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檀记-第47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谭央别了方雅回到医院里,下午倒真来了几个带孩子看病的,小毛头们在诊室里跑着哭着,喧闹而拥挤,叫谭央虚空的心也渐渐充盈起来。
谭央本想着医院是个慢慢经营,积累口碑、积攒名声的行当,本没抱太多指望,却没想到,一直到下班,她与吴恩的病人都没断过,刘法祖治了个打架脑袋开瓢的,林稚菊还收住院了个来保胎的会计太太。谭央思量着,医院开的位置不错,方雅为她做的戏做足了,再有,他们四位医生也都是有些本事的,便算是天时地利与人和都占上了。
傍晚,谭央收拾了东西,又楼上楼下的转了一圈,打算回家的时候,医院的大门口却站了个戴着大檐太阳帽,穿着水蓝色洋装的女人,帽子的檐压得极低,遮住了她的眼睛,只看见一个尖尖的鼻头,还有嘴上挂着的,那俏皮爽朗的笑。
“湘凝!”谭央几乎冲口而出,那声音里有控制不住的吃惊与欣喜。
章湘凝摘下帽子,露出了齐耳的短发,她笑着去揽谭央的肩,“怎么,没想到是我吧?”谭央握着她的手开心的点头。
章湘凝随即笑嘻嘻的说,“央央啊,我的谭大院长,我昨天一回国就看见报纸上说谭央女士开了西医院,本想着大早上给你捧捧场,可是我太不争气了,一觉睡晚了,还被我家老头子拉去训话,从中午骂我,一直骂到现在!”说着,她还吐了吐舌头。
一般来讲,两个很要好的女孩子在一起,总是一个调皮泼辣孩子气些,另一个温柔持重颇有姐姐样些。谭央从来都是后者,她笑着去刮章湘凝的鼻子,“还留洋回来的剑桥女博士呢,怎么还和在敬业中学一样,撒娇!贪睡!被父亲骂!你的建筑学是怎么读下来的?”
章湘凝笑呵呵的去拨谭央的手,“我哪有你的福气,毕老板多纵着你啊,说读书就读书,说留洋就留洋,这不,学上完了,还给你开个医院哄你玩。”说着,章湘凝打量着医院的房子,啧啧称赞着。
谭央收回手,叹了口气,强挤着笑容,尽量语气和缓的说,“我已经同他,离婚了。”她尽量不去看章湘凝脸上那难以置信的表情,却在自己心里狠狠的叹了口气。
这天从医院出来,谭央和章湘凝回到敬业中学,在学校旁边的小摊子上,她们吃起了上学时常吃的小吃。在一群下了学的学生中间,她们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从前,那些无忧无虑谈天说地的学生生涯。
从来这里的路上,到吃东西的间隙,章湘凝几次欲言又止,关心谭央的境况,却又怕再提她的伤心事。谭央看得分明,便低头搅着碗里的面说,“你不用问了,我虽然现在很不快乐,但毕竟会生活下去。我同他是再不可能了,死了心,就硬着头皮过活罢了。”
章湘凝拄着筷子,蹙起眉头,带着探究的目光温柔的问,“他伤了你的心,是吗?”谭央知道她误会了,但也不愿意再解释,就略略点头。章湘凝气恼的扔下筷子,“果然像她们说的,男人总是靠不住!”
谭央无奈的摇头,她的故事没有落了俗套,却比那些俗套要悲哀的多。她打起精神笑着揶揄章湘凝,“别说我了,说了也不开心,你怎么回事,一定要解除婚约才回国,是不是在英国有了意中人了?”
章湘凝听了,头摇得像拨浪鼓,“你怎么和我家老头子一个调调,没有,在英国这些年,除了学习就是各国的逛,打着学习人家建筑的名义游山玩水。有那么几个男性朋友,都是玩伴,也有追求我的,可我觉得肉麻的很,那些情啊爱啊的,哎,可能是我看惯了男女之间的分分合合,心里已经很老了吧,觉得这些没意思透了。”
谭央知道章湘凝的老毛病又犯了,明明懵懂未开、玩心重,在感情方面稚气极了,却要摆出爱情专家阅遍千山的老练样子,谭央也不去揭穿她,就问,“你父亲问你为什么要解除婚约,你就这么说的,所以今天被骂了一个下午?”
章湘凝不耐烦的摆手,“这样的知心话怎么能同他说,我就说我很反对父母包办的婚姻,那是人类文明的倒退!”
“你父亲怎么说?”
“他威胁我,说年前就退婚了,但是他敢打包票,我自己找的丈夫肯定不如他为我找的,我以后哭着捶地,悔之晚矣的时候,不要再去找他!”
