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檀记-第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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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央慢慢坐到椅子上,耐心的问他,“许你那么大的好处,你也没直接答应,都有些什么顾虑呢?”毕庆堂大喇喇的回答,“卖国贼这名声太难听!”“你只是怕名声不好?”毕庆堂清了清喉咙,思路清晰的说,“我想日本人若是被赶回老家,汉奸肯定不会有好下场,”稍停,他又无奈的说,“我觉得我若是去做那个会长,你大概会看不起我。”
听他的回答,谭央微微叹了口气,虽然这些理由没一个堂堂正正的,可单论这份坦诚,在毕庆堂的身上就并不多见,这叫谭央多少有些诧异。毕庆堂见她不说话,就试探性的问,“小妹呀,你怎么想?”
若是过去,谭央会和他说些大义,举些道理,会说作为中国人就应该有这个良知,怎么能帮着侵略者去欺凌自己的同胞?可是这一回,谭央没有这么说,她拿着话筒,语气温柔和缓,“别的不说,就说过去在山东的时候,咱们的父亲虽说做着响马,打家劫舍的称不上什么好人,却也守着一条,只劫商贾乡绅,是万不会帮着官府去欺负平民百姓的。后来我刚到上海时,因你做的营生,对你总存着戒心,可绫姐告诉我,你们商会便是有再多不是,也不会帮着租界的洋人欺负自己的同胞,反而上海的百姓受了洋人的气要找你们去做靠山。我便对你没那么怕了,觉得你本质应该是好的,只是我了解的不透彻吧。”
谭央的话说完后,毕庆堂半天没吭声,良久,他强压下激动的情绪,诚恳的说,“小妹啊,我明白了,好在和你商量一下,否则因为几个钱犯了糊涂,让日本人骑在我脖子上拉屎拉尿的,挺直腰杆活了半辈子,到最后反倒成了上海滩的大笑话了!”
谭央一边点头一边流着眼泪,电话里一片沉寂,过来好久,心中没底的毕庆堂追问她,“小妹啊,你怎么不说话了?想什么呢?”谭央抹了抹脸上的泪水,轻声回答,“我就是有些不敢相信,你竟然会同我商量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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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谭央在报纸上看到一个老混混做了新亚和平促进会的会长,这个人一向以好勇斗狠闻名于上海滩,几十年前和毕老爷子争码头时屡屡沦为手下败将。谭央不知毕庆堂用了什么手段才得以全身而退;不过她很清楚,毕庆堂这个人;涉及利益时眼光既狠且毒,而利益之外,更是头脑清晰、手腕圆滑。这样的人;是乱世所造,更能沉浮于乱世中,处险境却总能安然无恙。
上海沦陷后;随着战线的拉长,日军的伤亡也日渐增多。一个礼拜二的早上,谭央刚到医院就和其他的几位医生一道,被持枪的日本兵押上了汽车。因重伤的日本士兵被初步医治后很多都送往了上海这样的大城市,军队医生人手有限,日本人便找来民间医生为受伤的日本兵手术治疗。他们找的几家医院或是医生懂日语,或是外科出名,不巧的是,谭央的医院,两条全都占上了。
在日本人楼里的一间会议室中,二十几个医生三五成群的坐在角落里,一个日本军官打开门嘀哩咕噜的说了一番话后转身走了。谭央问坐在旁边的林稚菊,“他说什么?”林稚菊冷着脸回答,“说马上要运来一批伤员,让咱们给治,真是笑话,在战场上刚杀了咱们的同胞,却说要给咱们机会为他们的天皇尽忠!”不远处的一位中年男医生听了这话,怒不可遏的高声道,“一群丧尽天良的混蛋,看看他们在南京都做了些什么?去救他们?那就相当于咱们手上也染了中国人的血了!”
他的话让很多人都发自内心的点头,和身边的同事议论,但在短暂的躁动后,一个年纪很大的老医生握着听诊器颤巍巍的说,“话是这样说,可重患在眼前却袖手旁观,做了几十年的医生了,还真没做过这样的事!”话音刚落,一个年轻人咬牙切齿的说,“张老,您不用这么想,他们都不是人!不用当人看的!”刘法祖将这一切看在眼中,不由得苦笑摇头,一语不发的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半个小时后,一个日本兵打开门说了句话就走了。刘法祖起身问吴恩,“怎么?伤员运来了?”吴恩点头道,“对,他让咱们下去接伤兵。”刘法祖麻利的脱下西装外套,取出公文包里的白大衣穿到身上,正要走时,吴恩难以置信的拉住他,“你要干什么?”“做医生,救人,”刘法祖简短的回答。“你就算是医痴也要有个限度行不行,什么人都救?你别忘了你是中国人!湘凝的大哥是怎么死的?湘凝当时有多难过?你别说这些你不知道,这才几天,你就全忘了?”
