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骚-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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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今往后,不管他喜怒哀乐,都只跟她一个人有关系。他的世界只有她一个人,而且她绝不是随叫随到。
只有这样,才能谈得上以后的事。
又是一个月,兰州初雪。
清早推门而出,碎玉满地,一树琼花,雀鸟足迹散成几行竹痕,倒有几分雅趣。黄珊一身纨素在寂静中庭瞧了一会儿,这才捧着一只瓷盖碗,踏着新雪走去东厢。
冬日晨光再次映入窗纱时,气若游丝的狄青麟正衣衫整齐的端坐在床榻上。他望见黄珊走进来,脸上仍带着冷冷淡淡,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像是不计较她的折磨,又像是透漏出一丝避而不言的讥讽。
但黄珊只解下披风,将瓷碗放在桌上,向他温婉的嫣然一笑:“表哥,今天下雪了。”
狄青麟仍寂寂坐在原处,眼睛却很诚实的看着那碗东西。他还不想死,他也不觉得该傻到自己饿死自己。
黄珊扶他到桌边坐下,轻言细语:“我做了碗粥给你,断食太久,只能喝些粥才不伤身体。”掀开瓷碗盖,米香扑鼻而出,几瓣玉白的百合融在其中,漂亮极了。
狄青麟默不言语的抬手拿起瓷勺,斯文的吃了起来。月余功夫,他仍有些泛出新红的手愈见瘦削,但动作已有些灵活。
黄珊觉得,他到底比自己强,自己死的不冤。这么想着,她又忍不住轻轻碰了碰他的手指,它们凉而润,像块干净的冰。
狄青麟喝粥的动作因此一停,而这一停的时间里,黄珊又向他一笑,笑出一弯梨涡,声音腻腻的娓娓说:“中午天暖了,我陪你在院里看雪好不好?”
狄青麟苍白的脸孔闻言毫无表情,漆黑的眼瞳漠然盯着她。
黄珊继续平淡又有些憧憬的与他讲述:“也该移一棵梅树来,过些天花开了,你开窗就能看见。”
一室寂静。
狄青麟不说话,黄珊却也不尴尬,自得其乐的玩他的手,痴看他的面容。
等吃过粥,热水也已备好,黄珊不辞辛苦的将狄青麟的长发散开,然后又按他躺在榻上,为他清洗头发。许是天生丽质的缘故,狄小侯饱经几个月的折磨,长发浸在盆中仍是乌黑如黛,诗词有言美人绿鬓的,说的就是他这样美的黑发。
擦洗过后,她又持起桃木梳给他梳头,轻轻顺顺,一下一下直到发尾。就这样来来回回不知道多久,狄青麟倏尔开口,说了一句话。
黄珊怔了怔,问:“三哥,你跟我说话了么?”
狄青麟向窗坐于榻上,黑发仍有些潮湿的散满一肩,他微微回过身,一瞬间的容色仿佛凝固了窗下的阴影。黄珊话音还没落下,握着桃木梳的右手便被他轻轻执住。
他狭长深黑的眼瞳藏在眉影之下望过来,片刻后,苍白的脸上露出微微一丝笑容,这一笑仿佛能令人闻到花的香气。
他叹息般轻出了口气,声音因虚弱而有些轻缓,但仍透着骨子里带来的冷静雅致的味道,:“算了,我到底对你生不来气。”
“珊珊,我不怪你了。”狄青麟缓缓的温柔的吐出这样一句话。
旷日持久的周旋似乎消止了。
黄珊冥冥之中感觉这话是真的,但她也知道,狄青麟肯定想杀她想极了,这跟他生不生气是没什么关系的。自己折辱他,他如今毫无办法;自己对他好时却又只说些情话,让他满腹聪明才智用不出来,沉默自然成了按兵不动的好办法,但现如今,显然沉默对她不管用,那便不是求存之道。
狄青麟太骄傲了,他是绝不会自尽的那种人,那么审时度势之下,他的一切筹谋必须从改变态度开始。
黄珊心中毫不意外,她脉脉的凝视着狄青麟,嫣然道:“三哥,我不是早说过么。早晚有一天你会跟我说话的,咱们的日子还长着那。”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在兰州的日子极为漫长,毕竟不管城多大;对他们二人来说不过是一座三进院;几样树鸟虫花。但不知不觉,似乎冬雪融了,迎春花清早怒放。
黄珊觉着这日子没过够,而狄青麟越来越在几近囚禁的日子里安之若素,还另添了两样雅致爱好;画画和养花。他偏爱大型盆栽树种;被黄珊戾气上头关在屋子里动辄十天半月,也就是盆栽树才能成活,等她柔情蜜意回转,廊下晒几天太阳;又是葱葱茏茏。
他画画儿,更只作工笔人物;一幅就十天的水磨工夫;画上人男女老少,不论丑俊;栩栩如生。黄珊爱他时;伏在他肩前能瞧上小半天;时间久了也觉得有趣。若是天气好了,还愿意在檐下搬条长案,添座铜炉,煮酒烹茶并赏雪,伴他作画。
现如今迎春花开了,兴许过些日子燕子也要衔泥回巢了,狄青麟的画已作成了*幅,手上还正画着一幅。他握笔很稳,细至勾点发丝也一丝不苟,玉白的指节扣着狼毫,丝毫瞧不出主人身上疼痛带来的难忍煎熬。
黄珊偎在他肩头,瞧着瞧着,把自己一只素手覆过去。狄青麟腕上一提,调转笔向,手却没有移开。
隔光相望,不必寻人,单瞧这一双手便已知何为动人。
两人身前铺开的画里,正躺着一个穿鲜红衣裳的绝色美女。这美人肌肤如玉,体态妖娆,容貌还未画就,但灵韵已作出几分。狄青麟见她再无甚动作,便继续在画上添起笔来。片刻后,他悬腕停笔,神态冷漠的凝注画上,画中美人五官仍是空白,但双手极美,十指白皙如雪,涂着未干的殷红蔻丹。
黄珊嫣然笑问:“这女孩子我见过,是不是死在你车上的那一个?”
