也是奇怪,只要他们一见小珰,还未对那小珰说什么,那儿不是摇头,就是抱头鼠窜,没有人肯替他们禀报。
好不容易碰上了那个狗食儿。他们三人知道,这狗食儿是皇上亲近的小珰,从前与卢大受一起得皇上宠爱,他们叫狗食儿:狗食儿,狗食儿!
狗食儿想逃,但被许国扯住了衣襟。许国说:狗 食儿,你要逃,我们也不放过你。
狗食儿求饶:三位大人,你们就饶了我吧,我不敢说话,我在殿上有四五天没说话了。
许国说,你替我们禀报皇上,我们要见皇上。
申时行说得柔柔的:狗食儿,你也不想皇上这么盛怒不已吧?你要想想,要是皇上平息了怒火,我们不就有好日子过了吗?你愿意不愿意我们有好日子过?
狗食儿当然愿意,他说:我替你们去禀报吧。
万历不愿意见阁臣,他说,我不见他们,要他们回去吧。
狗食儿说,他们站一天了,皇上,你就见一见他们吧?
万历说,我不见。
拿上来了奏疏,这一次拿上来的是范俊的奏疏,万历对张诚说,你记着,写上,要重处他,要阁臣拟票,拟一个罪名,把他斩首,不斩了他,杀了他,我不甘心。
张诚可不敢再忤旨,他说是。
张诚出来,对申时行说,首辅听着,你听好了,皇上要你们去拟票,要斩了那个范俊,你去拟票吧。'①事见《明史》列传第一二二·卢洪春。 '①
申时行听呆了,没想到会这样,他大声说: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上,你要让我见皇上,我跟皇上说,不能杀言官,杀言官不祥啊!
张诚苦笑着说,我也差一点被杀呢,我不去说,你也说不成。你还是去拟票吧,不然你也得大罪,皇上一怒,你受得住吗?
申时行说,我要等皇上见我,我要等着,你报与皇上,三位阁臣在这里等皇上召见,请皇上召见。
张诚回去了,万历问:他们走了吗?
张诚说,他们等皇上召见呢。
万历火了:我为什么要见他们?我不见申时行,我不见许国,我不见那个王锡爵!我不见!
张诚说,他们在阁外等候,等了一天了。
万历说:等着吧,站着吧,站折了腿,我也不见他!
三人站在阶下,暮色昏暝,漫天皆云,眼看一场暴雨就将倾盆而下。申时行看看许国,许国紧闭着眼,静静而立。再看看王锡爵,王锡爵呆呆地看着宫墙飞檐。二人的神态令申时行一振,静候召见吧,等着对皇上说阁臣的主张。
雨要下了,大珰小珰忙碌着,忙着搬动回廊上的花盆与警跸用具,人来人往的。三人更显得孤单,冷落,形影相吊。风吹起来了,树摇叶飘,卷起一地苍凉。三人伫立已久,但见大珰小珰慌忙逃走,直奔廊下、宫中。申时行三人不动,雨前疾风直卷得三人摇摇晃晃,不能静立。
三人都不动,静看着皇宫。
万历瞅着狗食儿,小珰吞吞吐吐的,欲语又休。万历轻声说:你说吧。狗食儿哭泣说:圣上,你就让申大人他们进来吧,听他们的劝吧?他们不想你杀了范大人,你听他们劝吧?
万历问:申大人要你来的?
狗食儿哭着说:卢大受没了,他说皇上要他去查库,他很危险,要是他死了,记着我拿着他的银子去替他赎“宝”,跟他的尸体一块埋了。我答应他了,可我找不着他的尸体,我只把他的“宝”埋了,埋在他喜欢的地方。
万历问:他喜欢什么地方?
狗食儿一声声哀泣:他喜欢在树林子里,我把他的“宝”拿五十两银子赎出来,埋在树林子里了,他的尸首没了,皇上啊,他死无全尸啊。他是替皇上去办事的,给人害了,被人杀了,连个尸首都找不着了。
万历也伤心,他想着卢大受的好处,心里难受,说:你去歇息吧,我不要见申时行,你走吧。
狗食儿眼珠子红红的,直抖抖地走至申时行面前,瘦削单薄的身子几乎要被狂风刮走。他大声吼,此时他只有大声吼,申时行才能听得见:申大人,你们回吧,皇上不想见你。
申时行看看王锡爵,看看许国,他们二人都不想走,申时行说:多谢小公公了,我们等皇上。
皇宫里看不到外面,但能听见狂风的疾劲声响。风刮过檐铃,吹起一阵子无节奏的嘈杂,这嘈杂弄得人心烦意乱,无所适从。万历瞅着檐前,雨要来了,肯定是大雨,大雨中的申时行与王锡爵、许国三人一定会给浇成落汤鸡。但他们与皇上较劲,要与他赌气,决不许皇上杀人。而他是皇上,如果他不出手杀人,张诚、张鲸怎么会服?怎么会当天晚上就乖乖地拿出那七十万两银子?
听风声,盼雨下,宫女与大珰小珰斜着歪着看雨,雨点如豆,倾洒在地上,四处迸溅,哔剥大响。宫女太监们齐吼:下了,下大雨了!'① 《明历》一二二·范俊。'①
人皆看雨,在雨中,三位辅臣站着,他们只能挨在一起,三人面对面笑笑,真是百感交集。人总是被命运挤到同一个位置上来的,他们就是被万历要斩首范俊这一案子挤到了同一场大雨中。雨点儿很大,但三人不动,三位辅臣心里都想:反正今天是豁出去了,就是给雨浇死,也只能站在这里。
雨越下越大,宫女、太监都看着雨中的辅臣,这一下子就把三位辅臣与万历的冲突摆在了当面,皇宫内人人看得见,都知道三位辅臣是要万历赦免范俊的。自古不杀铮臣,皇上执意要杀范俊,三位辅臣雨中直谏,就是给雨浇倒了,浇病了,也要拼死一搏。
这时,最生气的莫过于万历了。
辅臣近来不大与万历争斗了,申时行性情绵软,他感到舒服多了,上疏每件事,申时行说得疾徐有致,有理有据,且对他提出建议,多是很平和的主张,这能让他承受。但这一回三位辅臣一起出来要与他硬抗,决不允许他杀人,不允许他杀一个谏官!
慈圣皇太后也得到了禀报,说是三位辅臣站在雨中,要拼死直谏,皇上不理不睬。慈圣皇太后命人来,拿来了伞,给王锡爵三人打伞。但三人接过伞,把伞收拢,垂手而立,仍在雨中。
慈圣皇太后问:三位辅臣怎么样了?
太监说:三位大人不要伞,太后送他们的伞,他们收了起来,仍是站在雨中。
慈圣皇太后自语:这怎么办呢?这怎么办呢?
张诚、张鲸都在宫中,张诚站在乾清宫内,张鲸伫立在廊下,他们怔怔地盯着雨中的三辅臣,觉得万历把辅臣放在雨中,大大发泄了他们的愤恨。万历恨一切人,觉得内府的人不可靠,看着张诚拿来的银两,竟有七十万两,不由得眉飞色舞,大是欣喜。按说张诚这会儿该去对万历求情,要他接见三位辅臣,但张诚已心灰意懒,不想去讨没趣。
暴雨浇灌着乾清宫前的院子,院里的小排水沟太窄,水便不畅,直接臃塞在院内,满院皆水。有人叫喊:乾清宫前门要进水了!要进水了!便有不少大珰小珰扑来,叫喊着,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