一听人提到章湘凝,刘法祖便神色一黯,在吴恩的质询下,看着屋子里的同行们,刘法祖从容而坚定的回答,“知道,可我更知道,这件白色的大衣一旦穿上,在我们的有生之年,救人于病痛便是我们责无旁贷的重任,做医生的,是没有那个资格去挑拣病人的!希波克拉底说,无论置身何处,无论自由民与奴婢,我们都要一视同仁的为病家解除痛苦,因为生命与医术的无上荣光,不容玷污!这些话是我们学西医之初便立下的誓言,法祖又岂敢轻易背弃?”
“日本人给我的家庭与国家带来的痛苦,我不会轻易忘记,可是,是不是敌人泯灭人性使得生灵涂炭,我们也要随着他们一起拉低自己的道德底线呢?如果我的职业是军人,那我会像内兄一样为家国浴血沙场,可我是医生,我的职责是救人,哪怕这个人多么的十恶不赦,即便他第二天就要被送上法场去执行死刑,可是今天他是我的病人,我就要解除他的病痛。命悬一线的时候,为医者看到的只是病人,不该有其他的顾虑。去医治一个病痛垂死的敌国伤兵,作为中国人,这不意味着我在助纣为虐,而作为一个医生,最基本的,要对生命怀着一颗虔诚的敬畏之心。”
刘法祖说完这一席话就迈步出了房间,紧接着,那位年龄很大的张医生也戴上白帽子出了门。谭央和林稚菊一直坐在窗户旁边,在林稚菊独自发呆时,谭央碰了碰她的胳膊示意她向窗外看。
外面的院子里66续续停下几辆卡车,士兵从卡车上抬下一个个的担架,离她们最近的担架上是一个年纪不大的日本兵,身上很多地方都缠着绷带,稚气未脱的脸因为失血过多而煞白一片,他的眼睛只留下一条缝,微张着嘴努力的喘着气,常年呆在医院的人最明白,这是在病痛的挣扎下竭力求生的人所特有的表情。
近乎于本能的,谭央迅速的换上白大衣,一声不吭的出了门,林稚菊在和吴恩说了两句话后也拎着白大衣走了出去。
那天忙到很晚,谭央在会日文的林稚菊夫妇的帮助下和一个受了伤的高级别军官商量,借用了他们军队的电话。听筒只响了一声,那边很快就拎起了听筒,还不等谭央说话,电话那边,毕庆堂就焦急的问,“小妹吗?到家了吗?”
谭央的心头一热,眼圈也跟着红了,他果然一直守在电话边,等着她的消息。看着腕上手表的时针刚指到两点,谭央有些哽咽的回答,“没有,日本人找我们给伤兵治病,暂时还回不去……”还不等谭央把话说完,毕庆堂就连忙大声道,“小妹不要怕,我都知道了,我想了办法,明天上午就能接你回来!”
谭央晓得是自己的哭腔让他会错了意,便赶紧稳了稳心神,“不,不是,我就是要告诉你,我在这里医治伤兵没事,过几天就回去了,别为我担心,”顿了顿,她又一板一眼的说,“别为了我去和那些日本人谈条件,不要冒那个险。”毕庆堂一愣,随即缓缓点头道,“好,我知道你的意思!”
那边收了线后,毕庆堂握着听筒面容和缓下来。“少爷,怎么样了?”“她在那里应该没事,”回头看了陈叔一眼,他颇为欣慰的笑了,“她不放心我,也知道我正担心她呢!”陈叔闻言也跟着笑了起来,“行啊,没什么事你就睡觉去吧!”毕庆堂笑着应声,起身上了楼。
在这朝不保夕的乱世中,有人这样彼此牵挂着,便是那个时代最奢侈的幸福了。
五天后,伤员都处理得差不多了,医生们也离开了日军的医院。一出大门,刘法祖就拽住了谭央,心急无比的说,“央央,快和我去方小姐家看看,我这连着两天给她挂电话都没人接,可不要出什么事情啊!”
谭央见他这副过于关心的慌乱样,很是不悦,“方雅姐有什么事情也用不到你操心,这些天被关在他们这儿的医院,大家都想方设法的给家里报平安,你却有闲心给方雅姐挂电话?”刘法祖见谭央的反应一脸愕然,随即头痛无比的说,“你看你都想到哪儿去了?走,咱们去她家,我路上和你说!”
