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花果--童童和他的十多个女人-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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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翻身?翻个屁!翻到阴间去了!”说着,流下泪来。
也许是“聪聪”的微妙影响,对自身政治条件敏感得近乎自卑的童无逸,对那个主义兵的话听得特别仔细,记得特别牢。大哥的话他也牢记心里:“不要介入###。”“不要参加任何反政府组织。”但兴盛知青几乎都参加了五兵团,要是自己不参加,不是把自己孤立于知青群体之外,更让人瞧不起吗?
柳信公社龙井二队没进林场的毛德宝,就没参加五兵团。他的成分是贫民。但他很清楚自己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他母亲是兴盛县出了名的老“梭夜子”,13岁当妓女,“金虼蚤”的花名红遍兴盛。30岁从良不收心,当私娼。从国民党取缔私娼到共产党改造妓女,她毫不为之所动,执着敬业。几十年如一日,年近花甲仍卖春不止。当然已无青春可卖,是卖的暮春。直到一天半夜,派出所把顶着瓜瓢躲在水缸里的嫖客,水淋淋、光溜溜的抓出来。为了把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留在身边,她把毛德宝的大姐嫁给了自己这个最后的嫖客。母女共夫的流言从此传遍了兴盛市井街巷。
毛德宝不是不想加入红卫兵,他是不敢。他怕人家看他那个眼神。更由于生计困难,他只好每天在生产队出工,经佑自留地,打猪草,偷生产队的苕藤,方便就偷红苕、包谷喂自己和自己的母猪;为争二指宽的自留地边跟社员打得头破血流。
童童不愿意像他那样;更有一丝幻想:说不定毛泽东亲自扶起来的刘王张郭上台后,真会给这些为他们鸣锣开道的造反派论功行赏,给个好前途呢?哪一天毛泽东不在了,中国的变化谁能预知?自己并非庸碌之辈,怎不思脱颖而出!
他参加五兵团,有自知之明,不太张扬。出风头、动手整人的事决不做。作词谱曲,写了首《五兵团战歌》,古司令不敢用,只叫他和陈明瑞办《五兵团战报》。他俩欣然受命,整天在司令部里,从雪片般飞来的各种文件汇编、战况通报、形势分析、内参资料,各组织的战报、期刊、小册子中,收集形势动态,汇报勤务组;摘录有用的章节,编撰文章,刻钢板、油印、交宣传部散发;有时也接待一些来访求助的贫下中农和造反组织的代表,替他们写呼吁书、告状信、大字报。紧张但平静。他和陈明瑞都满意这种革命工作。
他安慰妈妈说:“不关事。要是不随大流,被大家当保皇派斗更倒霉。”
妈妈见过斗保皇派,也是被打得头破血流。她半信半疑,不再说啥。慢慢吃过年夜饭,天黑尽了。院坝里有小孩放鞭炮,震耳朵、呛鼻子。妈妈把童童叫回小屋,关上门,打开那个补得面目全非的大皮箱。皮箱上所有的铜件:包角、缘边、锁扣、铰链、面板。。。。。。在1958年就被抠下来充大战钢铁的辉煌战果去了。妈妈从箱底翻出个小包,里面是个牛皮纸信封。这是当年寄粮票、布票、户口簿等贵重物品专用的保价信封,结实、有缝线锁边。童童晓得这个鼓鼓囊囊的信封里装的东西,是家破人亡后童家昔日繁华的孑遗,是农会抄家时家人佩带在身上,没被搜去的东西。妈妈说:“这些东西咋个办?我怕哪天他们要来抄家。抄出来就是大祸事了!”
童童晓得这十多年妈妈被整怕了,连自己下乡时,知青办发给每个知青的被盖、蚊帐,她都不敢白要,说自己有工作、有收入,出钱把免费的东西买回来。谁知道这些钱被哪个揣了腰包?好话没得一句,运动来了一样挨整。童童说:“哪有那么多祸事?没抄去我们留作纪念。抄去了就算了。大船都打烂了还在乎这几个钉钉?反正现在也变不成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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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要给我定个私藏赃物的罪名咋个办?”
“不可能!是他们自己没搜去,留给我们的。到时候再说。”
童童看信封已经磨损,就把多出来的“红原战斗队”袖章缝成个小口袋,把这些红红白白、绿绿黄黄、大大小小的珠珠儿、圈圈儿、方方圆圆的匾匾儿、牌牌儿,这些玉石、翡翠、玛瑙的首饰、佩件装好,给妈妈,说:“还是放在箱子里。保得住,有运气;保不住,只当1951年没留下来,都遭抄了!”
