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第3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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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周寿便哈哈一笑:“方应物,任你滔滔千言,敢正面回答我么?绕来绕去,终究还是害怕我周家与你翻脸么?你终究还是需要周家支持,不管你绕多少个圈子,也改不了这点!”
方应物霸气十足地回应道:“你错了,君侯切莫颠倒次序。如今不是我们需要你们支持,是你们需要我们支持!”
周寿仿佛抓住了方应物的漏洞,狂笑道:“大话人人会说,但你当得起么?你觉得我们周家离不了你们帮扶太子?
无论太子换成谁,周家一样是勋戚,无论将来谁登基,我姐姐一样是太皇太后,我周家一样是国舅。需要你支持什么?”
方应物立即趁热打铁地张口反驳道:“即便没有保住东宫,我大不了辞官回乡而已,为了心中道义,区区一个官职算什么?又有什么需要你们周家的支持?你以为天下人都要拍周家的马屁,这大错特错!”
方应物有意表现出的光棍姿态,说白了就是无欲则刚,这样才能对周家表现得不屑一顾。
周寿此时心里快炸了,显然不是因为兴奋,而是被气的,若不当面领教过,永远不知道方应物的词锋厉害。
最后周侯爷无话可说,只得下最后通牒道:“方应物!我再问一句,这就是你的回复?”
方应物仍然不肯相让地答道:“若君侯以为如此,那就如此好了。”
周寿立即又转向刘棉花,厉声喝问道:“刘阁老!你的好女婿是如此,那你回复又是什么?”
刘棉花猛然从瞌睡中清醒过来,自嘲道:“年纪大了,容易犯困。”随后又道:“老夫觉得,君侯你安享富贵就是,朝臣之间的纷争不劳君侯费心了。”
刘棉花的言外之意,就是说你这侯爷老老实实当个闲散勋戚就好,不要胡乱插手。方应物赞许地对老泰山点点头,这会儿可算是没瞻前顾后的掉链子。
庆云侯愕然地看着眼前这对翁婿,心里不住地念叨“疯了疯了”,他之前就没想到过会被拒绝,此二人真敢冒触犯周家的险吗?
原以为凭借天时地利人和,足以力压眼前二人,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谁知道事与愿违,从过程到结果完全与想象的不一样,问题出在哪里都不知道!
像这样的政客,难道不是应该趋利避害?为什么胆敢拒绝自己?周寿忽然还意识到了,自己与政治人物的差别有多大。
这位向来只会吃喝玩乐、欺男霸女的侯爷本想借此机会,涉足权术领域,拓展政治空间,谁料立刻遭到当头一棒。
第六百七十四章 忍辱负重
诚然如方应物所猜测,周寿虽然土鳖,但也不是一点头脑都没有。或者说这位侯爷比方应物自己或者刘棉花的头脑还差得远,可好歹还是略微在平均线之上。
或许是周侯爷想换一种新玩法——总吃喝玩乐也会腻歪的,或许是周侯爷为了将来早作打算——谁知道年近六旬的太后大姐还能活多久?总而言之,周侯爷想趁着当前朝廷混乱的时候,捞一点政治资本。
恰好有中间人为周侯爷和大学士刘珝牵了线,然后周侯爷又从刘珝这里得到了“思路”,于是信心满满地开始行动。
只要摆平了两位刘姓大学士之间的争斗,那就算是在江湖,不,在庙堂上竖起了自己的旗号,同时与刘珝结下了恩义,将来大有可用之处。
可惜理想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周侯爷施展出的“王霸之气”全然无用,制造出的威压完全不被放在眼里,感受到了浓浓的挫败感。甚至还能感受到士林精英阶层在他们这些米虫阶层面前,发自内心的鄙视和疏离。
骄横的侯爷顿时恼羞成怒,忍不住拍案喝道:“你们这些读书人,真当我是吃素的不成?”
如此沉不住气还想玩政治?方应物心里讥讽了一句,但没有开口,此时有老泰山顶着,不用自己出面。
刘吉此时低头饮茶,然后缓缓地放下茶盅,“吾在内阁曾得奏报,君侯府上家人在河间府侵占民田三千余亩,可有此事?”
已经退下来打酱油的方应物瞠目结舌,此时心里也只能说一声“佩服”。这黑材料看似是信手拈来,但绝对是提前准备的,正所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
有没有能力是其次,关键在于有没有这个意识。换成他方应物自己,来之前虽然心里古怪,但却没有想过提前搜集庆云侯的黑材料。
好好的一场生日邀请,又是疑似同阵线的人物,谁会吃饱撑着临时搜集黑材料备用?由此可见刘棉花处事的细致周全风格。
不过周寿对这项罪名不以为然,冷哼道:“笑话,有又怎样?难道这点事就能弹劾我?”
