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人-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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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完全相信了。
这么聪明的一个人,他竟愿意相信这样的鬼话。
祖斐也累了,“郑博文,我想休息,恕不继续招待。”
“有什么要我帮忙的,请勿犹豫。”
祖斐真想叫他帮帮忙,以后再不要无故出现,又怕伤害他的自尊心,忍住不说。
“对了,祖斐,前一阵子不是听你说要进医院动手术,怎么搞的,到底还做不做?”
祖斐站起来,打开门,推着郑博文的背脊,把他送出门外。
终于,祖斐失眠成功。
枕头像塞满石卵,大床似铺上沙子,她翻过来覆过去,一直到天亮。
上一次睡不着,还得追溯到十七岁那年,她所喜爱的小男生往外地升学那次。
与靳怀刚在一起,无论如何都较为拘谨,有意无意之间,祖斐想讨好他,因为喜欢他,因为想配合他的气质,太努力了,当然辛苦。
祖斐想起那些一心想嫁入豪门的小家碧玉,用尽心思,即使如愿以偿,也落得碧海青天夜夜心。莫要步这样的后尘才好。
她有自己的小天地。
工作极有前途,同事相处融洽,芳华正盛,拥有极度自由,天大的烦恼,不过是儿女私情作祟。
祖斐忽然醒觉,她并不是不快乐。
天濛濛亮,她起床,走到客厅,看到靳怀刚送来们茶花已经谢落,一朵朵铁绣色,萎缩在枝茎上。
祖斐伸手去触摸干枯的花瓣,它们纷纷落下。
花的生命在本土上一定长得多。
这倒不是问题。现代人极少把长命百岁视为一种福气,只是那个地方实在闷得惊人。明白内情才知道一切属于刻意经营,意外之喜的境界,在他们那里,完全不存在。
一切太过完美,像假的一样。
除非归化他们,否则不能够一起生活。
祖斐双目涩痛,想回到床上去。
可是明天要上班了,祖斐打开衣柜,检查制服,只见一件件名贵套装早自干洗店取回,整齐地挂在架子上,不由得她不称赞那女佣人。
祖斐再去鞋帽间,上班穿的半跟鞋刷得干干净净,看,祖斐说:“本小姐不是没有人服侍的。”
据她的观察,程作则教授夫人,并没有帮佣。
她叹一口气,坐下,做杯红茶,慢慢品尝。
是一定要有所牺牲的。
每一段感情都是一样,开头的时候,看表面情况,简直美得如天赐良缘,慢慢负面底牌露出角落,才发觉不是那么一回事。
电话铃响。
这么早,是谁?
“祖斐?周国瑾。”
“大姐,你已经起来了?”
“方小姐,七点正,我已经准备出门口。”
祖斐不胜讶寻,大姐真夸张,她还没开始睡。
“噫,祖斐,你忘记我每天八时正必然到达公司?”
忘了,真忘记了,这一个月来,祖斐仿佛脚踏两个世界,跑来跑去,累得贼死,一点结果也没有。
“祖斐,我来提醒你,假期已经过去,明早你要上班。”
“是,大姐。”
周国瑾有点宽慰,“身体复元没有?”
“我根本不记得生过病。”
“好极了,明天见你,看到桌上的文件,不要吓一跳。”
文件、会议、电话、备忘录,糟糕,祖斐几乎全部忘怀,她恍忽地坐下来。
她下意识希望丢下红尘里的一切,逃避到靳怀刚的窝里去。
太幼稚了。
祖斐惭愧,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女性对婚姻生活是一向有憧憬的,祖斐没想到她自己也会这么天真。
可见这些年来,东征西讨,实在盼望休息。
祖斐伏在桌子上。
明早就要上班了,她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门铃响。
祖斐想,一天已经开始,她却蓬头垢面,不打算面对现实。
希望门外来人不要吓一大跳。
祖斐打一个呵欠,拉开门。
是她可爱的女佣人,“我忘记带锁匙,幸亏你没出去,对了,这位太太说找你。”
祖斐这才注意她身后有位女客,定睛一看,原来是程作则教授夫人。
“程太太,”祖斐非常意外,“你怎么来了,”马上想到意外上去,“是不是怀刚有事?”
