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是宋史-第3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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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刘光世、张俊等大将被派到长江沿岸的重要地段,他们的任务是一边召集逃到南岸的御营士兵,重新组建赵构的亲兵队;一边跳过原地方政府,直接控制该地区,构建适合赵构生存的赵氏领土。这群人上路的时候心情很不好,因为他们再努力、干得再好,也被确定成了外围势力。不管是此时,还是将来,从地理位置上被边缘化了。
对此,刘衙内等人很失意,他们眼巴巴地看着赵构在另一群人的簇拥下向更南边的杭州前进,那群人里有王渊,有太后,有宫女,有无所不能的太监。
当天,在目送赵构一行人渐行渐远的队伍里,有一个人站在队伍的边缘,他的心境应该是云淡风轻的。他同样很失意,却并不失望。他只需要时间,只要时间够,就一定能挤进最核心的那个小圈子。
张浚。
这段时间里,张浚又创造机会小升了一级,倒霉的人由李纲换成了韩世忠。说来也是韩世忠太倒霉了,他兴致勃勃地到处找女真人单挑或者群殴,正干得起劲,突然有人告诉他,说他的某个部下把一个当官的扔到水里淹死了。
那个官是言官……欺负到张浚的本系统内了,这还了得。张浚火力全开,上纲上线,把这件事升级到了现有官员队伍的纪律问题上。某些人自恃有功,无所不为,比如韩世忠,不严惩他,国将无法!
于是,韩世忠被降级了,把观察使丢了。
他和刘光世、张俊等人在岸边送走皇帝一行人,之后分手,各奔前程,去当他们的外围积极分子。此时的他们不会想到,命运、机遇会有多么神奇。
回到水面上,赵构在波浪声中沉思,也许是身体的原因让他没法像从前那样快乐地生活吧,他渐渐习惯了想事情,他在为前途担忧。而在船舱外面,世界是美好的。你能够想象吗?有人在几十万同胞惨死,长江以北财物全失,仓皇逃过江面,九死一生之后,还能从心里往外地快乐吗?
有。
不仅有,人数还很多。一大群漂漂亮亮、妖妖娆娆的人站在甲板上,拿着弓箭,正在射河面上的鸭子。似乎当鸭子的血流到河水里时,是那么美丽,那么有意义。
血,河水……血,江水。
难道这些人的脑子里没有长江水面上的数以十万计的宋人的浮尸、鲜血吗?真的有那么快乐吗?答案是有。
这就是建炎集团核心里的那群太监,扬州城里的人跟他们没有关系。杭州城里有他们的财产,那些财产都由王渊的部下严密保护着。这时,他们坐着船,正在一步步地接近他们的钱,接近传说中的像天堂一样美丽的杭州。这么幸福,有什么理由不快乐呢?
在杭州城里,他们的快乐翻倍地升级。
太监们在城里转了一圈,看中了几间最大最豪华的宅子,没说的,抢过来。他们是北方京城来的上等人,住江南土著们的房子,已经很给面子了。
太监们在城外转了一圈,决定去看杭州最有名的自然景观——钱塘潮。只是有一点,他们要从城里刚入住的大屋出发,一路上会经过很多民居区。太监们觉得这很不合适,太监是长江以北的专属动物,自从五代十国之后,这边就再没出现过,这时集体出游,会变成景观的。
太监们令人在经过的长街上用布帛围成甬道,挡住江南土著们的视线,让他们安静地出发,保持上等人的体面。
等他们熟悉环境、恢复体力之后,开始欺行霸市、强买强卖,从此过上了久违的都市幸福生活。到这里来,他们是很讨厌,但是很安全。
只是欺负了老百姓而已,算得了什么?可是,千不该万不该,他们做了另一件事。这些太监答谢了王渊。
王渊在扬州城外的长江边上,把皇帝、百官、百姓都扔在一边,用官舰把他们的财产运到了杭州城里。这是多么伟大的友谊,是经过战火考验,以皇帝的生命安全为代价换来的。
太监们无以为报,给王渊升了官,除了让他继续当御营都统制外,还将他升成了军方最高领导,当枢密副使。注意,虽然是副的,但是王渊有签发文件的权力,这是实权,可以干涉国家大事,可以任免军队干部,可以趾高气扬地逞威风。
事情就坏在这里。对太监来说,这事很平常,他们干了很多次,没啥意外;对王渊来说,这是按劳取酬,他冒着风险送出了人情,这是等价回报,有啥不对?