童童陪妈妈在值班室守岁,听着稀稀落落的鞭炮声,想着去年这小屋里和聪聪、四姐一家过的年,好热闹。坐过12点,回妈妈小屋睡觉。妈妈说:“大年三十啊,点长明灯。”
童童答应着进屋关门。昏黄的灯光,灌满这个曾经是停尸房的小屋。耗子在床下弄出“悉悉嗦嗦”的响动。肆无忌惮地在屋里乱窜。破藤椅孤寂地站在床前。逼仄的小屋显得出奇的冷清、空阔。想去年今天,聪聪坐在破藤椅上说:“这个巧克力好好吃啊!”
她在家吗?是在守岁?还是睡了?像我想她一样在想我吗?他想念着她,想念她那迷人的体香。想啊想啊,越想越心慌,越想越烦躁。心神不定,气急汗出,坐卧不安,巴不得马上见到她,把她搂在怀里,嗅她那奇妙的体香,安抚他躁动的心绪。他不由自主地翻身起床,穿好衣服,蹬上鞋子,打开门,要去找她。到了院子里,料峭寒风夹着冷雨,他清醒过来:医院大门关了!深更半夜,你敢到她家去找她?
只好回来。睡不着,又起身,跑到冷清清、空荡荡的院子里,任雨湿眉睫;风透肌肤。几番折腾,疲倦极了,睁眼躺在床上,听床下耗子叽咕;门外风雨淅沥。好不容易迷糊过去。朦胧中,感到床前有人。睁开眼,满屋怪异炫目的红光,像是天亮了。破藤椅上坐着个人,却是聪聪,笑嘻嘻地望着他。童童毫不奇怪她一清早会来找他;也不奇怪她咋个进的门,只是喜出望外地呆望着她,好久才伸手去拉她。连伸几次手,总也拉不到。他坐起来,只穿了个背心,也不觉得冷,抱住她深长地吸气。他实在太迷恋她那醉人的体香了。他紧紧地搂着她柔韧苗条的细腰,让她圆滚滚的双|乳紧贴在自己的胸膛。他吮吸着她的嘴唇、脖颈,迷醉中,觉得屋里有些不对劲。从她浑圆的肩上望过去,见紧闭关严的门板上,像溺死鬼冒出水面样,伸出一只脚来。这只脚穿着青布鞋、黑裤子。童童背脊发麻,浑身起鸡皮疙瘩,眼睁睁看着这只脚从门板中伸出来,踩在地上。然后手、头、身子,从门板里一点一点地挤出个女人来。
“鬼!”童童不相信有鬼神,不迷信,却抑制不住恐惧。
这个中年女鬼穿着蓝布偏襟衣服,栓着条白布围腰,白毛巾裹头,五、六十年代农妇打扮;一张腐肉样惨白的肿脸;两个黑洞洞样邪恶的眼睛;带着阴森森的死气,站在聪聪背后。
聪聪背对着女鬼,双手挽着童童的脖子。一阵阵体香让童童晕厥,恍惚听到她轻轻说:“我砍槲树给你作棺材。”
这时,从门板里钻进来的女鬼眼露邪光。腐肉样惨白的肿脸可怖地搐动着,做出一种凄惨的狞笑。她一边阴惨惨地唱着语录歌,一边摆手扭腰、摇腿送胯,身体像蛇一样地蠕动起来。怪异炫目的红光暗淡下来,闪烁阴森。床铺椅子随着女鬼扭动的节奏也古怪地扭动起来。童童眼前一黑,头颅中“轰”的一声,冲出股惊惧的电流,瞬间扫荡全身,摧毁了他的意识。他全身麻木,不能呼吸。心跳停止。仅存的一点点意识,就像在无边黑暗中熠烁的一星萤光。他要喊叫,却不能出声;他想逃跑,却不能动弹。意识失去了知觉;灵魂离开了肉体。聪聪不见了。世界消失了。黑暗中只有他那一星点意识面对着腐肉般惨白肿大鬼脸的狞笑。
童童知道自己被梦魇迷住了。自1960年祖母饿死后,童童在床上被各种各样的梦魇迷住过多次。他知道必须尽快让自己恢复知觉,让灵魂回归肉体,从梦魇中挣脱出来。他试着要指挥不知在哪里的手指头,像在空洞虚无的脑海中搜寻消失的记忆;像在寥廓苍茫的暗夜里触摸漂浮的尘埃。他仅存的那一星点意识在拼命地挣扎,上天入地地搜索,终于感觉到了好似远在天边的大拇指。“动一下吧!动一下吧!”他试图让脱离了灵魂的肢体听从指挥。“动一下吧!动一下吧!”他不断地乞求,一遍一遍地向那个冥顽不灵的大拇指发出指令。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感到了拇指的动作。随着左手拇指知觉的恢复,很慢,很慢,食指、中指、整只手,手腕、手臂、右手、躯干、下肢,像融雪样,知觉扩散开来。意识融合了感觉;灵魂回归了肉体;生命战胜了恐惧。终于清醒过来了。
