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第22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方应物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疑是很有可能的。刚才王塾师极力拉着自己入屋谈,八成是要翻《朱子集注》现看罢?
难怪自己不进屋,他就卡了壳,而当兰姐儿背诵出朱子集注相关段落后,他又恍然大悟仿佛有了答案!
所以他这辈子就是个老童生,几十年也考不中秀才,只能在山村里教几个学童勉强糊口;所以自己借书时,他左右不肯把朱子集注借出来,原来他也离不了这个教学参考!
自觉猜出真相后,方应物十分无语,这王塾师到底行不行?和他研讨文章,不会把自己带进了沟里去罢?
王塾师没有注意到方应物的心思脸色,仍在滔滔不绝讲述,“破题一句为:圣人希天之学与时偕进也。
承题为:夫学与天为一,学之至也,然而有渐也。故与时偕进,圣人且然,况学者乎!
然后起讲为:人生之初,浑然天也,少长而趋于物欲则丧其天;故吾于成童之时,用志不分,以其全力而向于学,务求纯乎天德而后己……”
破题、承题、起讲是八股文的开头部分,也是最重要的部分,很多考官看试卷往往看了开头就定下等次。
方应物听到王塾师讲述,又是出乎意料地不能置信。他身兼两世为人的记忆,还是有点底子,能体会到王塾师编出来的八股文似乎挺不错的样子,至少水准比自己高得多。
这让他彻底糊涂了,王先生到底是有水平深藏不露,还是没水平贻笑大方?在胡思乱想中,第一道题目讲完了,王塾师再次住口不言。
正疑惑间,立在方应物身后的兰姐儿突然善解人意地轻启丹唇,清脆悦耳地背诵起朱子集注对第二个题目,也就是“登东山而小鲁”一章的注解:“此章言圣人之道大而有本,学之者必以其渐乃能至也……”
敏锐地抓住了王先生侧耳倾听的姿态,方应物突然醒悟到什么,哭笑不得地在心里叹道,敢情王塾师只是个开卷考试高手——
他大概只善于编造,不善于记诵。让王先生带着参考材料现看现做,估计也能写出锦绣文章;但若没有参考书,是真正的闭卷考试,那他就要卡壳。
王塾师只是个没门路没背景的乡村老童生,各种严肃的考试上会让他带小抄吗?很显然不会,所以他一辈子也没考中秀才。
第三十章 好险……
时间已经进入了五月底,眼看一年当中最热的时候要来临,在淳安山区里,或许相对凉爽一些,但仍有一定热度。
县城西门外的数里的崎岖山路上,出现了一支十来人的队伍。队伍里有两顶竹制凉轿,以及八个轿夫,两个挑夫,两个小厮。
轿夫分成两班,轮流抬轿,以保证有足够的体力能坚持下去。只要道路宽度允许,两顶轿子便并排而行,相距很近,便于两位轿中人路上闲谈。
“洪兄,小弟我委实不明白,那方应物不过山中一童生,值得你我长驱十里,兴师动众地前往拜会么?”
“这方应物几首诗词,褴褛青袍也好,读书也好,皆是品味不凡之作。以文见人,其人必是胸中有才之人,县里出了这等人物,前去会一会有什么不可以的?项贤弟若不愿意,大可就此回转。”
“听说县尊欣赏他,不想洪兄也欣赏他,小弟自然要随着去瞧瞧。”
方应物并不晓得今日即将有人来拜访他,此时正坐在院中树荫底下,捧着几篇文字仔细揣摩。兰姐儿很贤惠的坐在一旁,手里拿着芭蕉叶子,轻轻地一下又一下的为方应物扇风。
整个院子静悄悄的,别无杂音。按说方应物与叔父分了家后,还都居住在老屋中,依旧共用一个院落,不应当如此静谧。但族长二叔爷代表全族共识,勒令叔父一家白天不许在家中逗留,以免打扰了方应物学业。
方应物看过一遍,抬起头来偶然瞥见王兰额头边的汗珠子,忽然起了些调戏心思,开口道:“兰姐儿眼下必然有些热,我却有个凉快法子,跟我进屋便知。”
随即他起身进了屋子,王兰不明所以,也跟着进去。
方应物所住的屋子乃是三间,本来是按照一家三口标准造的,现在他独自居住,自然显得宽敞,没有日光直射,也显得阴凉。
但这不是主要的,方应物突然手脚麻利、三下五除二的将上衣尽都脱下,光溜溜的打着赤膊。
王兰猝不及防,一眨眼就看着方应物成了半裸,露出半身细皮嫩肉。她脸红了红,怪道:“你这是作甚?”