他们都没有意识到,情况变了。建炎集团不再是在逃亡的路上奔波时的样子了。那时,大家只要求能活下去,不死在金军刀下,不淹死在长江里,就什么都好。官位啦,钱财啦,都是身外之物。
此时,他们已经定居,每个人都有住房、工资等一大堆的生活需求。这个时候,太监们和王渊明目张胆地做买卖,把其余的军人当死人吗?
宋朝的军人都很职业化,从来没受过什么精神文明教育,他们能在战场上把战机和凶险都扔在一边,举着人头向主将要赏钱,这说明物资激励是一切!
不懂事的太监康履、不合格的军人王渊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们在杭州城里体验着幸福的新生活。当危险临头时,居然是新宰相先知道的。
朱胜非急忙向赵构汇报,军队里很多人嫉恨王渊,要出事了。赵构这段时间吃够了军队、战争的苦,他非常重视此事,立即下令解除王渊的签发权,让他只担着一个虚衔。这样就能平息军队里的怨声了吧?
可惜晚了。
比朱胜非稍晚一些,康履得到了一个线报。军队里有人来告密,说苗傅、刘正彦两位将军即将哗变,目标是杀王渊,集合地点在天竺寺。康履一听,心想这还了得,军队要脱离领导,好朋友有生命危险。他马上向皇帝汇报,皇帝紧急召见宰相,宰相出宫去找王渊。
这样一个大循环,事情终于落到了王渊手里。面对危险,王渊没有糊涂,他派出重兵直扑叛军的集合地点天竺寺。
下了这个命令之后,天晚了,他吃完饭,洗洗睡觉。第二天早上,他神清气爽,照常上班。上班、议事、下班,这个流程都走完了,天竺寺那边也没有消息传来,他也没去追究。只是一个线报嘛,或许天竺寺里没有叛军,也或许他派去的重兵正在守株待兔,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没必要大惊小怪。
就这样,王渊走到了杭州城北桥畔。突然间,桥下冲出了大批伏兵。这时,他才猛醒过来,中计了!那个线报是假的,用来迷惑他们把重兵调到天竺寺,转移视线。真的叛军一直埋伏在这里,等他下班。
他清醒得太晚了。叛军把王渊拉下马,刘正彦亲自操刀,当场砍下了他的人头。同时,城里各个地方都爆发了哗变,一百多个资深太监身首异处。做完了这些,叛军们带着众多人头向临时皇宫前进。这个时候,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叛军们并没有太大的企图,他们之所以逼近皇宫,只是因为里边还有更多的太监,康履、燕珪、高邈、张去为、张旦、陈永锡等人都还没死,都在皇宫里躲着呢。
毕竟斩草要除根,得把太监都杀干净。
赵构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当叛军逼近时,他并没有特别慌张。
当天接近正午的时候,赵构登上城楼,下面是一大片御营卫士以及一百多颗血淋淋的人头。赵构很镇定,他手扶栏杆,向下面招呼,要苗傅、刘正彦出来觐见。
苗、刘出来了,向他三呼万岁,跪倒磕头。
情况似乎很正常,赵构也感觉良好,他决定把场面做足,于是问事情是怎么回事,爱卿们从头说来。
苗傅真的听命令了,他站起来,把事情从头说起。
下面的话是替所有汉人向赵构发出的质问:
皇帝你自从即位以来,赏罚不公,信任太监。军人有功劳的不奖赏,太监向你推荐你都答应。黄潜善、汪伯彦败坏国家到这种地步,居然至今没有被流放到远方。王渊临战退却,贻误战机,抢先渡江,不见处罚,反而升任枢密副使,这都是怎么回事?现在,我们已经杀了王渊,也杀了皇宫外面的太监,请你交出康履等人,将他们全都杀了,向三军谢罪!