“不,”程太太笑,“我自己来看你。”
“快请进来,唉呀,你看我这个样子。”
“连睡觉的衣服都这么漂亮。”她含笑说。
祖斐苦笑,安排她坐下,连忙进卧室去换便服。
自卧室出来,发觉程太太在厨房与女佣攀谈得津津有味。
本来这是最正常不过的现象,但祖斐是知道客人底细的,不禁深深奇怪。
她站在厨房门口听她们说什么。
女佣得意洋洋对祖斐说:“这位程太太对蔬菜汤非常感兴趣。”
祖斐微笑。
程太太来看她,一定有目的,他们出来一次不容易。
“请这边坐。”
这大概还是她第一次参观民居。
祖斐大方地问:“觉得我们怎么样?”
程太太答:“很好。”
祖斐关注地问:“空气怎么样,还舒适吗?”
“可以。”
祖斐等她开口。
“我早听说过你们可以聘请专人代理家务。”
“在西方社会也渐渐失去这种方便。”
程太太笑,“谁都不愿意担任这种厌恶性的工作。”
祖斐好奇,“在家里,程教授不肯帮忙?”
“他?以实验室为家,每日不到夜深,见不到人,你说他帮不帮忙?”
“机器,一定有各式电脑机械臂代劳。”
“怎么及得亲力亲为。”
“程太太,你有没有职业?”
“当然有,没有工作没有地位,我是教授的助手。”
祖斐讶异,“这同奇+書*網我们的社会并无差别。”
程太太一边摇头一边笑。
“你也需要内外兼顾?”
“当然,天天做着两份工作。”
“告诉我,程太太,你们的生活是否极端刻板。”
程太太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她才说:“一切都是比较性的。”
“请告诉我。”
“请想想,为什么我们的年轻工作人员,会对你们的生活这样倾心,一定有道理。”
祖斐沉默,她已听到她要的答案。
“出差在外,远远离开亲友,当然特别寂寞。”程太太说。
祖斐低下头,这也是她吸引到怀刚的部分原因吧!
“但是,他们可以回家。”程太太说。
祖斐接下去:“我知道,我就不可以。”
祖斐早晓得程作则太太这次来是有居心的。
“我很啰嗦吧?”她说。
祖斐会心微笑,“是,但用心良苦,像一个母亲。”
她握住祖斐的手,“我很高兴你这么说。”
“程太太,你们几时回去?”
“还有一段时间。”
“不再来了?”
“要去的地方多着呢,恐怕没有机会旧地重游。”
“程太太,你知道我实在喜欢怀刚。”
“我与教授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我愿意向你请教,程太太,换了你是我,你会怎么办?”
程太太为难地看住祖斐,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过一会儿,祖斐问:“你看我会习惯吗?”
程太太苦笑,“怀刚说你可以。”
“你呢,我需要第三者的意见。”
“你们这般大情大性,与我们的作风有相当距离。”
“但怀刚还不是同我一样。”
“怀刚被你们吸引住,受了传染,医生正在看他。”
“什么,情绪上落对你们来说,是一种疾病?”
“影响日常工作与生活,当然是一种严重的疾病。”
祖斐颓然坐下。
是,真是理想村、乌托邦,去到那里,没有喜怒哀乐,不再忧郁,不再悲伤,每个人都专心工作,把科技发展到最高峰。
“祖斐,你开始失望了。”
祖斐点点头。
“你真坦率。”
祖斐说:“是的,我们的确是,七情六欲都展露出来,肚肠心胸全属透明。”
“祖斐,要是你愿意的话,一定可以在本土找到理想的对象。”
“程太太,我们讲究际遇。”
“你看,多么复杂,”她幽默地说,“这就是我们的文化距离。”
“谢谢你来看我。”
“祖斐,千万想清楚。”
祖斐想说,要想的话,已经很清楚是打算退缩了。
应该不假思索,立刻去做,不顾一切,但求刹那光辉。
她把程太太送到门口,“有没有人送你回去?”
“有/
“没有人跟踪你吧?”
“不妨事的。”
祖斐看着她上了车,替她关上门,车子驶走,才回转身。
猛地发觉靳怀刚站在她面前,吓一跳,像是背着他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似的,怔住。
“那是不是程师母?”怀刚问。
祖斐点点头。
“她主动找你?”
祖斐是时代女性,十分注重个人私隐,从来没有回答过这种问题,于是顾左右而言他,“你忘记带花来,怀刚。”
怀刚继续问:“她同你说些什么?”
