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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食相报告-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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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扬州我有几次路过,但没有下车,所以至今仍与产地的原装狮子头缘悭一面。不过据曾经专程前往寻访的一个酒肉朋友说,当地的出品令人大失所望。我想这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因为跟鲍参翅肚相比,狮子头的材料实在很贱,尤其在一个物价指数不高的城市,大概很难卖出一个能令饭店老板和厨师都认真起来的价钱。
  不过呢,一个上海人对于扬州菜的评价往往也不可全信,这是因为:第一,在上海已能吃到水准和价格都很高的扬州菜;第二,上海人并不喜欢专门到扬州去吃比较便宜也比较正宗的扬州菜,这又是因为,扬州菜里面有一道与狮子头齐名的“扬州干丝”,非吃不可,不过“干丝”在上海话里的发音与“官司”同,因此,这个“官司”一定要吃的话,就近在上海吃吃好了,专门跑到扬州去吃个“官司”,听起来实在有点犯傻。
  其实上海的上乘扬州菜馆,算下来也独此南京西路上的“扬州饭店”一家了。这家历史悠久的国营饭店由扬州名厨莫家三兄弟创办,狮子头自然是它的看家菜。二十五元一粒的“蟹粉狮子头”,用上等五花肉为主料、新鲜蟹粉及蟹黄做配料,上笼蒸四小时而成。开吃时切不可高呼“起筷”,因为这东西极为松软,用筷子夹,一碰就散。要用羹匙舀下一小团,连着一匙汤汁一道送进嘴里,几乎不用嚼,就等它自行融解好了,而在融解过程中所释放出来的那一番软玉温香,直教人感觉连自己的舌头也正在随它一起化掉。
  在扬州饭店“弄狮”还有一个秘诀:即每次只点两粒。即使明知不够,宁可我负跑堂,劳他大驾再添一次,亦不可使狮子头负我。因为这家饭店的规矩,不管你点一粒也好,四粒五粒也罢,总是盛在一个尺寸的砂锅里上桌。是故,若一次点两粒以上,砂锅便严重超载,“狮头踊踊”地肉挤着肉,汤水无法融会贯通,肉丸本身更容易破碎;其次,这样一来垫底的蔬菜在份量上势必大打折扣。说实在的,垫在肉丸底下的那些吸足了肉汁的蔬菜才是真正的美味。可惜我去了几次都不是季节,最好的季节是春天,因为当令的本地鸡毛菜十分鲜嫩,又最能汲取狮子头的肉汁。用黄芽白来垫底也很不错,不过务必取它的嫩心。
广州话饮食词典
  粤菜的独特,除了烹饪、材料以及进食方式之外,还在于它有一整套相应的语言系统。我认为一个人要是读不好这些字和词,也就不能把那些菜和饭吃好吃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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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吃”字当头吧——正宗的广州人从来不说这个字,无论是口头还是书面,皆是一个字——'食'。相比之下,“吃”不仅过于直白,甚至流于粗鄙。单凭一个“食”字固然无法改变广州话在外地人心目中“粗俗”的印象,不过,广州话俗起来可以是俗不可耐,雅起来也是能雅死人的。
  例如,广州人把“过去”说成“旧时”,把“什么时候”说成“几时”,“多少”说成“几多”。如果这些不规范的“鸟语”让你胃口大倒,那么,想象“旧时王谢堂前燕”“夕阳西下几时回”,或者“问君能有几多愁”这一类美丽的句子吧。
  不妨再想一想更经典的“食、色,性也”。普通话的“食色”不仅完全不同形,发言也不一样。不过,在广州人读来,“食”和“色”却是同一个音,字典上皆记做sek,区别只是声调不同而已。音韵学我不懂,不过我估计,孟子时代的山东话,“食”和“色”大概也是同一个音。以字的同音隐喻性质的同构,这是文字游戏的一种常见玩法。是故,如果日后有调查发现广州方言地区的居民对“食色性也”的理解力大大超过其他地区的同等教育程度的汉语人群,我是不会有任何诧异的。