刘吉又道:“侯爷纵容家人行凶为恶,广占民田,不过你贵为皇亲,官府一时也奈何不得你。可是你去占皇庄田产……”
占民田和占皇庄田产可不是一种性质的事情,周寿连忙打断了刘棉花叱道:“哪有此事?阁老休要信口胡言!”
刘棉花噙着笑意,淡淡地反问道:“难不成,侯爷想要辩白对质一番?”周寿脸色变了又变,很失礼地甩下翁婿二人,拂袖而去。
主人家都离开了,客人自然没有久待的道理,方应物便和刘棉花离开花厅,向前庭仪门行去。侯爵府中还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不过与他们没有关系了。
在甬道上,方应物问道:“庆云侯真有侵占皇庄田产的事情?”刘棉花话里有话地答道:“莫须有。”
方应物流了两滴冷汗,这分明就是没有案情也会制造出案情的语气。不过可以理解,对付这种不讲理的蛮横勋戚,不能拿文官那套规则来用,必须要心黑点才行。
刘大学士有感而发道:“老夫眼下麻烦缠身,没心思收拾他,故而只是当面说出来吓阻一下,不然就不会点破了。”
方应物又问道:“依老泰山想来,这庆云侯到底是个什么心思?怎的突然跳出来露了这么一手?”
刘棉花不屑地笑了笑,“只不过起了狡兔三窟的念头,妄图左右逢源占尽便宜而已……”
原来这周侯爷之所以出手帮刘珝渡过难关,而不是帮本该同一阵线的刘棉花,也是有他“成熟”的考虑。
如果当今太子不被废,那周家自然无虞,周太后抚养、维护太子的恩情足够保周家未来富贵,只要周家不造反就不会有事情。
但若太子被废(目前看来可能性非常大),那周家将来就要打个问号了,太后在时还好,太后若不在了就要遇麻烦。
所以周侯爷不免生了狡兔三窟的想法,还是觉得分散风险为好。这次帮着刘珝,也算是交结上另一条线。
另外说起内阁,万安是宫里万贵妃的死党,万贵妃与周太后仇怨又很深,所以周侯爷绝对不可能对万首辅示好;而次辅刘棉花已经与太子绑在一起了,周侯爷没必要再去交结刘次辅。
故而周侯爷想要分散风险,那么唯一的选择就是交结第三位大学士刘珝。估计刘珝也不排斥周侯爷靠近,两边各有所需一拍即合也在情理之中。
虽未曾亲眼见到,但也能理顺前因后果。方应物连连赞叹,貌似很诚恳地夸道:“老泰山目光如炬,果真高见!今日就此作别……”
“不要给老夫戴高帽,老夫不信你想不到这些。”刘棉花根本不吃方应物的拍马逢迎,一针见血道:“你这是故意岔开话题么?还是来先谈一谈那位孙夫人的事情罢。”
方应物仰天长叹道:“此中一言难尽!”
“老夫懒得听你这些风流韵事,只想问一句,你对东厂如臂指使,和孙夫人有关系?听说那孙夫人深得厂公汪太监信任。”刘棉花好奇地问。
关于这个问题,方应物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对,最终只能苦着脸点了点头,“是汪太监当年在榆林时,从我身边抢走的。”
刘棉花又若有所思道:“有权有势的大太监,享受几乎都要比照常人。比如在京城广置宅院,又比如一样要纳娇妻美妾摆着看,而且还有五花八门法子的找儿子的。
这孙夫人在汪太监身边虽然没有名分,但应该类似于侍妾身份,汪太监居然容忍孙夫人与你暧昧不清……”
说到这里,刘棉花突然眼神极其诡异,盯着方应物沉吟不语。这叫方应物不由得紧张起来,难道老泰山猜测出了什么?
刘棉花瞩目良久,直到方应物头皮发麻时,才开口道:“汪太监有求于你?是不是……想通过孙夫人与你借种生儿子?所以才会不惜余力地帮你?”
方应物目瞪口呆,对老泰山的想象力深深拜服。不过想来想去,方应物发现自己只能热泪盈眶地重重点头。
刘棉花拍拍方应物肩头,叹口气道:“吾辈忍辱负重何足道哉……老夫非常不认同你的做法,但也表示理解。”
第六百七十五章 感谢不杀之恩!