狄青麟淡淡的“嗯”了一声。
黄珊道:“你干什么不画她的脸?她死的丑便不画?”
狄青麟仍悬腕执笔,但缓缓又将笔放下:“不,她的脸才是最动人之处,只是我还没想好怎么画。”
黄珊似是歪头想了想,忽而双手攀住他的脖颈,凑到他耳边悄声问:“我知道了。你画的人都是你杀过的人。”
狄青麟不说话,但他苍白的唇角微微一弯,指尖轻轻摩挲了她手背一下,一触即离。他思考了一下,用一种平淡但又似乎认真的口吻与她叙述:“她是我第一次用手杀死的人。通常我会用刀。所以,她死的很慢,很痛苦,不像之前的人那么安详。”他的右手手指轻轻动了动,像是在回味什么,“用刀杀人就好像水中斩月,那是一颤间的迷醉,但思思的死,就好像灯熄了,倏尔涌出一股烟气,又忽的袅袅散了……”
他病态苍白的英俊面孔上显出了一丝明显的高兴意味,叹息般的继续说:“我掐住她的脖子,我的手中溢出了那一缕烟。那种接近死亡的感觉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明白么,珊珊?”
黄珊躺在他肩怀里想了想,认真问:“三哥,我好看还是思思好看?”
狄青麟的兴致丝毫没受影响,他盯住她的脸容,真诚的淡淡说:“你死时一定很美,会令人终生难忘。”
黄珊素知他是个人品风流的变态,听到这样的话也只当是赞美,她对狄青麟的价值观虽能理解,但毫无兴趣。她杀人并没有什么哲学的缘由,只是为了恨,等杀的多了,就变成麻木的冷酷,同切菜砍瓜也没什么区别。
但至始至终,也没有什么快乐可言。
于是黄珊又想了想,最终靠在他怀里叹了口气,怅然的喃喃道:“三哥要是只喜欢看别人死掉的样子,那也许这辈子也不会喜欢我了。”
狄青麟微笑了一下,冷冷淡淡的表情缓缓波动着:“怎么会。我怎么会不喜欢你呢。”他声音低低的,带着一脉和柔的鼻息,简直催人欲醉。
黄珊听了便有一分开心:“那我就放心了。毕竟就算三哥真的死了,我也会把你烧成灰,带在身边。”
狄青麟的表情仍带着初春冰消雪融般的微笑,黄珊的侧脸贴在他胸前的衣衫上,声音轻快又偏执:“你除了我,不会再见到任何人了。我们两个永远在一起。”
第二天,黄珊烧了他所有的画,只给他留了几盆盆栽。她不允许狄青麟再回忆任何跟过去有关的事情,这方寸之间的院落里,她要他把一切心神都耗费在跟她周旋和忍受煎熬之中。过去,没有过去了,从今往后只有黄珊,不管是爱是恨,都只有黄珊。
狄青麟就像一条蛇一样,极尽蛰伏之能事,他不仅没疯,甚至连失态都没有一丝,也许连他自己都想不到,他狄青麟有朝一日竟能这么落魄,这么隐忍。当又一次被暗无天日的锁在厢房一个多月后,他再见到黄珊时还坐在桌前笑了一下。
门窗外的厚木板已经拆卸下来,丝丝缕缕的阳光透纱而入,狄青麟心中静静的算了算,如今大约有五月了?来兰州城时他一路昏睡,就此便开了个坏头,再数不清时日了。九公主似乎跟他一样身怀洁癖,一年四季只有白衣上身,翩然推门而入的模样尽态极妍,应当得起人间绝色四字,纵使狄青麟对美/色向来只当欢场风月,并不走心,也是欣然承认这点。她怀中斜抱一幅卷轴,高兴的娇声叫道:“表哥,从今天起,你给我画小像,好不好?”