在赶去方雅家的路上,刘法祖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与谭央细细说起,“撤退的最后那天,我守着三十来个伤员,等着汽车来接我们这最后一批走,可是日本人进来的太快了,我们没有等来汽车他们就进城了!如果和伤兵们继续守在驻地医院里,那就是等死啊!所以我拿了一些药,轻伤员抬着重伤员,我们一路躲躲藏藏,晚上的时候,钻进了上海近郊的一座带院子的小楼。楼里没人,却存着不少米粮,所以我带着伤兵就暂时在那里安顿下来了。”
“过了些日子,外面的枪炮声很少了,楼里的粮食也吃得差不多了,我们正琢磨着接下来怎么办的时候,下午,一个佣人模样的人打开了楼门,看见我们这些缠着绷带的人,吓得拔腿就跑。我们不知那人会怎么做,就连忙收拾东西准备天一黑就走。但是天还没黑呢,一辆小汽车就开进了院子,方小姐带着几个保镖气哼哼的下了车。看见我后,她老大的不高兴,说还当是哪个吃了雄心豹子胆的占了她的家,居然是我,若不是看在央央的面子上,一定叫手下人给我些颜色看看。”
“我之前在医院见过几次方小姐来找你,就像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当初会嫁给毕老板一样,我也想不通你怎么会有方雅这么一个朋友,我对她的印象并不好,可毕竟占了人家房子这么久,我道了歉,说明缘由,要赔钱给她,还说天黑下来马上就走。可万万没想到,方小姐居然很爽快的对我们说,走什么,带着这么些伤的病的人出去,送死一样!留下吧!你以为外面日本兵来来往往的到处抢,怎么唯独不进我这宅子?我花了钱从假东洋鬼子那里买了平安了,在我这里顶安全,就放心住吧。”
“之后我们就接着住在那里了,方小姐每两天都带着司机给我们送吃的用的,还有药品,就连战时稀缺的盘尼西林她都弄得到。因为有方小姐的帮助,伤兵们复原的很快。可躲在那里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而把他们送出沦陷区又特别的难,方小姐本想去租界找毕老板商量,可她后来又说,算了吧,这几年来难得庆堂能过几天舒心日子,守着老婆孩子,大烟都抽得少了,别给他找事添堵了。”
“过了些日子,方小姐就找来了一辆卡车,在这个时局能找得来卡车?方小姐也算是手眼通天了。她打着搬家去杭州的幌子运东西出上海,已经复原的伤兵就装成搬运工坐在卡车上,一切都很顺利。最后就剩五六个伤得重的,这些日子也恢复的差不多了,我们本打算这个礼拜五送他们出去,可是我这些日子被关在这里,这两天给方小姐打电话又没人接,这才着急的!”
谭央初闻这件事觉得很吃惊,可听他说完后,也跟着着急起来,于是两个人急忙赶去方雅家。
刚一进方雅家的大门,谭央便愣住了。寒冬的黄昏,空旷萧条的庭院,白布盖在夹竹桃光秃秃的树冠上,一路延展到房前,稀稀疏疏的几个人,进出其中,谭央见状便跌跌撞撞的往里跑,在大厅里,一张方雅的照片被摆在灵堂正中,风华绝代蜚声沪上二十余年的她,如今被镶在框子里,美艳却苍白的对着来人笑着……
毕庆堂坐在客厅一角的沙发上,面色阴沉的抽着烟,谭央来到他跟前,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颤着声问,“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毕庆堂紧锁眉头,刚要开口,看见几步外的刘法祖,突然暴跳如雷的指着他吼道,“你问问他!你问问这个王八羔子!没那个能耐偏要去逞那个英雄,还连带着女人遭殃,这么碰运气的事一次行,两次行,还能次次都行了?那些伤兵病歪歪的,也能当搬运工?车里的东西他们搬得下来吗?日本兵一查就露馅了,方雅也糊涂,那些日本人拿枪指着他们,她还叫司机开车往外冲!结果……”说到这里时,毕庆堂喘了一大口气,说不下去了。
对于毕庆堂的指责,刘法祖一声不吭的听着,之后他郑重的为方雅上了柱香,深深鞠躬后在灵堂里伫立良久。末了,他来到毕庆堂的面前,沉声道,“毕老板,我连累方小姐遭此劫难,错在我,不敢奢求你和央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