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檀记-第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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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庆堂熟练的驳回保险,退出子弹,把这柄精致小巧的美制手枪放在手里掂了掂,眉头一挑,不屑道,“这玩意,中看不中用的,留着也没用!”说着,走两步打开窗,也不等谭央吭声,就把枪撇了出去。
转回头后,毕庆堂对谭央说,“等天再黑些,咱们走,我找了个还算安全的地方,刚把囡囡安顿好,你和我去避段时间。”他的这番话,大体上似乎是问她的意见,可是语气间,半分商量的意思都没有,倒像是知会她一声,走不走的,由不得她。谭央抬头迅速的看了他一眼,也没说话,愁闷的摇了摇头。
毕庆堂并不理会谭央的反应,只是看着窗外,天还未黑透,他闲闲的拉过一把椅子坐下,还从怀里掏出烟,不紧不慢的装到烟嘴上。没一会儿,飞机从上空轰鸣而过,一枚炮弹被投了下来,哐的一声,炮弹在很近的地方炸了开来,一声巨响,毕庆堂伸出手一把将谭央拽到怀里,谭央闭了眼贴着毕庆堂的胸膛,紧扣住他的臂膀,在硝烟与炮火弥漫的上海滩,他们紧搂在一起,像是一个人,彼此相依,生死同命。
冲击力将玻璃窗震得噼啪直颤,叫人的脑子也震得一片空白,在那一瞬间,谭央甚至以为他们就这样死了,她虽也怕死,可她更加的庆幸,在这生死一线的紧要关头,他们还是能在一起的!
飞机飞远了一些,又投下一个炸弹,毕庆堂便替谭央捂紧了耳朵,吻着她的额头说,“别怕,大哥在呢。”
片刻后,周遭略安静了些,毕庆堂缓缓放下手,叹了口气,无比苦恼的说,“囡囡本来就特别怕打雷,眼下上海这情形,她一听到枪声炮声就哭着往衣柜里面躲,还要我到衣柜里陪她,帮她捂着耳朵。衣柜里面小,我怎么钻得进去啊!这兵荒马乱的,孩子又小,真是要妈妈在身边才好。”谭央听后,难过得鼻头泛酸,哭着连连点头道,“好,好……”毕庆堂捏着她的手,笑了。
天大黑了的时候,毕庆堂才告诉谭央可以走了,什么都不用拿,换掉高跟鞋就行,方便走路。谭央看着窗外漆黑一片,一般人家也都不敢开灯,还有时不时激战的枪声,谭央犯难的嘀咕,“这该多难走啊!”
毕庆堂把几柄枪重新检查一遍,绑在腿上和胸前,耐心的与她解释,“天越黑越好走,你看不见路,别人也看不见你,更安全。”“那你怎么还大白天的过来找我,”谭央想了想,带着怨气的问。毕庆堂一脸自得的笑言,“来的时候着急,什么都不怕,回去时能带你走了,自然要惜命些!”说罢,他看着换上平底鞋后比平日里矮半个头的谭央,别有深意的笑了,“倒让我想起你读书的时候了。”
出了公寓,看见停在门前的深绿色小汽车,谭央问,“车就停这里了?”毕庆堂瞟了一眼,“就扔这儿吧,炸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谭央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看,心有不安的说,“可惜了。”毕庆堂走在谭央前面,语带笑意的应承着,“不要紧,等过些日子,我叫你用两根金条,再买辆新车就是了!”“你说什么?”谭央难以置信的问,毕庆堂也不接话,哈哈的笑开了。
冬日的夜黑得透彻,偶尔街面上还有大卡车经过,车灯打出的光柱照得极远,仿佛一根大棍捅漏了天,噼噼啪啪的枪声,前前后后不知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大路是不敢走的,所幸混迹上海滩多年,毕庆堂对这座城市的边角旮旯都是熟悉的。带着谭央摸黑穿弄堂走小巷,本就走得曲折,一些地上还有被炸出的碎石沙砾,毕庆堂拉着谭央的胳膊,她也一样走得深一脚浅一脚。毕庆堂心中不忍,犹豫半天才说,“小妹,我背你吧。”谭央想都不想的拒绝了,毕庆堂也没再坚持,半晌,他才说,“不背就不背,可别后面来一枪,再叫你替我挨子弹。”“前面也会有枪!”谭央不悦的脱口而出。见她这样的反应,毕庆堂先是一愣,随即很是动容的坦然回答,“我倒不怕!”