童童心脏狂跳,喘息未停,浑身冷汗。睁开眼,见昏黄的灯光依然灌满小屋。破藤椅仍旧孤寂地站在床前。耗子还在床下弄出“悉悉嗦嗦”的响动,时而肆无忌惮地在屋里乱窜。没有聪聪;没有那个穿青布鞋、蓝布衣、黑裤子、白围腰、白毛巾裹头、唱语录歌、惨白的腐肉肿脸、狞笑蠕动的古怪女鬼。
梦魇挣脱了,童童虚弱地瘫在床上。脑子里一片糊涂。不知过了多久,才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这天晚上,聪聪家热闹非常。大哥大嫂、二姐姐夫、三哥三嫂、四哥、爸妈、侄儿侄女,一大家子十多人,笑语喧哗,欢聚一堂。半夜过后,聪聪和侄儿女们先睡了。一觉醒来,心慌意乱,烦躁不安。开灯看钟,才凌晨二点。又关灯,闭眼睡下。迷迷糊糊,见童童径直走来,旁若无人地开门进了她的房间,拉她起来,穿过堂屋。满屋的人视而不见地剥瓜子、吃花生、抽烟喝茶摆龙门阵,不闻不问,任他们穿过人群,大摇大摆地出去。过街、进医院、到童妈妈小屋里,坐在床前的藤椅上。拥抱、接吻,互诉相思。正陶醉时,童童忽然两眼发直,一脸惊恐,人事不醒,四肢僵硬地倒在床上。聪聪吓得手足无措,哭喊起来。
一家人在堂屋听见妹伢伢的哭叫,全都拥到床前。见聪聪双手乱抓,泪流满面,闭着眼睛“通通通通”的哭喊。没人知道啥意思。大家忙把她弄醒,问她做啥梦了。她睁大双眼,茫然无语。乱了一阵,见她无碍,就各自回房安睡。
等大家走了,聪聪开灯看钟,才凌晨四点多,只好躺下等待。心中焦虑万分。虽然明知是梦,但总觉心神不宁,惴惴不安。难道童童出了啥意外?他回来没有?又不好去问四哥。睁着眼睛等天亮,决心天一亮就去找他,看个究竟,才能放心。左思右想,展转反侧。耐不住困倦,睡着了。醒来时,屋里明光崭亮,忙看钟,快八点了。起来梳洗收拾好,急急跑出去。
妈问:“初一大头的,那么早,跑哪里去?”
她说:“去同学家有事!”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童童醒来晚了,心急火燎地出门找聪聪,见聪聪进了医院,转身回屋等她。聪聪进来,两个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都说不出话来。所有的焦虑不安、烦躁思念,全都烟消云散,无影无踪。都不提昨晚上那揪心的思念、无助的煎熬、似真似幻的梦境。童童更不敢提那可怕的梦魇。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说些词不达意的蠢话。
聪聪说韶山朝圣时,在一个无名小站上,一停三、四天,差点饿死在火车上;童童说顺子区斗胡天道。说差点把那个主义兵看成聪聪。大天白日,不好关门,只有背人紧紧地拉着手,享受着难以名状的甜蜜温馨。
童童坐在床边,尽可能靠近破藤椅上的聪聪,贪婪地吸着她幽微的异香。吃过妈妈煮的醪糟蛋,约好晚上7点,老地方,聪聪才恋恋不舍地回家了。
晚上的约会不象在白天,无论是河边,还是路上,童童总是忍不住要盯着聪聪身后,生怕又冒出个什么东西来。聪聪察觉了他的不安,回头看看,说:“没得啥嘛!你总看我背后干啥?”
童童故意说:“我怕你背后钻出个鬼来!”
“还说自己不迷信?咋个怕鬼了?”
“我是不怕鬼!你怕呀!”
“我才不怕哩!”聪聪说:“去年从兴盛煤矿走夜路回来,在洪家冲,遇到那个屙野屎的,是哪个怕得紧紧抓住我,把人家手都捏痛了?”
童童笑了,说:“我怕得甩石头打鬼,不象有些人,不怕,只是手心出汗流成河了!”
两人说笑,拼胆大。童童讲夜半停尸房有人吃死人脑髓;聪聪讲半夜女厕所便池里伸出毛耸耸带血的手:“小姐,你要卫生纸吗?”;
你讲堰塘头“嘎嘎”叫的鸭亲鬼;我讲林子里舌头伸出尺多长的吊颈鬼;你讲坟山上啃死人骨头的饿牢鬼;我讲老屋基獠牙尖爪的僵尸鬼。。。。。又讲了些这些年残害、自杀等吓人的故事。两个人都背脊发麻,浑身起鸡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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