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相-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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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的名目是请唐松来说李茂定断的事情,但自始至终,黄司马就没让正在别院儿中心急如焚的姑家表兄露上哪怕一小面儿。
如今可是李家三代单传独苗李茂生死攸关的时刻,此刻能保住人命真是比什么都重要。许是怕唐家人再后悔,李茂父亲行事的速度真是干净利索到了极点。唐松刚回到城中家里一盏茶还没吃完,李家的下人就送来了一千贯的飞票。
李家比不得唐达信是襄州有名的布商。这一千贯只怕是已经将家中搜罗一空准备带来给儿子打点的。至于其它田地什么的远不是一两天就能脱手的。
李茂的父亲终究是没好意思亲自登门。唐松手指在那一沓零散的飞票上敲击了一会儿,“柳眉,去请缘姐过来”。
唐缘刚睡醒不久,神情有些恹恹的。坐下后看着唐松推过来的这一沓飞票满脸不解。
“我替你做主与李家订了和离,这李家家产嘛就有你一半。这是他们刚刚送来的,你就权当是定钱吧。来,收着”。
刚才唐松回来,柳眉就不停嘴的追问黄司马家请他去做什么,唐松懒得说二遍话就没告诉她。此刻终于知道了原委,柳眉看看那飞票,再看看唐松,如此这般两三回,一双杏眼越瞪越大。
缘姐这个弃妇不仅洗刷了冤屈,而且居然还真能分上李家一半儿的家产?这……怎么可能?说出去都没人信,整个襄州城也非得炸窝子不可!
律法中有“和离”这个条款不假,和离者可得一半家财也不假,但这写在纸上的条文和现实毕竟是两回事,而且还是天差地别的两件事。
这就像后世宪法里写着人人平等,但实际上却怎么也平等不了。在唐朝这么个时代,夫妻感情破裂平等离婚也是“人人平等”般的梦想,好是好,但除非是女家权势稳压夫家,否则根本没有实现的可能。
在此之前,襄州城里也不乏夫妻和离的先例,但这些个和离不过都是给被休妻的弃妇留个脸面的遮羞布罢了。让弃妇面子上好看些,再嫁的时候容易些,但真要说有谁分了夫家的财产,那是哄鬼都不信的。
既然男人可以三妻四妾,既然休妻并不是那么难的无法完成,我还赔上一半家产跟你和离,做梦吧你!长而久之,和离到底是怎么回事,已经是坊间百姓尽知的笑谈。
这也跟后世宪法里的“人人平等”一样,说说可以,谁要真信就是傻子。
正是有着这样的背景,柳眉此刻才会如此吃惊。她是亲见过唐缘刚被休回来时是如何凄苦的,而她这娘家里又没有一个做官做吏能拿住人的,出身于这样一个家庭的弃妇能走到现在这一步,这跟听神话也没什么区别啊!
柳眉想到的这些唐缘自然也想得到,回顾从被休回来到此刻的这段时间,唐缘真跟做梦一样。她是个性子柔弱的人,当初被李茂赶回娘家的途中,她最大的期盼就是娘家人,尤其是娘家兄弟万不要嫌弃她,否则她就只剩个死了。
结果是娘家兄弟不仅没有嫌弃她,且是温言和煦,大把花钱只为让她高兴。唐松做到这一步,唐缘已是意外之喜,孰料这还不是尽头,后边惊喜一重接着一重,直到面前这一沓飞票。
弃妇变成了“夫妻不相安谐”的和离,冤屈伸张了,名声也在大庭广众之下、威风赫赫的朝廷公堂里挽回来了,眼前居然连夫家的家产都分上了……
这一切原本都是唐缘做梦都不敢想的,这一切只是因为她有着一个好兄弟。
不知不觉,唐缘的眼睛又湿了!看了看那沓飞票后,伸手给唐松推了回去。
唐松有些受不得女人的眼泪,而唐缘这段时间又哭的实在太多了些。他也没再去推那飞票,只是从座位上站起了身子,“你在李家当牛做马的受了四年苦,这是你应得的。钱是人的胆,拿着这些,你以后不管有什么打算安排,胆气也壮些”。
嘴里说完,唐松向柳眉招招手,就此出了正堂。丝毫没再给唐缘拒绝的机会。
第三十五章 欲将心事付瑶琴,弦断有谁听
初夏时节,知了已开始声声鸣叫。太阳照在人身上不烈却有点燥热,空气里始终弥漫着一股懒洋洋的味道。柳眉边走边不时扭过头去看唐松,可惜她站的方位不太好,抬头间总会迎着太阳,这就让她有些看不清。
“今天还真是累着了。哎,终究还是山上好啊,清静”,唐松毫无形象的伸了个大懒腰后嘟囔着。
“喂,刚才那可是一千贯哪!”,不知从哪次开始,柳眉就这样称呼唐松了。这种一个字的称呼方式很不符合唐人的礼仪,绝对的非主流,但唐松不在意,柳眉很喜欢,所以就约定俗成了下来,“你就没想过,以缘姐的年纪终究还是要再嫁人的,到时候你可就一文也落不着了。你呀……真是个傻兄弟”。
“心里特别感动是吧?”