你不怕,我怕,所以才不叫你背,谭央在心中涩涩的说。
在这流弹横飞的时候,他们还能携着手走在一起,便都不大怕死了。唯独怕对方死,更怕对方,为了自己而死。
他们走了很久,一路上险况环生,有两次,巷战就在他们前方的街口。因毕庆堂这半生手不离枪,对枪支异常熟悉,枪声起,他就能大概的辨别出打仗的两方都在什么位置,有多少人。所以都能带着谭央小心的避开,一路上可算是有惊无险。
等谭央走得有些迈不动步时,才问,“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啊?”毕庆堂扶住谭央,笑着责怪她,“你说你,和我走了两个钟头才想起问我要带你去哪儿?也不怕我把你卖了!”谭央拢了拢鬓角的头发,上气不接下气的说,“你还有闲心笑话我,可见是快要到了!”毕庆堂心情大好的拍着她的后背替她顺气,“你自来都这么机灵,卖你之前,我定会先把自己赔进去!咱们去租界,到美国的副领事家里住段时间,如今,那里是全中国,最保险的地方!”
谭央连连点头,“我还以为你带着孩子去了香港,没想到居然找了这么个地方!”毕庆堂不屑的冷哼一声,不满道,“我去香港?你觉得我会自己走?连那个徐师长都知道,如今这个局势,你在上海呆一天,我就不会踏出毕公馆半步!我就怕你找我时找不到,可我没等到你,却等来了徐治中的电话。他同我说你不肯和他走,一个人留在了家里。听他电话里那个动静,都快哭出来了。我就奇怪了,这个姓徐的,手下上万的兵,却连个女人都带不走,真是够窝囊的,这么个人,我还想着成全他?可见我是前些日子大烟抽得太凶,熏坏了脑子了!”
听他这么说,谭央有些恼怒的反诘,“你当人人都和你一样?”毕庆堂笑了,意味深长的说,“你也知道,没人和我一样,”说着,他很不是滋味的叹了口气,“这段时间总做梦,一闭眼就是你生囡囡前的那个晚上的事,你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都不离开上海。所以,就算你走了,我都不会走!”谭央闻得此言先是一惊,随即心中的伤怀与苦涩更胜了,他说的,也是她这段日子来不断重复的梦,所以,他走,她都不会走。
他们走到副领事家的院子里时,毕庆堂从怀里掏出个叠好的手帕,扔到喷泉的池水中,谭央不解的问,“好好的手帕,怎么就扔了。”毕庆堂摸了摸鼻子,语义不明的说,“这手帕要不得,上面抹了药。”“什么药?”“戏文里面讲的蒙汗药!”“你?”“我?我可不是徐治中,这种时候,走不走,由不得你!”谭央听了毕庆堂的话,便有些动了怒气,毕庆堂一见这苗头,连忙拉着她往房子里走,边走边说,“快进去吧,囡囡等不来咱们,还不知道怎么和陈叔哭闹呢!陈叔这一辈子,最怕的人不是我父亲和我,却是咱们这个宝贝女儿!”
打开房间门时,言覃正伏在陈叔怀里眼泪汪汪的盯着手中父亲的怀表。看见爸爸妈妈进来,她撇下怀表便扑了过来,呜呜哭着,伸长了手要抱。谭央抱起孩子,脸贴着言覃的脸,毕庆堂在旁边帮女儿擦着眼泪,柔声哄着,“爸爸说了九点钟前会和妈妈一起回来,也没骗你呀,听话,别再哭了。”言覃抽噎着搂住妈妈脖子,委屈的说,“外面大炮一直放,一直放,爸爸妈妈还在外面呢!”谭央听了孩子的话,眼泪便止不住的往下掉,那般的欣慰与心疼,在家与国的变故中,女儿渐渐的长大了,懂事了。毕庆堂把母女俩揽在怀里,几欲开口,却哽咽而不能言语。
远处的炮声隆隆,看着眼前搂在一起的一家三口,陈叔老泪纵横的低声说,“你们都要好好的,要死,也该我去死!”