狄青麟对她无有不应,立时便画给她。他这一个月已被饥饿折磨的形销骨立,执笔却依然很稳,一笔一画的描摹,个把时辰的功夫便作出一幅水墨人像来。画没着色,但笔下流转自如,仿佛在心中过了无数遍一般,将画中少女勾勒的神韵入骨。那少女坐在一方亭中,背对水榭楼台,身绕满园金菊,凝波美眸于水墨中与人隔画相望,一睇便欲入魂。
黄珊歪头观画,嫣然笑意如同一张纸人脸般涂在她的面孔上。她看着这张画,画里是在徽州刺史府见狄青麟一节,那时她刚从叠云山上下来,前一日还跟白玉京一起捡过花,跟他披着蓑笠,到山巅看了云。
可是白玉京呢,现在在哪儿呢。她恍然一回神,四顾一番后只觉仿佛胸膛中空落落的走风,然后才血淋淋一疼,直让黄珊疼的痛彻心扉,这才又觉出心落回腔子里了。
她长长的轻轻的呼了口气,像是疼的怕了,这才侧过颈来,向狄青麟一笑:“表哥,怎么画起这时候的事?”
狄青麟正用一种极其异样的眼神望着她,像是遇到了什么想不通的事。他看看画,又看看她,良久露出一丝仿佛有些孩子气的苍白微笑,认真的跟她说:“珊珊,你样子不对。”
黄珊“嗯”的疑问一声,狄青麟还未回答,忽而表情一滞,平静无声的吐出一口血来。
……
黄珊几乎反反复复险些饿死狄青麟好几次,这一次呕血实在是脾胃败坏到极致的征兆。
狄青麟心中清楚自己是怎么一回事,他看起来并不怎么动容,而黄珊也惯常不将他的病痛上心,不死就行。但她很喜欢忙前忙后照顾他的感觉,因此从春末夏初开始便掌起熬药的活儿。
狄青麟重新作起了画。他武功被废后,体质本就较常人不如,如今更见面容清减,身骨萧然,平日里神色平淡至有残酷之色,又病的异常风流,让人移目艰难。他开始画起了黄珊。画的今日三笔明日两笔,并不痴迷,但时常画了一笔,就在案前无声无息的枯坐半日。百余天来,几乎日日如此,但直到入秋,这画也没画完。
一日午后黄珊在庭中扫黄叶,扫着扫着她傻瓜气上来,忽而扔了扫帚,蹲下去一叶一叶的去拾。燕子又快走了,泥炉上的药煨着文火,秋风一来,满庭苦香。黄珊捡了很久,到衣襟上捧不下了,才怔然抬头,望了望几步外的白杨老树。
她站起身,怀中的落叶散了一地,在四周死气沉沉的铺了层金。拂了拂裙摆,她这才想起药可能都快熬干了,不由自然而然的透过树和花与东厢窗案后端坐的狄青麟四目相视,笑着柔声叫他:“三哥。”
狄青麟只看着她。他并没什么不同寻常的神情,但这百来天里,只要不是身处暗无天日之地,他总是在这样看她,目不转睛,毫无表情,既像在看一具死尸,又像在看一样爱物。这注视已不像一样正常的注视,颇有悚然之处,但黄珊不在乎。
被狄青麟这样看着,对她来说难道不是一件好事?
黄珊自顾自的柔声问他:“晚上想吃什么?”
晚上月亮本来很圆,但回房后没多久,雨说下就下了。淅淅沥沥了片刻,伴着惊雷,暴雨滂沱成帘。
一豆黄光中,黄珊在屋中梳了会儿头发,就吹熄了灯。窗外天光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她望着什么都瞧不见的铜镜,一声不发的枯坐着。几丈之遥外,狄青麟安静的和衣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听雨。此前不知多久,他在周遭全然漆黑之时就睡不着了。但他也不觉得如何痛苦,因为他时常不得不这样睁着眼一直不睡,直至三十余天。多少也有些习惯了。
他的呼吸很平稳,四肢温暖柔韧,就这样清醒之极的躺到了三更。
暴雨似乎弱了,狄青麟从床上无声无息的坐了起来,掀开床褥,手指嵌进许久之前被他生生抠出来的指孔里,轻轻的将床板提出缝隙,又斜斜放落进露出的坑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