“什……什么?”
“一千贯那么多我都不要……你心里是不是特别温暖,眼睛再看着我时是不是都冒小星星了”
“是冒了,你像我这样看太阳,眼睛也得冒星星”,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唐松曾经用在她身上的词儿,柳眉皱起鼻子顺手拈来,“哼,臭美到家了!”。
唐松嘿嘿一笑,“女人哪!一被说中心事就变得傲娇了”。
傲娇?柳眉没听说过,但连猜带蒙能知道大约是什么意思,她没再说话,只是心里觉得就这样走着,说着一些莫名其妙又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的话挺好,就像他说的,心里特别温暖。
“柳眉,其实我很有能力的”
“知……知道了,臭美,要我夸你就直说”
“好啊,谁不喜欢被人夸?这可是最好的心理满足”,此刻,阳光下走着的唐松显得特别不着调,顺口说着的也是在这个时代特别不着调的话,“不过,我现在想说的是,我既然这么有能力,你如果有什么为难解决不了的事情可千万别客气”
柳眉心中怦然一动,不过……那是多大的事儿,非得是官而且还必须得是大官才能解决吧!他是聪明可终究不是官哪!一转念想到这些,柳眉决定还是不说了。
眼看着离龙华会没有几天了,一旦说出那事儿心里着急又无法解决岂不是难受。既然那是自己选择必然要面对的命运,就好好珍惜眼前,珍惜这几天的宝贵光阴吧。
别为了那一件没法解决的事儿把这几天给毁了。柳眉喜欢现在这样的唐松,尽管没怎么见过,却不想去看唐松愁眉苦脸的样子。
“我干吗要跟你客气”,柳眉甜甜的笑容下隐约着丁香般的忧愁,似是怕在这个话题说的再多会漏出些什么,小姑娘傲娇的一笑后便逃跑了,“我要去练曲舞”。
看着柳眉如受惊小兽般的身影,唐松无奈的叹了口气,都自吹自擂了这小丫头还是不相信我,就是真把红内裤穿在外面也不行啊!
第三天上午,襄州县衙开堂,定断李茂刑罚一年半,此前其所书写休书无效。本当追还其妻,但念及夫妻间已情不相得,不相安谐,故准予两人和离。因李茂为李家血脉独子,故唐缘可分得半数财产,除先期已送付的一千贯之外,其余应在两月之内给付完毕。
此定断一出,满衙哗然,随后遍传襄州,成为今岁坊间最轰动的一场官司。
李茂入牢狱后第三天,即已转入单人牢舍。每日三餐俱由家人做好送去,每十日且有郎中出入为其调理身体。这事儿唐松隐隐也听到一些风声,不过听完只是一笑罢了。
这家伙是个草包式的人物,如今又已是彻底的身败名裂,不是不跟他计较,实在是跟这样的人计较不起来。再则唐松也明白黄司马需要做些什么来安抚李茂的父亲,毕竟人家还是姑表亲,毕竟人家出了那么多钱,这以后还得见面不是?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至少在这件事情上有那么点意思。
……
唐缘举告李茂不义出妻一案轰动襄州,流播极广。
鹿门山八卦池后桃林深处的祈福观中,唐松当日所见的中年美妇人看着面前这一大包从帝京送来的胭脂水粉无奈的笑了笑,明知道那位从不用这些东西,但京中却是次次不落,而且送来的总是最新最贵的。
用不用是一回事,但给不给,有没有又是另一回事,张公还真是不愿这位宝贝疙瘩受了半点委屈。
美妇人一边收拾分拣着这些物事,一边随口说着从山下听回来的坊间趣闻,这其实也是张公的要求,那位两岁上便来了这祈福观,十二年来不曾见过生人,不曾离开这桃林方圆五里一步。虽已是花季之年,但对人间事却几乎是一无所知,心思也跟那八卦池水一样清澈见底。如今眼见十二年之期将满,人也即将下山,让她多知道些山下的事情总是好的。
但让美妇人郁闷的是,无论她说出的是在她看来多么有趣的事情,湘妃竹帘那一侧都没有半点回应。
“许是呵护的太过了”,美妇人心下幽幽想道,那位简直就像是活在天上的仙女,不食人间烟火,也不关心这人间的喜怒哀乐,她那颗心分明就是飘在白云上的,除了琴,似乎就再没有能让她稍稍动心的东西。
想到琴,美妇人突然想起“不懂琴音,却有琴心”来。抿了抿极红润的嘴唇后便将那件轰动一时的“不义出妻”案慢慢说了出来。
待说到唐缘由其弟唐松陪着走上公堂时,里面仍是毫无动静。
美妇人真是无语了,前些天老道和方公南来访时可是一再提到这个名字的,那位还真就一点都没记住,万事不挂心哪!
