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血的仕途:李斯与秦帝国-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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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宓辛惶恐答道:“妾无德无能,如何救得君侯?”
成蟜突然哭了。他在哀求,又似在祈祷。我好害怕,我只有十八岁。我不该承受这些。你和我一样,什么都没有。你只有你的美丽。你将为后人铭记,不是因为你是樊於期的妻子,也不是因为你能生育四个孩子,而是因为你无与伦比的美丽。你的身体,应该归为圣物,而不是成为罪孽。拯救我吧,用你的美丽。
宓辛的心一下子空荡荡的。成蟜的眼泪,让她猝不及防,忘了抵挡。宓辛只感觉到成蟜猛地将她扑倒在地。他身上散发出的年轻男子的美妙气息,让她意乱神迷,一股暖流在体内迅速涌起。前一刻,成蟜只是个无助的孩子,现在,他却是一头凶残的野兽。天家之子,难道全是这般德性,因为空虚而竭力挣扎?
宓辛在心中提醒自己,一定要捍卫自己的贞洁。她不是不动心,实在是情有不能。她已经是妻子和母亲,不应该再有别的念头。她绝不能迈出这一步,迈出这一步,她就将坠入万劫不复的悬崖。尽管心中作如是想,宓辛却偏偏不能反抗。她所有的力气,在此刻选择了无情地逃离。
就在宓辛准备接受成蟜之时,成蟜却忽然停了下来。成蟜昏死了过去。宓辛吓坏了,探其鼻息,还有呼吸。她想叫人,却终于没有出声。她看着昏睡中的成蟜,脸上竟不觉有了微笑。就这样和成蟜安静地守在一起,只有他们两个人,仿佛在分享一种暧昧甚至是邪恶的私密。
她是新生了,还是根本就死了?宓辛并不在乎这些。在遇到成蟜之前,她人生的轨道都已经铺好设定,她就像一列火车,连司机都不需要,只需自动驾驶,也可以分毫不差地到达死亡的终点。她的心灵,本已如枯槁的古井,无奈成蟜先是落井,继而下石,终于将她艰难地唤醒。在她尚且美丽之时,还享有美丽赋予的特权之时,她要为了自己而活,哪怕就只活那么一次。她将成蟜搂在怀中,轻声哼着一支古老的谣曲:“小娃娃,光脚丫,来到山坡采野花。野花白,野花香,摘回家去送给她。”随着歌声,宓辛回到了遥远而尘封的过去。那时,她是一个天真而快乐的小女孩,唱着这支谣曲,和怀里的枕头玩着过家家的游戏。
成蟜良久方醒,他发现自己像个婴儿般地被宓辛抱在怀里,不由大是窘迫。成蟜连忙挣脱,恢复了他一贯高傲而冷漠的面目。成蟜将使女唤入,送宓辛回去休息。宓辛临去,回首望向成蟜,而成蟜却已淹没在她的朦胧泪眼里,总也无法看得真切。
宓辛离开。成蟜独坐而思,忽一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面前。抬眼一看,浮丘伯是也。成蟜冷冷地道:“你几时来的?”浮丘伯不答,却开始责问成蟜:“君侯身负家国重任,何以对妇人如此用心?”
成蟜摇摇头,道:“先生非吾,自然不知。”
浮丘伯看见案上的残香,情急大叫:“逍遥香虽能使人逍遥于一时,却内有巨毒,用久则不寿,君侯非不知也。君侯曾在先王灵前,许下匡正纲常、重整乾坤之誓。任重而道远,万望君侯保重贵体。”
成蟜道:“吾自有理会,不劳先生操心。”言毕拂袖而去。
【6、四方交易】
且说宓辛被拘于成蟜府中,除了不能外出,她享有绝对的自由。成蟜之府邸方圆数里,任她随意来去,并无人对她特加监视。渐渐地,宓辛竟然已安于这种状态。过去习惯的生活方式,曾让她虚荣和满足,然而,当不可抗拒的外力出现,将她和熟悉的生活一刀两断,她居然也就这么慢慢地适应了下来。如此算来,人生到底有多少拥有不能失去?又有多少拥有其实是可以随时丢弃的垃圾?
