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密莉雅-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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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你的袋子还你!”她将袋子摔到吃惊的女司磅员的脚下。“告诉队长,下次不要夹杂这样的袋子!”
“你怎么啦?怎么回事?”
“没什么!”
第二天一整天,丹尼亚尔一点也没露出生气的样子,他照样心平气和,不言不语,只不过瘸得比往常厉害了,特别是在扎粮袋的时候。显然昨天伤口伤害得太厉害了。这情形就使我们时刻忘不掉对他犯下的罪过。他要能笑一笑,或者开开玩笑,那我们总会轻松些,我们之间的不快也会就此忘掉。
查密莉雅也尽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十分好强的查密莉难尽管还在笑着,但是我看出她整天都不自在。
我们很晚才从车站回来。丹尼亚尔走在前头。夜色显得无限美好。谁又不晓得八月之夜,不晓得八月夜里那若远若近的分外明亮的星星!每一颗星都清晰在目。
瞧,有一颗星,边上象是沾满了霜花,周身发着冷光,带着天真烂漫的惊讶神情从漆黑的天上望着大地。我们在峡谷里走着,我久久地瞧着这颗星。马儿称心如意地朝家里小步快跑,碎石子在车轮下面沙沙响着。轻风从草原上送来正在开花的艾蒿苦涩的花粉,送来熟透了的黑麦那种清淡的香气,这一切和柏油气味以及汗腥的马具气味混到一起,弄得头脑晕乎乎的。
路的一旁,高悬着长满野蔷薇的一片凉荫的岩石,另一边,在很远的下面,在山水柳和野白杨丛中,汹涌奔流着不肯停歇的库尔库列马河。后面间或有列车带着灌耳的轰隆声飞过铁桥,渐渐远去,过后久久地响着车轮的轧轧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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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凉爽时候驾车行路,望着轻轻颤动的马背,倾听八月之夜的音响,吮吸夜的气息,是最惬意的了。查密莉雅走在我前面。她擦过马绍,四下望着,轻轻地哼着点儿什么。我懂得,我们的沉默使她感到沉重。在这样的夜里不能沉默;在这样的夜里要唱歌!
她于是唱了。她唱,也许还因为,她想恢复我们和丹尼亚尔相处中原来那种彼此无间的态度,想驱散我们那种对不起他的难受心情。她的歌喉僚亮而感情充沛,她唱的是普通的山歌,就如:“我挥着绸巾招你来哟”,或者是“我的亲人儿踏上遥远的征途”。她会唱很多山歌,而且唱起来真挚动人,因此听她唱歌真是一件快事。但是她突然止住歌声,朝丹尼亚尔喊道:
“喂,丹尼亚尔,随便唱点什么吧!你是个男子汉不是?”
“你唱,查密莉雅,你唱!”丹尼亚尔勒住马,不好意思地回答说,“我在听你唱呢,竖着两个耳朵听!”
“怎么,你以为我们就没有耳朵!别来这一套!你要是不愿意唱,就别唱!”
查密莉雅又唱起来。
谁可晓得,她为什么请他唱歌!也许,清唱歌就是请唱歌,也许,是想引他说话?十有八九是她真想和他谈谈胭为没过多久她又朝他喊道:
“你说说,丹尼亚尔,你什么时候恋爱过吗?”她说着笑起来。
丹尼亚尔什么都没有回答。查密莉雅也没有讲话。
“哼,偏偏请他唱歌!”我冷笑着想。
在一条横穿道路的小河旁,马儿用马掌得得地敲打着水漉漉的白玉般的石子,放慢了步子。我们涉过了浅滩,丹尼亚尔给马加了几鞭,猛不防地用那束缚已久的、颤抖的嗓音唱了起来:
头戴白帽、身披青衣的高山,你养育了我世世代代的祖先!
他突然便住了,咳嗽了一下,可是下面两句地就用深沉的胸音放声高唱了出来,虽然,微微有点嘶哑:
头戴白帽、身被青衣的高山,你呀,你呀,你是我的摇篮……
唱到这里他又中断了,象是害怕什么似的,又沉默下来。
我完全想象得出丹尼亚尔难为情的神情。但是,甚至在这种羞怯的、断断续续的歌声中,有着一种特别激动人心的东西,而且他的嗓子,应当说,是满好的,简直不能相信这是丹尼亚尔在唱。
“你可瞧瞧!”我忍不住说。
查密莉雅甚至惊叫起来:
“你这一手以前怎么不露啊?快唱吧,好好喝下去!”