  当然,有大雅必有巨俗——'食自己'常常被外地人误做“自食其力”。这三个字其实与吃无关,忽略了性的成分,相当于北京土话“一边玩去”“一边凉快去”或“洗洗睡”。不过讽人之处,“返屋企食自己”的好处还在于可以用来自嘲。一个在众人面前深感无趣的北京人要找遁词,总不能说“我一边玩去了”。
  广州话表现在饮食上的独特,来自于某些特定的食物给他们带来的特殊的感受。
  众所周知,中国人里面以广州人最敢吃蛇也最善吃蛇。因此,语言上对“蛇”的应用及其综合开发,中国话里面亦以广州话为最。除了饮食上的'蛇羹'、'蛇碌'(蛇段)以及'蛇春'(蛇之棒棒)为外省所无,举凡'蛇头'(组织偷渡者)'屈蛇'(偷渡)'蛇仔'(专职非法营运之交通工具的拉客者),'蛇王'(偷懒)'放蛇'(警方向怀疑犯罪组织派出卧底)之类,虽然其中的一部分已为中国主流媒体所采纳,不过,如果一个外省人在广州的报纸上读到以下句子:“警方经过多次放蛇终于将蛇头绳之以法”,毛骨悚然倒不至于,鸡皮疙瘩恐怕还是会崛起一些的。
  排队、尤其是拍得很长,而且长得拐了弯的队,广州话叫'人龙'。如果语带不满,'人龙'固然不会改称'人蛇',而是变成了'打蛇饼'。“蛇饼”并非吃食,而是指蛇的盘踞状。此外武夷山蛇园也盛产一种晒干的蛇饼,做入药之用。
  对“蛇”字的全方位开发成果,不能不包括'蛇果'和'阿蛇'。前者为产于美国加州的一种苹果,英文叫做red delicious apple,与蛇一点关系没有。起初,此果在香港人音译为“红地厘蛇果”,后来逐步简约为“地厘蛇果”,今以“蛇果”之名见风行于各地的水果摊。至于用来称呼警察或者师长的“阿蛇”,则绝无任何不敬之意,而是英语Sir的音译。很显然,广州话不仅以“蛇”字很好的解决了某些普通话难以音译的英语发音,尤其是“蛇果”,听起来不无恐怖,其实译得甚有文化底蕴,亚当和夏娃的失足经过及其细节,你不会假装没听说过吧。
  如果说'咸鱼白菜'代表着一种平民化的粗茶淡饭,那么'冬瓜豆腐'则修辞着一种平民化的麻烦。
  虽然冬瓜和豆腐都是广州人的日常食品,“冬瓜盅”和“东江豆腐煲”分别是经典广州菜及客家菜的代表,不过,如果你听到一个广州人说“万一有什么冬瓜豆腐”,千万不要误以为此人是在吩咐另一个人前往市场买菜,这个人其实是在为另一个人或事所可能遭遇的麻烦而忧心忡忡。
  何以原本好好的冬瓜和豆腐一旦被组合起来,就只剩下“三长两短”的意思?这个我也不太明白,估计是某种黑话和暗语的漂白。说到切口,不可不包括广州话里面暗示“死”的那个“瓜”字。此“瓜”固然没有“破瓜”的含义,却仍能造成强烈的破碎或毁灭的感觉。此外,'瓜直'和'瓜硬'则有“玩完”或“死定”、“死硬”之意,我怀疑《Die Hard》这个火爆的片名,是不是好莱坞从广东人那里偷来的。
  说实话,每一次听到高怡平口中“瓜哥瓜哥”的叫个不停,我的心里面都有“冬瓜豆腐”在七上八下着。
  说到瓜就离不了菜。普通话的“菜”之所指十分繁杂,可以是蔬菜,也可以不是蔬菜而是鱼、肉、豆腐。下饭之物,广州人科学地造字为“{食送}”,至于“菜”字,则专指本质意义上的蔬菜。
  普遍性的'鸽子'一次,在广州话里并不存在,而是以特殊的'白鸽'替代。
  难道广州的鸽子一概都是白色的不成?也不对,也对。广州人爱吃鸽子,被吃的鸽子皆是肉鸽,所食肉鸽乃以美国白羽王鸽与本地鸽之杂交种,皆为白色。因此,除了“白鸽”之外,广州话里与鸽子有关的词就剩下了'|乳鸽'——即出生七日至二十五日龄的鸽雏,因接受亲鸽嗉囊中半消化分泌物之“哺|乳”而得名。粤港一带嗜食|乳鸽,着重的就是那种柔若无骨的感觉。
  '粉肠'——猪小肠及十二指肠的合称,口感既粉而脆,白灼最宜。午夜十二点左右,城外杀猪已毕,此是广州人最爱开车前往番禺一带的大排档吃新鲜猪杂,猪肝(广州话称“猪润”)、粉肠以及“猪生肠”(母猪的子宫)为必食之物。
  此外,“粉肠”还用来骂人,“你这条粉肠”相当于京俚“你丫”。
  前后换位,“粉肠”就变成了另一种街头小食'肠粉'——把米粉浆煮熟卷成长条,中间或裹上馅料,再加上调味,为广州常见的食品,因形似猪肠,故又称“猪肠粉”,多用于早餐。许多年前,我曾在一出港产片中听到对于“粉肠”和“肠粉”的最精彩的运用。剧情是:某饥饿劫匪身陷警方重重围困,仍企图吃下一碟热气腾腾之肠粉,不料刚一张嘴,心口即中一弹,该匪于毙命前仰天长啸曰:“你这条粉肠,阻住我食肠粉!”