方应物擦了几把汗,不管怎样,随便老泰山怎么脑补误会罢,可算是把这个话题揭过去了。其实细想起来,也不能怪刘棉花脑洞开的大,他这个脑补还是挺符合逻辑的。
这年头大太监都是有妻有子的,越不正常的人越想过正常人的生活。妻妾好说,随便搞搞就有,但这儿子从哪来就要费费心思了。一般情况下,都是从亲族中挑一个过继到自己名下,充当儿子来养,待到百年之后,有人上供烧纸。
不过著名大太监汪直的身世众人也都知道,乃是当年广西平乱时抓来的幼童,没有父母亲族孤零零一个人,想找亲族子弟也找不到。
这种情况下,也只能用借种之类自欺欺人的法子了,前些年上一任东厂提督尚铭也做过这种事。所以刘棉花听闻汪直纵容孙夫人与方应物暧昧不清,首先就想到了这里……
既然是误会,方应物为什么要默认?因为误会成借种,总比误会成直接和汪太监不清不楚要好。
反正方应物是不想再扯这个话题了,连忙岔开话头道:“庆云侯虽然不足为惧,但只怕他不肯善罢甘休,终究是烦人。老泰山有何计较?”
刘棉花的轻松神态顿时收敛起来,咬牙道:“庆云侯只不过是想交结刘珝,老夫本来对时机拿捏不定,如今看来要先发制人了。你能不能把东厂人手借我一用?”
方应物并没有多问,就怕问得多了会把自己牵扯进去,又为刘棉花去冲锋陷阵当炮灰。到了大门外,便分开各自回家。
此后方应物便继续低调地养望,但由他引发起来的朝廷乱象却愈演愈烈,甚至有暴风骤雨的趋势——
首先是兵部武选司郎中邹袭被爆出了不大不小的丑闻,惊动朝野,兵部尚书张鹏上疏请求罢免邹袭,论邹袭应该贬谪出京。
随后却有十几人联名挽留邹袭,为邹袭说情。但只过了一天就被发现,这十几人是吏部尚书尹旻的儿子尹龙串联组织的。
邹袭也是山东人,与尹家是同乡。随即有东厂官校检举,邹袭与尹龙交往密切,有互相勾结串通之举。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登时满朝哗然。尹家的旧问题尚未完全消除解决,结果闹出了这新的问题,实在何其不堪!
吏部天官尹旻一时间焦头烂额,要找大学士刘珝求援时,却发现刘阁老也陷入了困境。
当年被方应物教训过的刘二公子秉性不改,这两年又开始在勾栏院里醉生梦死,写了点淫词艳曲,还微微带着点怨气。
这些诗词曲便被有心人搜集起来,并且在昨天添油加醋地呈献进了宫中。天子看到后,便对刘珝非常反感。
话说刘珝乃是帝师出身,平常为人严苛,一本正经地教训了天子许多年,但天子对老师倒也敬重。虽然这几年被方应物协助刘棉花连连打击后,刘珝地位下降许多,连次辅都丢掉了,但并未完全从帝心中被驱除掉。
但天子没想到,刘珝私底下还有这样的儿子,反差之大不免叫天子心生厌恶,对这位老师彻底没了尊重之心。
闲话不提,却说方应物听到这一环扣一环的消息时,微微有些讶异。当初据刘棉花所说,就是通过兵部武选司郎中邹袭从中说合,才引得尹龙起了向刘府求亲的念头。
当时方应物听到这句时,还以为邹袭与兵部尚书张鹏一样,是刘棉花的党羽,所以才会听从指示办事。可是最近这消息又是怎么回事?张鹏要拿下邹袭?
正当方应物迷惑不解时,忽然又传来一个震惊的消息,邹袭居然供认被迫向尹龙行贿!
方应物顿时意识到,邹袭绝对是苦肉计,九成九是刘棉花埋的钉子!
而且连连爆出丑闻的尹旻彻底完蛋了,更关键的是他已经占据了吏部天官这个位置很多年,除了刘珝没人希望他继续当吏部尚书。雪中送炭的估计不会有,但落井下石的肯定比比皆是,更别说还有首辅、次辅两大巨头一起黑他。
果不其然,在满朝千夫所指之下,天子也犯不上对着干,顺应人心地下诏将尹旻罢官,可是诏书到了内阁后,被情急的大学士刘珝暂时留住。
此后刘珝为了尹旻向天子苦苦求情,至少要保住尹旻还有官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