前面现出亮光——出峡谷进平川的出口处到了。平川上吹来了轻风。丹尼亚尔又唱起来。他一开始依然很羞怯,信心不足,但是渐渐地他的歌声鼓足气力,灌满峡谷,在很远的悬崖上唤起回声。
最使我惊讶的是,那曲调本身充满何等的炽情,何等的热力。我当时不晓得这该叫做什么,就是现在也不晓得,准确些说,是无法断定:这仅仅是歌喉呢,还是另有一种从人心的深处发出的更重要的东西,一种最能引起别人的共鸣,最能表露最隐秘的心曲的东西。
要是我能摹仿丹尼亚尔的歌子,哪怕只是一点点,该有多好!其中几乎就没有歌词,它不用词儿便能打开伟大的人的心怀。无论在这以前或是以后,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歌子:它不象吉尔吉斯调子,也不象哈萨克调子,可是其中又有吉尔吉斯风味,又有哈萨克风味。丹尼亚尔的乐曲溶合了两个亲近的民族的最优美的曲调,又独出心裁地将它编织成一支和谐的、别具一格的歌曲。这是一支高山和草原之歌,它时而高亢昂扬,象登临吉尔吉斯的高山,时而纵情驰骋,象奔驰在哈萨克草原上。
我倾听着,惊奇得不得了:“好个丹尼亚尔,原来竟是个这么不简单的家伙!
谁又能想得到呢?“
我们已经在草原上走着,走在松软的走熟了的大路上,丹尼亚尔的歌声这会儿辽阔地舒展开去,新的歌曲一支接一支,变幻自如地唱着。他难道有唱不完的歌?
他这是怎么了?他好象就等着这样的一天,就等着这样的时刻。
我于是忽然懂得了他那些引起人们不解和嘲笑的怪癖——他的好遐想、爱孤独和沉默不语。这时我懂得了他为什么整晚整晚地坐在守望台上,为什么一个人留在河边过夜,为什么他总在倾听那些别人听不见的音响,为什么有时他的眼睛会忽然大放光采,平时十分戒备的眉毛会飞舞起来。这是一个爱得很深厚的人。他所爱的,我感觉到,不仅是一个什么人;这是一种另一样的、伟大的爱——爱生活,爱大地。是的,他把这种爱珍藏在自己心中,珍藏在自己的歌曲中,他为它而生存。
感情冷漠的人不能够唱得这样动人,不管他有多么好的嗓子。
当一支歌子的余音似乎停息了时,一阵新的激荡的根溯,象是又把沉睡的草原惊醒。草原很感激地在倾听歌手歌唱,那种亲切的曲调使草原如醉如痴。等待收割的、已经熟透的蓝灰色的庄稼,象宽阔的河面似的起伏不定,黎明前的微曦在田野上游荡。水磨旁雄伟的老柳群飒飒地摇动着叶子,河那岸野营里的篝火已经奄奄一息,有一个人,象影子一样,无声无息地在河岸上朝村子的方向纵马飞奔,一会儿消失在果园里,一会儿重新出现。夜风从那儿送来苹果的香气,送来正在吐穗的玉米鲜牛奶般的甜味儿,以及尚未晒干的牛粪块那种暖熏熏的气息。
丹尼亚尔久久地忘情地唱着。迷人的八月之夜,安静下来,听他的歌声。就连马儿也早就换了均匀的步子,象是恐怕扰乱了这种奇妙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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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丹尼亚尔在一个最高亢的响亮的音节上中止了歌唱,吆喝一声,打马飞奔。我想,查密莉雅一定也要跟着他奔驰,我也准备跟上,但是她动也没动。原来怎样把头偏到一旁坐着,现在还是那样坐着,好象依然在倾听那些京回在空中的未绝的余音。丹尼亚尔走远了,我们却直到进村,一句话没有讲。还须要讲什么话呢,要晓得,言语不是在任何时候都能表达得出一切心事的……
从这一天起,我们的生活似乎有点变了。我现在总在等待着一种美好的幸福时刻。一早我们就到打谷场上装车,去车站,我们迫不及待地离开车站,好在归途中倾听丹尼亚尔的歌唱。他的歌声在我心中生了根,每一步它都跟随着我。每天早上,我心中回荡着歌声,穿过湿流油的、露珠晶莹的苜蓿地,跑向羁绊住的马匹,而太阳迎面微笑着从山后滚出来。我处处听到这一声音:在簸谷老汉趁风扬起的麦粒的金雨那轻柔的籁籁声中,在草原上空孤独的鹞鹰那悠悠水流般的盘旋飞翔之中,——在我所看到和所听到的一切之中,我都觉得有丹尼亚尔的歌声。