赵构窘怒交集,没想到苗傅会翻旧账,揭他老底。这是当众摊牌,撕破脸皮,是真的造反了!不过,这没什么,本着一贯的不要脸精神,赵构还是能从容面对的。
赵构说,爱卿要注意,黄潜善、汪伯彦都已经受罚贬职了,王渊也被你们杀死了,太监们已经死了很多。现在,朕答应你们,一定把康履等人降职责问,决不姑息。你们回军营等候消息吧。
赵构心想,军人回营,万事大吉,只要过了眼前这一关,这些兵都是菜板上的鱼肉。
可惜苗、刘都曾经帮他剁过菜,尤其是刘正彦帮他杀了很多所谓的盗贼。刘正彦的各种手段,赵构都知道,他是绝不会上当的。
叛军顶在皇宫城门前,一定要赵构交出大太监康履,不然不走。
赵构就是不交,这不是一两个太监的问题,是皇帝的权威在受损,一旦这个也软了,他就真的萎到底了。
双方就此僵住。时间一点点过去,皇城外的叛军们渐渐失去耐心。刚开始的嫉恨,到杀人时的兴奋,再到和皇帝顶牛时的癫狂,最后逐渐不安。很快,他们就会被恐惧压倒,做出极端的事来。
赵构敏锐地发觉了这一点,当机立断,派人把康履绑到城外。苗、刘就在他的面前,把康履先腰斩,再腐割,最后斩首。
做完这些,赵构还有奖赏。升苗傅为庆远军承宣御营都统制,刘正彦为渭州观察使副都统制。怎样?人也杀了,气也出了,大家是不是可以回军营休息了呢?
叛军不走。事情明摆着,要是赵构从一开始就服软,就没有后来的当面杀人了,事情还能有转机,还可能彼此妥协,凑合着往下过日子。现在,敌对到这种地步,还想善了吗?
苗、刘商量了一会儿,向赵构提了一个问题:“陛下,你觉得你当这个皇帝合适吗?要是钦宗皇帝从北方归来,你让他处于什么位置?”
赵构心里一片冰凉,巨大的危险向他逼近,比金兵临近扬州城时更让他警觉。怎么办?他紧紧地闭住了嘴,不做任何回答,同时把目光投向了新任首相朱胜非。他不知道这个人能为他做什么,但此时此刻,他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了。
朱胜非顺着绳子滑到城下,和苗、刘面谈,劝他们别把事做绝,给赵构也给他们自己留一条后路。对此,苗、刘很认同,他们提出一个建议。
请孟太后,也就是宋哲宗的废后隆祐太后垂帘听政,和皇帝共同治理国事。
这很好,朱胜非欣喜,赵构惊喜,垂帘听政太好了,尤其是孟太后如此善良低调,由她出面,一定会比当年的曹太后还要温柔。
他们立即同意,当场写下诏书,给了孟太后合法的政治地位。可是,当他们宣读诏书,表示立法生效时,苗、刘两人却慢吞吞地说了一句话:
“太后是孟太后,这没错,可谁说和太后共同治理天下的皇帝是你啊?我们说的是当今的皇太子赵旉。”
全场呆滞,赵旉是赵构的独生子,现年不满三岁,这么个小孩要当皇帝了?没等有人反对,苗、刘还有话说。
说小吗?仁宗、哲宗登基时也很小,正因为小,才需要太后垂帘听政。至于太上皇,眼前就有例子,赵构当皇帝时,起码有两个太上皇存在,他不也当了吗?
赵构无言以对,往事一幕幕地在他眼前出现,现实让他清醒。这个纨绔中的纨绔终于意识到了一件事,他不能因为自己有个什么什么样的高贵血统,就在亿万人之上随意作威作福,想干什么无耻之事都随便。人世间是有界线的,谁做得出格,就得退场。
他父亲太混账了,结果在异族人那儿受罪;他太混账了,本国人也能造他的反!
这时,他派人去后宫请孟太后,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这个老妇人的身上了。一会儿,孟太后到了。赵构向旁边躲闪,站到一根柱子旁边。有个官员请他在原来的座位上落座,赵构摇了摇头,轻声说:“不能坐这里了。”
时隔三十四年之后,孟太后再一次出现在公众面前。她作的第一个决定就非同寻常。她没有走上城头隔着老远和叛军说话,而是直接开城,与苗、刘面对面。
孤独利于思考,时光磨炼心性。这时的孟氏,再不是从前那个不懂官场、不擅争斗的女孩子了。她面对叛军,非常镇定。
她说:“宋室颓唐,是道君皇帝、六贼做出来的,与当今皇帝何干?况且,他最初并未失德,都是黄潜善、汪伯彦在误导他。现在,黄、汪已经被贬职了,这些你们不知道吗?”
避重就轻,预留台阶,这是很高明的政治语言。
可惜苗傅无动于衷,他是个成年男人,懂得决不和女人讲道理。他粗暴直接地说:“我们就是要拥戴你当天下的主人,就是要拥立新皇帝。”
来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