宓辛偶尔会想起四个孩子,却从未想到过樊於期,而她想得最多的,却是成蟜。只要一想到能时常见到成蟜,宓辛便彻底地沦陷在初恋的快乐之中。
妻子的心已经变了,樊於期却茫然无知。自从那日在桂楼被成蟜一顿饱揍之后,他已经缠绵病榻多日。好在樊於期多年征战,身子强壮,搁一般人的体质,吃那一顿拳脚,恐怕早已暴尸当场。
第一个前来慰问樊於期的是吕不韦。樊於期抓着吕不韦的手不放,患难见真情,还是相国懂得体恤下情啊。的确,在这个时候,还有什么比领导的关怀更为樊於期所急需呢。
吕不韦在来之前,对桂楼之事已经一清二楚。这一趟他是专为收买人心而来。吕不韦当下劝樊於期安心养伤,纵万般委屈,也需从长计议。
樊於期捶榻大呼:伸冤在我,我必报应。言罢泪如雨下。吕不韦抚樊於期之背,道: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再强的人也有权利去疲惫。
樊於期于是改哭为嚎,嚎罢,大叫道:“堂堂丈夫,无能护卫妻儿,何忍偷活人世。”叫完便要伏剑自尽。吕不韦心中冷笑,樊於期啊樊於期,你戏演得也太假了吧。我不来你不自杀,我来了你就喊着要自杀,你当我傻呀。饶是如此,吕不韦还是夺去樊於期手中之剑。
樊於期又道:“於期既不能死,还望相国为於期主持公道。”
吕不韦道:“本相有一言,不知将军能听否?”
“相国请讲。”
吕不韦乃是《吕氏春秋》的主编,对《吕氏春秋》的编撰工作很是上心,他以相国之尊,在士人面前不耻下问,倒也是学到了不少知识,而这些知识,也经常在谈话中被他拿来卖弄,浑然不顾是否恰当。吕不韦于是说道:“君子处世之道,概类于作文之法,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倘是旁人如此亵渎将军,将军自应以血洗辱,一解大恨,此为行于所当行也。然长安君贵为王弟,非将军所能抗衡,此为止于不可不止也。本相以为,不如因而善谋之,以无益之妻子,换有用之富贵。”
樊於期不忿道:“夺妻之恨,岂能轻易勾销?”
吕不韦道:“将军乃雄才大略之人,岂可作惺惺儿女态。天下女子何止万千,只恨取之不竭、用之不完,将军念念于一人而不忘,岂不愚哉!本相府中,多有美女,将军如有中意,本相必当割爱。是为一妻虽去,百妾复来。
吕不韦见樊於期听得入神,又道:“昔有吴起,杀妻明志,请为鲁将,终于大破齐国。将军向以吴起自许,当知妇人为轻,功勋为重也。而况将军名讳,也正应验冥冥中自有天意。於期(与无妻二字同音),无妻也。老子有云,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将军既去妇人之累,再得本相为将军尽力奔走,将军得以荷军国重任,建不世功业,岂非男儿生平所望?”
樊於期破涕为笑,道:“於期惟相国是从。”
却说成蟜抢夺樊於期之妻,也给嬴政出了一道难题。嬴政知道,成蟜他是非保不可。他好不容易将成蟜扶上大将军之位,怎能轻易放弃。而对樊於期,则以尽量安抚为宜。安抚不成,杀也不足为惜。
嬴政初闻桂楼之事,先是大怒,深怪成蟜惹事生非,自毁形象,最终留下个烂摊子,还得我来收拾。但转念一想,却也大喜,喜成蟜之好色。
在《辨奸论》一文中,苏洵攻击王安石道:“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臣下之不近人情,素为多疑的君主所忌。这里涉及到众多君王的阴暗心理:不近人情的臣下,无欲无求,将个人原则置于官场规则之上。如此臣等,不畏重诛,不利重赏,不可以罚禁也,不可以赏使也,此不仅为无益之臣,更为有害之臣。因此,嬴政喜成蟜之好色,喜得恶,也喜得自有道理。成蟜好色,好色则无大志,无大志则可放心驱使,只需稳执赏罚二柄,成蟜权位虽高,却也不足为患也。
而李斯的监视报告也显示,成蟜常焚逍遥香。逍遥香为当时方士所炼制,类似今日之毒品,久用成瘾,且不得长寿。嬴政得报更是大喜,不待我亲自动手,成蟜已是自寻死路。不过,成蟜啊成蟜,你最好能撑过这关键的两到三年,等我把嫪毐和吕不韦都收拾了,那时你再死也不为迟。