傍晚,我们走在峡谷中的时候,每次我都觉得我跨进了另一个世界。我合上眼睛,倾听丹尼亚尔歌唱,在我面前会出现一些童年时候就异常熟悉、异常亲切的情景:有时在帐幕当头、大雁飞翔的高处,飘过正作春游的蓝雾般的轻柔云片;有时在鸣鸣响的大地上,蹄声得得、嘶声悠长地驰过夏牧的马群,牧马驹儿抖着未曾剪过的极毛,眼里闪着墨黑的、野气的火光,洋洋得意、憨头憨脑地一路跑着追赶自己的妈妈;有时羊群在山包上静静地纷纷散了开来;有时瀑布从悬崖上倾泻而下,它那飞舞乱溅的泡沫的白光耀眼欲花;有时在河对岸草原上,红日轻柔地落进芨芨草丛里,火红的天边有一个孤独而遥远的骑手,好象正纵马追赶落日——红日已伸手可及——可是也掉进了草丛和暮色之中。
河那边哈萨克草原十分辽阔。草原将我们的群山向两边推开,草原上冷冷清清,人烟稀少……
但是在那个令人难忘的夏夭,战争降临的时候,草原上燃起了烽火,一群群战马荡起滚热的尘土,把草原闹得雾腾腾的,四面八方奔驰着差骑。我记得,常常有跃马扬鞭的哈萨克在对岸用收人那响亮的声音喊着:
“吉尔吉斯弟兄们,快上马:敌人来啦!”然后在阵阵尘烟和滚滚火热的气流中飞驰而去。
草原唤起了所有的人们,我们的第一批骑兵在隆重庄严的震天动地声中,从山地、从平川奔赴前线。千万对金授敲响,千万名健儿瞩目草原。前面,林立的旗杆上鲜红的旗帜猎猎飘舞;后面,马蹄荡起的尘烟背后,爱妻慈母悲壮的哭声震动大地:“愿草原保佑你们,愿我们的豪杰马耶斯①在天之灵保佑你们!”
在人们出发去作战的地方,留下了千百条伤别的路径……
①马耶斯是吉尔吉斯民间史诗《马耶斯》中的主人公,是一个勇士。
丹尼亚尔通过自己的歌唱,将这种大地之美和动荡不安的境界,整个儿展现在我的面前。他这是在哪里学来的,从准那里听来的呢?我理解,只有那长年累月用整个心灵怀念过大地,尝够了思恋大地之苦的人,才能这样热爱自己的土地。在他歌唱的时候,我也看到他本人——一个小男孩,浪迹草原路上。可能就在那时候在他心灵中产生了这些歌唱故乡的歌?也许是产生在他行进在炮火纷飞的征途上的时候?
听着丹尼亚尔歌唱,我真想匍伏在地上,象儿子对慈母那样紧紧抱住它,就因为它竟能使人这样热爱。那时我第一次感觉到,有一种新的东西在我心中觉醒了,当时这种东西我还叫不出名称,但这是一种不可克制的东西,这是一种要求——要求把它表现出来,是的,要求表现,不仅要自己能看见、能感触到世界,而且要把自己的观察、思想和感觉带给别人,要对人们叙说出我们的土地之美,象丹尼亚尔叙说得那样感人。对着一种莫名的冲动,我感到一种无端的恐惧和喜悦,使我心脉都停止了跳动。可是我当时还不懂得我需要拿起画笔。
我从小就爱画画。我常常描摹课本上的图画,孩子们都说我描画得丝毫不差。
我把画拿给我们的墙报的时候,学校里老师常常夸奖我。但是后来战争开始,我的几个哥哥进了军队,我就和一般大小的孩子们一样,丢下学业,到农庄里工作。我丢开了颜色和画笔,而且也没有想到,将来有一天会检起来。可是丹尼亚尔的歌声惊动了我的心灵。我天天好象生活在梦里,我望着世界,眼睛里充满了惊奇,仿佛一切都是头一次看到。
查密莉雅突然变得多么不同了啊!似乎从来就不曾有过那样一个热热闹闹、好说好笑的人。一丝朦胧的惆怅的阴影笼罩在她那光来敛去的眼上。走在路上,她常常一个劲儿地在想着什么。一种缥缈的、梦幻般的微笑,荡漾在她的嘴上,她不知因为什么一件好事暗自高兴,那件事只有她一个人知道。有时候,把粮袋扛到肩上,就这么一个劲儿地站着,怀着一种莫名的胆怯,恰似在她面前有一道汹涌奔腾的急流,她不晓得,可不可以往前走。她躲避着丹尼亚尔,不敢直望他。
有一天,在打谷场上,查密莉雅用一种有气无力、极不自然的抱怨语气对他说:
“把你那军装脱下来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