方应物笑嘻嘻道:“这便是凉快的法子,你也试试看?反正屋中不会有外人进来,不怕别人看见,何苦穿得密不透风。”
一边说着,一边作势伸出胳膊,仿佛要亲自动手。王兰下意识躲开,丰盈身躯摇摇晃晃倒退两步,嗔道:“你这没正经的混账,惯会戏弄奴家!”
方应物正要继续调戏预备小妾,突然听到几句大煞风景的叫声,“方小友可在家里么!”
听声音的来源,仿佛是从院子大门那边传来的,而且很是陌生,口音也不像是花溪本地的。方应物满怀疑问地高声答道:“阁下何人?”
“不才锦溪洪松!前月在县中与小友有一面之缘,今日特意前来再续前缘。”
说起这个名字,方应物有印象了。上个月他第一次去县城时,恰好遭遇了一场诗会,卖弄几首诗词技压全场,这个洪公子就是诗会的主事人。
他怎的突然来拜访?方应物想了想也就大概明白了,自己前些日子去县城做过一场,又增加了些名气,还留下两首出色的诗词,所以有人慕名来访并不奇怪,这年头士子之间就是这样互相交游的。
兰姐儿以目示意,询问方应物应该怎么办。方应物拿起衣物,正要穿戴了出门迎客,但目光透过窗户扫过院中后,突然想起什么,便停住了动作一时愣住。
不能让他进来,要赶紧将他们打发走!方应物想道。
他脑子转了几转,瞬间改了主意,就在屋中坐下,对外面道:“家中无酒无茶,无以待贵客,还请贵客回转!”
却又听到那洪松在院门外说:“吾乃令尊旧相识也,听闻小友境况清贫,债台高筑。今日特携米五斗、银十两、绢五匹,助小友日用之资也!”
这些东西对如今的方应物而言,绝对算得上丰厚,但方应物不假思索,怒而出声道:“吾辈读书之人,岂是受人怜者耶!君之赐,不敢受!”
院门外顿时安静了片刻。洪松苦笑着,对旁边项姓士子摇头小声道:“东西算是白拿了。”
那项姓士子名唤成贤,也是锦溪人,与洪松素来交好。本来是漫不经心的,但听到方应物的回答后,顿时眼前一亮,轻轻叹道:“此子年纪虽小,也是守节操之人。”
洪松又叫道:“我与令尊相识平辈论交,故而今次算是长者之赐,如何不敢受?”
又听里面高声答道:“陋室革瓢颜子志,残编断简邺侯书。士人以风节为己任,一念未可或渝也!君子固穷,是以不受!”
好对子!项成贤默念几遍“陋室革瓢颜子志,残编断简邺侯书”,心里喝了一声彩,也开口道:“这番确为我等的不是,多有冒犯了,俗事不再提起。我等远道而来,诚心拜会,小友何不开门一晤?”
方应物在里面听见另外一个陌生声音,心里嘀咕几句,看来还不止洪公子一个人。无奈地继续拒绝道:“小子学业不成,何敢贻笑大方!故而杜门谢客,专心读书,两位朋友请回罢!”
项成贤本是抱着游山玩水心思来的,但现在对方应物的兴趣越来越大。毕竟洪松至少见过方应物一次,而他与方应物则是素未谋面,所以觉得闭门谢客的方应物很有神秘感。
忍不住继续隔着篱笆对屋子发话道:“小友斗室方寸之间,闭门苦读,不孤寂乎!”
片刻之后,又有答话悠悠地传了出来:“何以适志,青山白云。何以娱目,朝霞夕薰。澄心静坐,与书成群。孤寂何有?”
听了这几句,洪松和项成贤忽然都感到自己是大俗人,洪公子望了望方家那茅草屋顶和黄泥土墙,以及乱树枝扎成的篱笆,不禁感慨道:“深山幽谷,清贫自守,安穷乐道,不慕纷华,超然物外,大有古仁人之风也!难怪做得出如此不俗气的诗词,我淳安又出了一位人物!”
项成贤也点头道:“我们两人自凭家世,在县中拜访交游,主人家无不倒屣相迎。唯有这方应物怡然自若,固守本心。若能得见此人,此行不虚,此行不虚哪!”