在吕不韦的牵头张罗下,一桩政治交易最终这样达成:成蟜得以保留宓辛,而樊於期升为中尉。中尉一职,实权非小,掌京师治安、警卫国都。这是一桩嬴政、吕不韦、成蟜、樊於期四方参与的交易,四方都有获利。成蟜和樊於期的获利不需多言;嬴政的获利在于平息了局势,认清了成蟜不足忧虑,他得以集中精力对付嫪毐和吕不韦;吕不韦的获利则是笼络了樊於期,在军队内部给成蟜添了个敌人,让自己多了个心腹。
第十五章 王室惊变
【1、华阳太后】
且说樊於期之事终于告一段落。作为一个年轻的政治掮客,浮丘伯开始了他短暂的登场表演。他的游说对象,就是秦国宗室。当有关嬴政为吕不韦私生子的谣言从赵国传出且越演越烈之时,最应该出来表态的秦国宗室却一直让人费解地保持着沉默。只要善于聆听,沉默其实也可以是一种语言。
浮丘伯要扳倒嬴政,扶持成蟜登上王位,寻求宗室的支持就成了他必然的选择。而在宗室当中,又尤以昌平君、昌文君二人最具号召力。
[按:史记索隐云:昌平君,楚之公子,立以为相,后徙于郢,项燕立为荆王,史失其名。昌文君名亦不知也。而据《云梦睡虎地秦墓竹简》所载:昌平君死于嬴政二十一年,而被项燕立为荆王的昌平君则死于嬴政二十四年,显见两昌平君并非一人。(此处考证从于琨奇先生《秦始皇评传》)倘若昌平君、昌文君二人为外来人士,则依照秦国的爵位制度,封君必有大功,二人既有大功,史册何以缺载?因此,据我推测,昌平君、昌文君二人应该就是秦国宗室中人,身份当为嬴政的叔伯辈,即孝文王的儿子,异人的兄弟。]
作为唯一的人证,姚氏被浮丘伯带到昌平君、昌文君二人的府中,她像祥林嫂一样,把曾和成蟜说过的话又重复了N遍。昌平君、昌文君听罢,居然冷静异常,既不吃惊,更无愤怒。浮丘伯固请,二人仍不表态,实在被浮丘伯纠缠得不行,这才建议浮丘伯再去找一个人,一个比他二人更有发言权、更具权威的人。浮丘伯心中一动,他马上猜到了这人是谁:当年的华阳夫人,现在的华阳太后,孝文王的王后,秦国王室最后的老天牌。
昌平君、昌文君虽没有明确表态,但却也让浮丘伯全身而退。浮丘伯从中隐约嗅到一种气味:宗室并不满意目前秦国大政都操控在嫪毐和吕不韦两个人手里,而宗室在权力蛋糕上却一无所获,因此对嬴政也有所迁怒。也可以理解成,他们在纵容甚至是怂恿浮丘伯,鼓励他去闹腾,也许能够冲击一下现有格局,促成权力蛋糕的再分配。
于是浮丘伯前往思德宫,说华阳太后。
当孝文王还在世时,绝爱华阳太后,可谓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华阳太后之容貌可想而知。如今,华阳太后已是五十多岁的年纪,看上去却直如二十许人,美貌绝伦,色不少衰。真让人不禁怀疑,华阳太后也有一幅神秘的画像,藏在阴暗的角落,替她承受肉身的衰老和灵魂的丑陋。相形之下,比华阳太后年轻二十余岁的姚氏,却反而被映衬得人老珠黄,容颜残破。不得不承认,上天造物,有失偏颇。有些人就是能得到更多,乃至太多。
华阳太后冷冷地听完姚氏的陈述,便命浮丘伯上前。浮丘伯上前,华阳太后打量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又命他退回原处。浮丘伯心里纳闷,不解华阳太后之用意。浮丘伯自然不知道,华阳太后视力不佳,命浮丘伯上前,只是特意要看看他的长相。像华阳太后这样自视甚高的老女人,对英俊小伙通常都缺乏免疫能力。而浮丘伯并不以容貌见长,华阳太后一见之下,心中已是不喜。而作为一个面对华阳太后的政治掮客,既不能帅,那至少也应该年纪再大些,成熟稳重,看上去值得信赖。浮丘伯只有二十七岁,显然太年轻了。由此可见,年轻虽然是资产,有时候却也可能成为负资产。
见华阳太后已有逐客之意,浮丘伯不得不豁了出去。华阳太后是他和成蟜最大的也是最后的希望。浮丘伯顾不得语气轻重,高声说道:“传国之义,适统为尊;覆宗之恶,阴谋为甚。今王政,实非先王之嗣,乃吕不韦之子也!文信侯吕不韦者,始以怀娠之妾,巧惑先君,继以奸生之儿,遂蒙血胤。朝岂真王,阴已易嬴而为吕;社稷将危,神人胥怒!太后若念先王之祀,何忍见嬴氏血食为吕氏所夺?何忍坐视秦国六百年基业,废于奸人之手?百年之后,太后有何面目见先王于地下?”
华阳太后颜色变动。浮丘伯又道:“某昧死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