言覃一直缠着妈妈,很晚了都不肯脱衣服睡觉,谭央无可奈何的说,“囡囡,你看你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怎么还不睡呢?”言覃撅着嘴说,“我不睡,我怕我睡了,妈妈就走了!”谭央帮女儿把头上的辫子打开,细声慢语的哄着,“乖囡囡,妈妈不走,外面放着大炮呢,妈妈能去哪里呀?”言覃听见妈妈的话,一下子坐直身子,瞪大眼睛,冲着谭央身后的毕庆堂,得意洋洋的笑了起来。毕庆堂一面笑望着女儿,一面不出声、只做了口型的对她说了四个字,“比我厉害。”
副领事的房子并不算大,毕庆堂租下了楼梯旁的小间和相邻的一间大卧室。小间里仅容一个单人床,陈叔住在里面。谭央和女儿睡在卧室的大床上,毕庆堂睡在床旁边的沙发上。
下午从公寓出来的时候,毕庆堂不叫她拿东西。可谭央没想到,这么忙乱的关头,她的睡衣拖鞋,还有日常换洗的衣服,他都给她带了过来。更甚至,谭央留在毕公馆没拿走的几本书,他都给拿来了,他最知道她那睡前看书的习惯,从未忘记。
哄女儿睡着后,谭央在台灯下面翻开书。是那一年新买的书,她还未曾看就离开了毕公馆。如今这本书,却生生的被人翻旧了。想到这里,她从书旁偷眼看他,他却倚坐在沙发上,看着她笑……
谭央心中慌乱起来,忙关了灯,合书放在枕边。深夜的卧房里,闻着他身上若有若无的味道,谭央合了眼,走了大半个月的瞌睡一股脑的涌了上来,她在这间陌生的房间里昏昏睡去。这一觉,她睡得那样快、那样沉,是经年未有的。
88
次日上午;冬日的暖阳从素色厚纱窗帘透进来;那厚厚的暖与亮把整间房包裹起来;颇有份意懒懒的安闲。在远处炮弹长长的嘶鸣声里,谭央睁开了眼,看到墙上的挂钟;她腾的坐了起来;嘴里叨念着,“怎么这个时候了。”
这时言覃正坐在她旁边;穿着睡衣,小胳膊搂着个大铁皮罐子,从里面掏着饼干吃,毕庆堂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拿了杯牛奶给言覃喝。谭央急急忙忙的跳下床,内疚的说,“睡到现在,还叫孩子拿饼干当饭吃。”说罢,她往盥洗间里走,就听毕庆堂在后面轻笑着说,“你不总这样?一到周末就贪睡,倒说得好像自己是个勤快人似的!”
听了他的话,谭央打开水龙头的手略迟疑,她本是个勤快人,并不贪睡,只是婚后太恋着他些,喜欢偎着他身上的暖,假寐懒床罢了。
匆匆洗了把脸,谭央便急着去做饭,出盥洗间时毕庆堂将一杯新冲好的牛奶递过来,叮嘱她喝了再去。谭央接过杯子,有些迷惑的看着他,因她觉得这一切如此自然,就好像他们一直生活在一起,连一分半刻的间断都没有过。
毕庆堂见她如此,便用冲牛奶的勺子敲了敲她手中的玻璃杯,在叮叮当当的声音里,他半真半假的笑着埋怨她,“干什么呢?可不许在我跟前走神,多叫人心里没底。”
一锅清粥,两样家常小菜,一家人吃了饭,谭央把碗筷拿到楼下厨房里洗,言覃穿着一条白色的毛呢裙子,披着乌亮的头发,站在卧室门口等着妈妈。待谭央回来时,正看见一个外国男孩,穿着考究合体的小西装,站在楼梯上看着言覃。那孩子比言覃略大两岁,金色的头发,蔚蓝的眼睛,好看得像是洋广告牌上的外国画。
谭央对男孩笑了笑,便带着言覃进了屋,关门前,男孩子在后面冲着言覃很轻的喊了声,“snow…white! ”
“妈妈,他说什么?”言覃扯着母亲的手不解的问。
“噢,你最喜欢的那个外国童话,小哥哥说你是里面的那个小姑娘。”
言覃听了母亲的话,眼睛笑得眯成了两个弯弯的月牙。
这一天晚上,也就是十一月十日的夜里,飞机的轰鸣声,以及此起彼伏的枪声炮声经久不绝,深夜,被吓得躲在母亲怀里的言覃扭着身体闹着,一架飞机从房子上方呼啸而过,声音大又刺耳,言覃搂着妈妈的脖子哭喊着,“爸爸,爸爸!”毕庆堂一听女儿唤他,连忙从沙发上过来,趟在女儿另一边,他拍着言覃哄道,“囡囡,爸爸过来了,不要怕了,”之后,他搂过孩子,手似是无意的隔着被子按在谭央的胳膊上,耐心的低声说,“睡吧,我在这儿呢,不会有事的。”
分不清他的话是对孩子说的,还是对她说的。可是,怀里的女儿因此安静了下来,她的心也跟着放松轻快起来,甚至连说话的那个人,也是满怀的舒泰欢欣。在这炮火连天的夜里,一家人能躺在一张床上,何事足畏?又何事足虑?
次日晨,西元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十一日,上海市长俞鸿钧发表告全体市民书,沉痛宣告远东第一大都市——上海沦陷。
这场耗时很久的淞沪会战终以我方的失败告终,此一役,中国投入兵力约八十万,伤亡三十万余。即便失败,即便付出了沉痛的代价,却粉碎了日本人“三月亡华”的痴梦,也争取了时间,迁出了华东的工厂与学校,为长期抗战保存了实力,更叫全国上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