  '菜胆'——指菜帮子之内的菜之嫩芯,常用于料理高级菜肴,例如'菜胆翅'。除了“胆结石”,或“胆粗粗”及“胆生毛”(指胆大妄为)之外,“胆”字后置的词组则包括“蛇胆”、“电灯胆”(电灯泡)。
  By the way,“菜胆狼心”并不是一道菜,而是我在网上的一个曾用名。
  '摆酒'——设宴,在广州人的世俗生活中,又是“结婚”的代词,就连广州美领馆里的老外移民官也通晓此词。遇到因婚的移民申请者,他们通常会盘问一句:Where did you Bai…Zou?(你们在哪儿摆的酒?)
  说到“摆酒”,广州话里尚有'摆堆'一词,一句不常用的切口,意思是大便,也算是与饮食有关的下游产业。
  与动词和名词相比,用于饮食的形容词应该是广州话的弱项。一个字'靓',几乎通用于“好吃”或“质量上乘”的一切状况。香港茶楼里的伙计为了讨好老主顾,就是只添点热水,他也会高唱一句:“靓滚水一壶!”
  还有一个用来形容“好吃”的词:'和味',“和”字读音若“窝”。这是以故意读歪以示强调,仅限于真真正正的好吃,没有任何客套之一。
  真正为现代汉语做出杰出贡献的形容词,则非'生猛'莫属。与“活”、“鲜活”以及“活蹦乱跳”之类相比,“生猛”不但准确地表示了“活”的意思,更是难能可贵地向进食者传达了某种激烈的、不无挑战性的“生”之状态。不过,如果你听到'死鸡撑饭盖'这样的说法,勿以为这是“生猛”的最高级状态,死鸡就烹,因热力作用而不时“撑”起锅盖,乃“垂死挣扎”之意。对于一个“自强不息”了一辈子的SB,就很应该把“生当作人杰,死亦撑饭盖”写入他的悼词。
  如果上述文字让你觉得有点“腻”,你应该用广州话说'模В叭庵埔病薄9阒莸哪昵崛艘呀浼蚧烈粝嗨频摹奥保稳萏鸹蚰宓募拢疤鸬铰保胺实铰薄N鞴氐摹胺锘四毯本褪恰疤鸬铰贝硇允称贰J率瞪希还苁前滋旌谝梗拥谑Σ叫薪至脚缘拿恳簧让欧炖铩奥背隼吹奈兜溃加形蘧〉奶鹉濉�
暴力饮食
  莎剧中的饮食,常流露出严重的暴力倾向。比较突出的例子见《王子复仇记》《马克白》,而在《泰特斯·安德罗尼克斯》tus Andronicus)第五幕第三景中,甚至还出现了碎尸人肉宴的血腥场面。
  这并不全是剧情的需要,因为莎士比亚在某一个场合也曾说过:食欲是人类心中的一匹恶狼。
  人类心中的恶狼不止一匹,而是成群结队。同样,用食物来对付这些恶狼的方式也不止一种。在驱散人群所用的镇暴武器之研发上,食物的成分正在日益加重。例如,胡椒粉这种常见的调味品,今天已被广泛使用于“胡椒喷雾”;辣椒也早就不是川菜的专利,辣椒水的古典疯癫以及催泪弹的现代文明,都能使空气中弥漫着麻婆豆腐的味道,区别只是暴力及其程度的合法与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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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其说暴力的食品化有助于将暴力降低到最低,不如视为一种互相的暧昧化过程。我们可以想象,如果在高压水炮中加入适量比例的香槟,或者在水炮的发射上直接借用香槟的开启方式,无疑将令被驱逐对象产生极大的困惑,并且深陷于一种突如其来的尴尬境地。“香槟水炮”在人群中挥洒出的那种庆典的色彩及味道,足以令巴赫金为之目眩神迷。同样,盖在比尔·盖茨脸上的蛋糕或掷向美国农业部长格利克曼的豆腐,相对于投枪匕首,一方面便于被袭者做出迅速的自我解嘲,另一方面,袭击者也借此获得了“享受”最轻惩罚的机会。
  一九九五年的美国电影《死亡晚餐》e Last Supper),以黑色喜剧的方式把暴力饮食发展成美学:同室的五个博士研究生自行授予了一项资格:对思想“不纯正”的人判处死刑,方法就是一一顿周日晚餐来展开连环的杀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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