祖斐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怀刚,她同我说什么,我不方便说出来,你说是不是?”
靳怀刚即时低下头,十分羞愧,沮丧地握着手。
这是祖斐第一次发觉怀刚情绪低落。
以往,他在任何情形之下,都开朗活泼振作,这也是祖斐认为他最难得的地方。
当时她卧病,心情坏得贴到地上,他的出现,如一线金光,她渴望地眯起眼睛迎接新希望。
想到这里,祖斐叹一口气。
她说:“程师母来劝我三思。”
怀刚即时焦急,“你不会受她影响吧?”
祖斐摇摇头,“成年人很少被他人的意见左右,偶然征询亲友的意见,也不过是一种礼貌。”
怀刚松一口气,“对不起,祖斐,我太过紧张。”
“程氏夫妇始终认为我们不会有幸福。”祖斐说。
“只要我们努力,祖斐,我有信心。”
努力努力努力,多劳多得,耕耘才有收获,祖斐听着都觉害怕,过五关斩六将,过完一山又一山,目光看向珠穆朗玛峰,一直爬,付出血汗泪,以便早登极乐……
祖斐软弱地想,天上大概不会白白掉什么下来了。
你看怀刚,连他都要她付出代价。
怀刚说:“明天一早,我派人来接你上课。”
“不,怀刚,明早我要去上班。”
“我已嘱你辞掉工作。”怀刚大吃一惊。
“你听我说——”
“不,你听我说。”
所有的雄性动物,不管他来自何处,都是一副德性。
祖斐叹口气,“让我们上楼去说。”
怀刚怒气冲冲,他变了,是这里陌生的地理环境令他改变。
一进屋子,怀刚就说:“我先讲。”
祖斐说:“我先讲。”
“你坐下来让我讲。”
“好,好,好,你讲。”
女佣人看他俩一眼,躲到工作间去,处变不惊。
她在祖斐这里做了六年,什么场面没有见过,开头总是柔情蜜意,送花送糖,你情我愿,如胶如漆,白天听音乐,夜里数星星,怎么说怎么好,祝志新郑博文靳怀刚,都一个印子印出来,一个师傅教落山,怪是怪在当事人偏偏乐此不疲。
没多久就起了变化,意见开始分歧,脸容开始孤寡,声音硬化,热情冷却,终于不欢而散。
中年女佣点点头,也难怪,不然日子怎么过呢,一个女孩子独自住这么大的房子,赚那样高的薪水,什么都不愁,不让她自寻烦恼,实在太过无聊。
这,是她们时髦女郎的高尚游戏吧,不过玩得太过投入,糊涂起来,当真的一样。
女佣关上门,扭开电视机,看起另一出好戏来。
外边客厅里,祖斐与怀刚还在对峙。
怀刚说:“冷亭虽好,不宜久留,眼光放远一点。”
“十划都没有一撇,你倒叫我先辞去工作,叫我一日到黑做些什么,巴巴等你前来陪我?万一走不成,哪里再找优差去,做事还是谨慎一点的好。”
“你根本没有信心。”
“智者千虑,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祖斐,理论太多,妨碍实践。”
“我现在不能辞工。”
怀刚失望。
“怀刚,我等,我可以等,但不是痴痴地等,让我保留一点自尊自我。”
怀刚走到露台,抬起头来,看着天空,“祖斐,你始终有所保留。”
“是。”祖斐承认,“我所有的,不过是我自己,我若轻易将我整个儿抛出去,你也不会看得起我。”
“但开始的时候——”
“怀刚,开始的时候,我想都没想过,你是异乡人。”
“是的,我不应逼得你那么厉害。”
“让我们冷静一下。”
“祖斐,我憎恨一个人回去。”
“胡说,你亲友全在那边。”
“我正在接受一连串药物及心理治疗,精神沮丧。”
“或者你想家,许多留学生到了外国,茶饭不思,半夜哭泣,并没有其他原因,就是思乡。”
怀刚不出声。
“让我去上班,恢复正常生活,身体与智力都操作自如的时候,出错机会低许多。”
“我不能勉强你。”
“怀刚,一个不快乐的人很难令伴侣快乐,只有在我快乐的时候,才可以将快乐传开去。”
怀刚抬起头来,“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