二位访客在院外议论,方应物却在屋中靠着窗户,探头探脑地偷窥院门。心里十分着急,自己都拒绝了好几次了,那些人怎么磨磨蹭蹭地还不走?
眼角瞥见兰姐儿,忽然又生了主意,连忙招手将她叫来,悄悄耳语几句。王兰听到方应物的吩咐,很是莫名其妙,但仍然照做了。
却说洪松和项成贤两人,仍然抱着不能见到方应物的遗憾心思,在院门外逡巡不去,忽的又听到屋中传来朗朗的读书声。
有读书声不奇怪,不过这却是个女子声音,洪松与项成贤惊奇地对视一眼,屏息细听。
“子曰: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故旧不遗,则民不偷。
君子,谓在上之人也。兴,起也。偷,薄也。人道知所先后,则恭不劳、慎不葸、勇不乱、直不绞,民化而德厚矣。君子以下,当自为一章,乃曾子之言也……”
两人都是饱读诗书的士子,当即听出这是论语和集注的部分内容。但正因为听懂了,才感到震撼,而且不仅仅是震撼。
心下骇然,两人再次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道,方应物身边随便一个女侍之流,就能诵读圣人经义?听这熟练程度,只怕是可以背诵下来的!
项成贤感到不可思议,喃喃自语道:“汉代有大儒郑玄,家中婢女能诵毛诗,这方应物身边女流更胜之十倍!由此及其人,无以言语了!”
随即醒过神来后,又对洪松道:“高士隐居在此,我们今天这次到访礼数极其不恭敬,有什么颜面求见,还是先回去罢!”
洪松习惯性地苦笑,这方清之的儿子到底是个什么怪胎?便长叹一声道:“那就走罢!今日确实来得冒失,下次投贴、约期,然后登门造访。”
瞧见外面访客走光了,又让王兰出去确认院外无人,方应物这才迅速出了屋门。直奔树荫底下,将扔在石凳上的那几张稿纸收了起来。
“题曰: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大贤于圣道之大,必先拟之而后质言之也!夫道莫大于圣门也,游之斯知之矣。大贤拟之而后质言之,有以哉!其意曰:孔子以天纵之资,承群圣之统,道莫有大焉者也……”
这稿纸上内容不是别的,正是王塾师根据题目拟出的八股文,而这个题目却是汪知县隐晦的透露给方应物的。
方应物擦了擦汗,谢过诸天神佛,念叨几句“好险好险”。
刚才确实很危险,如果放了那两个士子进来,自己院中就这几张稿纸醒目,必然要被他们拿起来翻看品评的,这年头读书人交游就这习惯。
眼下倒是没有什么,但若到县试时候,题目一旦公布了,自己又成了案首,那岂不要惹这二位的猜疑?他可不想成为大丑闻的主角。
还好刚才自己绞尽脑汁、费尽口舌总算将两位不速之客成功地拒之门外,至于他们将会如何瞎想和脑补,那真顾不上了。
想至此,方应物真有一种人怕出名猪怕壮的感觉。说不定以后还会有人突然来到访,那必须要有所准备才是。
自己过去一直忽略了这点,所以今天才险些酿成事故,今后该怎么应对,真要仔细想好。
第三十一章 茶铺里的消息
这时代许多读书人(特别是比较有钱的)是乐于互相交游的,慕名拜访视为常事。经过今天这一次,方应物终于意识到名气逐渐增加后,可能会给自己的生活带来一些变化。
虽然现在还只是小荷才露尖尖角,算不上名动一方,但自己是不是也应该提前有所准备?起码洪公子若再次来访,礼数周到的话,总不能还拒之门外,自己又不是真要当隐士。
送走了一头雾水的兰姐儿,方应物在院中走了几个来回,又想起自家状况,长叹一口气。房舍就是很普通的山村农家破屋,里面家具就是破床破桌子破柜子,怎么也找不出一丝雅意,这对形象包装很不利啊。
想至此,方应物拔腿去找二叔爷。将王家小娘子送给他的银豆子掏出一粒,塞进二叔爷手里,请求道:“烦请二叔爷招呼下乡亲们,帮我造个亭子,这颗银豆子就当作酬劳了。”
“好好地造什么亭子?”二叔爷奇怪道。
方应物答道:“这是读书人的事情,一时也说不清,二叔爷照做就是。”
“哦哦——”二叔爷羞愧得不敢再继续怀疑,“你说怎么造,我让小辈们卖力气就是。”
“造在村里后面山上,找那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