停了停,美妇人补充了一句,“这唐松就是前些日子夜夜去八卦池边听琴的少年,他这些天没来想是就为这事儿给耽搁了”。
湘妃竹帘内传出一声轻咳,美妇人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笑容。后面的叙说愈发的绘声绘色起来,不时还停下故事解说一下其中涉及到律法及人心的关窍,合着她是把这个案子当教材使唤了。
一路说到案子结束,说到方公南将唐松叫去问询,美妇人刻意卖了个关子,“你知道那少年是怎么答的?”。
里面没有回应,美妇人却没在意,因为十几年的朝夕相处使她能感觉到湘妃竹帘后的那位正在专心的听着。
停了那么一小会儿,氛围蓄的更足些后,美妇人方幽幽声道:“少年说:‘跟一个女子的眼泪和终生幸福比起来,我这点斯文面子又算得了什么?’”。
美妇人话刚说完,准备好的感慨还不曾出口,蓦然便听湘妃竹帘后突然传来“铮”的一声破鸣。等她疾步赶进去时,便见那位正手抚着最宝贝的素琴,而七弦琴最中间的那根弦已铮然而断。
那位是学琴的天才,自打五年前琴艺初成以来就再不曾有过断弦之事。今天是怎么了?
美妇人惊诧的看去,那位的眼神却是风轻云淡,点尘不染。
良久之后,当美妇人抱着琴将要走出时,身后蓦然传来一声略显生涩的话语,“我想看一看他”。
美妇人的身子僵住了,手就那么搭在湘妃竹帘上忘了掀起。
五年了……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要见一个人。
但……虽然只剩了几个月,但十二年之期毕竟未满,我该怎么拒绝她……
第三十六章 士林之耻
这事了结,唐松虽然心中渴念却没回鹿门山。毕竟三日之后,龙华会就该开始了。
会期前一天的上午,唐家先后来了两拨传信的。第一拨是个伙计模样打扮的人找柳眉,为的是通知并提醒她第二天晚上准时参加龙华高会,一并确定表演的曲目舞蹈。
第二拨来的则是穿着皂衣红裹肚的州衙公差送来一封便笺。这便笺看着不起眼,里面的内容却是满襄州士子梦寐以求的。笺邀唐松于明日赴汉江之会,共赏美景并临清流以赋诗,便笺下方,赫然有着本州刺史及别驾的亲笔具名。
看到便笺上“临清流以赋诗”这几字,唐松实在是无话可说。他自在这里纠结,那边厢唐达仁却因为这份信笺兴奋的老脸放光,这可是刺史和别驾亲笔具名的邀约信笺哪!啧啧,祖宗显灵了,嘴里嘟嘟囔囔的说着谁也听不清的自言自语,自己把自己给激动的了不得的唐达仁到后来居然眼圈都湿润了。
对此,唐松更是无语了。这老头儿真是没法说他,前些日子唐达信拍他面前两万贯钱的时候,也没见着老头儿有这么激动啊!
唐松真是觉得唐达仁有些难以理解,也正是因为这份难以理解,唐松知道自己永远也无法真正成为一个唐人,更别说一个正宗的唐代读书人了。
烙印在骨子里的东西是无法改变的,他是,且永远只会是一个裹着唐朝皮的后世人。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整个唐家愣是被往日最安静的唐达仁整出了鸡飞狗跳的感觉。这老头儿沉寂太久的父爱居然就此大爆发,十年来第一次关心起儿子的穿着来,且是关心的细密到了琐碎的地步,就连女儿按他的意思给兄弟的衣服改一下袖子,他老人家都得亲自在旁边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