“那我倒是想知道,你那个被退婚的未婚夫是个怎样的人了。”
“嗯,是父亲同僚的世交,苏州的大户人家,城里有纺织厂,城外有田有地,那男的是家中的独子,爱做学问、爱读书,我在苏州上学时不知怎么见了我就说很喜欢我,便去我家里提亲。父亲见了那个男的很满意,说什么政界军界最不安稳,顶好就是找个这样家境殷实,长辈通情理,男孩知道上进,还能自己学些养家糊口的真本领,又偏偏这男孩还是爱慕我的。总之就是全都合他心意!”
“说实话,听起来真不错呢,湘凝,其实父母看好的婚姻,很多都是幸福的,长辈的眼光总是比咱们长远些!”谭央认真的望着章湘凝,字斟句酌的说。
“你以为我那么不长脑子啊?没有,我没马上拒绝!我还是有几分小聪明的好不好?我叫我哥哥偷偷去他的学校看他,可是哥哥说,那是个书呆子,就知道读书,大夏天的捧着个兔子在闷热的房子里发痴!这还不止呢,连他的名字里都带着个蠢字,真的!那是个顶无趣顶痴傻的人!”谭央难以置信的望着章湘凝,章湘凝接着说,“我怕了,就申请了英国的学校去留学,再想家也不回来,迫着我家老头子把婚退了!”
这近十年的时光,她们都有着各自的经历,可是真的朋友,不论相隔多远分离多久,再见面却还像昨日刚刚离别一般,没有隔阂,依然心意相通亲近无间。
吃完东西往回走时天已经很晚了,路上昏黄的路灯在婆娑的树影里照出参差的光影,天空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她们买了一份报纸顶在头上,急匆匆的去赶电车。
这个时候这个天气,路上行人很少,电车上只有她们两个,她们坐在最后一排,伴着清脆的车铃声,电车缓缓行进在上海的夏夜,雨滴打在车窗上,谭央靠着车窗上望向外面,呼出的气趴在玻璃上便成了薄薄的一层雾,她抬起手在车窗上信手画了起来,一笔一笔的画出了个扎着两个小辫子的小女孩,眼睛大大的,冲人甜甜的笑。画罢谭央难过的垂下了手,自言自语的说,下雨就好了,不要打雷,囡囡最怕了。
章湘凝听见谭央的话便体贴的说,“那你这会儿把囡囡接过来好了,我陪你去!”谭央摇了摇头,“他不让我见女儿?”“什么?”看着章湘凝脸上的惊异与愤怒,谭央坚定的说,“这是暂时的,我定会去争取,不惜代价的争取!”
章湘凝恨恨的说,“他竟是这样的人,无耻!冷酷!难怪都说他是上海滩上地痞流氓的头子,我们真是傻,都以为他是好的!至少是对你好的!”谭央没有说话,无力的靠在章湘凝的肩上,一任眼中的泪水如外面的磅礴大雨般奔流而下。
半晌,章湘凝叹了口气,轻声安慰谭央,“央央,谁叫咱们年轻,岁数小是会犯错误的,识人不清也难免。不过好在犯了的错误不会再犯,譬如说吧,你现在若是重走一遍当年的经历,遇见毕庆堂,便铁定不会爱上他,这就是咱们的进步,咱们的成熟!”
谭央听罢,缓缓地直起身,苦笑道,“也未必,可能结局是一样的。”章湘凝不解的望着谭央,谭央无奈的解释,“这世上就是有这么一个人,让你无法不爱上他,明知这爱是毒酒饮下去会死,你也会喝。也许这便是真正的爱,宁可死,你也要去试试!”
章湘凝听罢,想了想,随后长长的舒了口气,“有个人对我说,真正的爱,好比在旖旎风景中分花拂柳而行,遥望琼楼玉宇掩映其中便奋不顾身、跌跌撞撞的闯了进去,明知眼前的雕梁画栋不是自己的家,不是你真正的归宿,却耽于美景不能自持,沉溺其中不能自拔!直到日暮时分,人家要将你扫地出门的时候,你才茫茫然的站在门口想起,你已经不记得回去的路了!”
谭央认真的听着,连连点头,听罢问,“什么人说的?”章湘凝回过头冲谭央一笑,三个字脱口而出,“徐治中!”
几天后,方雅便帮谭央约了那位律师在俄罗斯人开的咖啡店里见面,谭央被一位穿着花花绿绿的俄国民族服装的金发美女引到二楼的单间,开门后,那位背对门坐着的斯文男子站起身,他回过头看见谭央,扶了扶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惊异得说不出话来。
谭央却无奈的摇头笑道,“这世界真是小,胡先生,没想到方雅姐介绍的大律师竟然是你!”
59(57)官司
胡连成愣了一愣后便侧身请谭央坐下;还为她拉开了椅子。归国后半年没见;再次重逢;胡连成非常聪明的没有提起谭央找他打官司的事;而是问谭央;听说找他的人是位医院的院长;哪家医院,自己开的吗?谭央便大概说了说;胡连成很认真的听,偶尔附和两句,最后还赞许道,“谭,我最欣赏你这点了;在大上海做毕太太时都能不贪图安逸的去留洋读书,如今独立出来,定会有番作为的。”
谭央叹了口气,“作为什么呀,找个营生罢了。倒是胡先生,才大半年的光景,律师就做得风生水起了。”
胡连成听了谭央的话,皱着眉,无可奈何的摇头,“今天咱们老朋友在一起,我不怕你笑我,我有什么本事,还不是都依仗着我父亲,不然那些高官权贵我敢动哪个?你是不知道,咱们这个世道,没有天理、没有公正、没有法律!金钱地位和关系交情便是一切!所以我做了一点点事情就能在几个月间蜚声沪上!如果说,我能做些自己觉得有意义的事情的话,那么谭,我希望我可以帮到你,我希望那些自然而然的事情在我们这个国度不是天方夜谭,例如劳动者可以拿到自己的薪酬,例如杀人者要去偿命,再例如,母亲能够看到自己的孩子!”
胡连成的一番话说得姿态极低又入情入理,谭央颇为动容,动容之余还慨叹着,这样的聪明这样的口才若是打不赢官司,那便没人能打了。
胡连成告诉谭央,想和毕庆堂这样的人打官司,首先要造一下声势,让平头百姓觉得理在咱们这方,街头巷尾议论起来,给当局压力,这官司就好打了。谭央明白,这是胡连成委婉的想叫自己讲一讲和毕庆堂离婚的原因,胡连成很小心很迂回的问,大概是不想叫她太伤心,她虽领这个情,却不愿将那些陈年往事全都对人和盘托出。
怎么说呢,毕竟能与人言的伤痛全都不算伤痛。真正的伤痛是要躲在漆黑无人的角落里,用自己的余生,慢慢舔舐的。
谭央拿银色的小匙轻轻搅着咖啡,搅起的泡沫在白瓷杯子里上下翻转打旋,她将小匙向杯子中心轻轻一点,既含混又坚定的说,“欺骗,他骗了我很多年!”胡连成闻言深深点头,可看谭央没有下文,过了半晌才问,“谭,你能说得详细些吗?”谭央叹了口气,低下头看着杯子里的咖啡。
胡连成见这情形便说道,“不想说算了,我猜都猜得到,那种人!”话里带着明显的鄙夷,谭央听得分明,她抬头问,“胡先生,有些事情,我实在是不想再提,可能我这样给您出了难题,也不知,您会对外界怎样说。”胡连成高深一笑,“不劳你操心,包管能叫全上海的人为你鸣不平就是了。”
谭央神色一敛,看着胡连成严肃的说,“胡先生,无论你怎么对外替我说这个理,我都希望您不要侮辱毕庆堂的人格和名声,就您所知道的,他最不该做的是不让我见我的女儿,这个就够了!”胡连成不可思议的看着谭央,有些情绪激动的用手敲着桌子,“谭,你怎么了?你还要顾及他的名声?他有什么名声可言?满上海滩都知道他是个地痞流氓!是个声名狼藉的混混头子!”
谭央抬起头看着胡连成,心平气和的说,“别人对他的这些评价,我一早就知道,如果说我嫁给他之前可以无视旁人对他的不堪评价,义无反顾的与他结合。而在我离开他后,反倒要帮着所有人去奚落他的人品,败坏他的名声。那么,我想我不但输了婚姻,更输了品格。况且,退一万步讲,就算他的罪百死难赎,但他是我女儿的父亲。一个小孩子,不停地听见自己的母亲当众诋毁自己的父亲,那么无论我们各自给她多少爱,多少锦衣玉食,她那小小的心里也会充满了惶恐与难过吧。这是作为一个母亲最不愿意看到的,胡先生,我说的您能懂是吧?”
谭央这一番话说完,屋里安静了很久,胡连成微微向前俯身,一瞬不瞬的盯着谭央,他在这凝视中逐渐抛开了自己一贯的斯文外衣和狡黠内里,难得的带着十足的真诚说,“谭央,你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