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是宋史-第2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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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岩叟。
这又是一位言官,本来和苏轼没有任何瓜葛,可他对苏轼的指责是最可怕的。苏轼罪不可恕,他在本质上坏掉了。首先他把两位皇帝的业绩当考题,任由臣子们评判就是错的。当错误发生后,又把责任推给现任皇帝,错的就不只是业务能力,还有道德品质!
言官队伍里集体喝彩,王大人威武,同样是言官,看人家这力度。苏轼也知道危险了,这次他没再口头答辩,而是拿起了笔。
拿起笔的苏轼是个可怕的存在,就像同样一句我爱你出自如花姐姐或者包租婆是截然不同的,同样的事,由苏轼来阐述完全有两个结局。
他居然能影响到圣旨。
考题事件涉及了祖宗,小皇帝是不能沉默的。官方在上一次贾易、朱光庭弹劾苏轼,苏轼作出口头答辩时,给出的处理结果是赦免苏轼无罪;这一次苏轼笔答之后,官方把上一次的圣旨收回来了。
王岩叟大怒!
敢情他出手了居然还比不上贾、朱两人。圣旨赦苏轼无罪,是指有罪而不罚;追回了赦免诏书,那是认为苏轼根本就没犯罪,言官们指责错了。
这时就看出了王大人和贾、朱两人的区别,无论是贾、朱两人,还是四川籍的吕陶,从传统上来说都是宋朝官场上的边缘势力。河南自古文风不盛,川人从苏轼开始才走出低谷,怎么能和王岩叟相比。他有自己的圈子,那一直以来都是北宋官场的核心力量。
他在御史台、知谏院的本职部门里转了一圈,又到三省六部里走了走,随意地和几个同僚交换了些意见,突然间把矛盾无限制升级。苏轼算什么,考题不重要,他把火烧到了皇宫深处最神秘的地方。
王岩叟说:“愿陛下不以牵制之爱而夺是非之正,天下幸甚!”希望皇帝不要因为某些能影响你的人的特殊喜好而混淆视听,这样天下才会有福。
某些人是谁呢?整个官场都知道,可没人敢说。这是苏轼的最大护身符,只要有这个人在,天下虽大,却没一个人能伤害到他。
透露个小秘密,几年前的某个夜晚,我正在屋子里发呆想心事,一个朋友来找我,说被他女朋友当面无视了,郁闷得深夜暴走,很想撞墙。
那女孩儿对着月亮说她最爱的是苏东坡,那个有才、专情、人性各方面都完美的伟人……我听着心里都难受,这么好,你嫁他去得了,还出来逛什么街嘛。对不起,我也犯酸了。
这就是苏轼的护身符,各个时代的女人都爱他、珍惜他、保护他,在北宋哲宗初年时,这种爱护是无敌的。在乌台诗案中,弥留之际的曹太后为他求情,在神宗去世后,他迅速升官重回京城,无论谁反对都没用,这是为什么呢?苏轼本人或许是在几年之后的一个晚上才偶然知道的,可坊间八卦早就传遍了京城。
那天晚上他在翰林院里值班,这是两制官的工作特点,皇帝的命令随时都会从宫里传出来,每天12个时辰,必须至少有一位翰林在班上等着。那晚苏轼的遭遇很奇特,宫里有人来,却不是传命令,而是召他进宫。他见到了高太后和年幼的哲宗。
高太后问:大学士进京前的职务是?
汝州团练副使。
如今何职?
翰林学士。
你知道为什么会升得这样快吗?
苏轼迟疑,小心地回答说:是陛下的错爱。
不。高太后摇头。
苏轼更小心:是太后的赏识。风遗尘校对。
不。高太后仍然摇头。
苏轼一下子站了起来:臣虽不才,尚知自爱,并不敢结交亲贵,图谋官职。说这话时他很痛心,升官不是官方的意思,就只剩下了同僚、上司的推荐,这对他来说是种侮辱,还被太后当面质问。
却不料高太后说:升你的官,是神宗皇帝的遗命啊。他当年吃饭时看文章,看得入迷,每当那时,内侍们都知道那一定是你写的。他说你是奇才,只是可惜没来得及召回你,他就去世了……
苏轼痛哭失声,太后、皇帝也都流下了眼泪。
这三种泪水各有缘由,时间长了才会看清楚。现在只说这件事,到底是神宗爱苏轼,还是高太后本人喜欢呢?
一个谎言而已。
神宗爱才,乌台诗案不杀苏轼是证明,但要说他有遗命召苏轼回京重用,就是搞笑了。他病危后连皇太子的册立都说不出话来,还有安排苏轼的闲心?退一万步讲,真有这样的命令,高太后就一定会执行吗?笑话啊,她这样听儿子的话,还会抹杀儿子一生的事业印迹吗?
她想做,她才会去做,这是元祐时期的铁律,唯一的主旋律。这时王岩叟明知道她是苏轼的后台,仍然动了苏轼,没有效果之后,居然直指后宫,把事儿挑明,给她曝了光。
高滔滔女士很愤怒,她很不理解为什么到现在还有人敢挑衅她呢?比如这个王岩叟,一个普通京官而已,居然敢用她孙子的名义来警告她。
没有王法了嘛!
当然她绝不会去想,王岩叟是言官,别说她只是太皇太后,就算是皇上本人,也是照说不误。问题是,皇帝在高滔滔的眼里什么都不是啊,这一辈子她见得最多的就是皇帝,上至仁宗、英宗,下至神宗、哲宗,哪个都拿她没办法,一向无法无天惯了的,突然间被个小小的言官顶撞,她很不适应。
不适应的结果是,她使出了之前战无不胜的必杀招数——撒泼骂人。
在宋朝的历史上,北宋、南宋各有一位皇后是极品,她们没说没管,无论什么事、面对的是什么人,她们都敢第一时间龇牙咆哮。南宋那位到时再说,北宋的就是这位高女士。她剽悍到了何种程度,有件事表现得很生动。
她丈夫一辈子只有她一个老婆,这可不是宋英宗本人的专情指数太高,实在是高滔滔太狠了。某年某月英宗突然春心萌动,想搞些小动作,想想不敢,他走了个迂回路线。尽管他很不喜欢继母曹太后,但还是请她老人家求个情,让他娶个小老婆吧。
曹太后答应了,她觉得很不好意思,高滔滔是她的外甥女,三从四德当年也是学过的,现在居然嫉妒到了这种地步,让丈夫连一个小老婆都没有,真是有辱家风啊。
后面的事才让她真正地受辱。在她想来,官面上她是当时的皇太后,宋朝女性第一人,法定的号令天下;从私人角度上说,她是姨妈。无论怎么说,高滔滔都只有听话的份儿。于是她派了个内侍去,替她传了这个话。她满心以为,高滔滔会按规矩办事,除了无条件接受之外,还得亲自到她宫里来一趟,表现出认错的态度。
她想得美,高滔滔和她彻底平级。你派人来传话,我把话原样递回去。就说赵十三的事我做主,老人家自己管自己的吧!
曹太后就管自己去了,她贤良忍让了一辈子,终究不能和外甥女叫唤吧。之后高滔滔就明白了,身处在她这个时代,皇宫里的位置,只要她变得嚣张,注定了天下无敌。
四位皇帝因为各自的原因都对她无可奈何,从曹太后开始到宋哲宗的皇后,三位皇后因她郁闷终生,连带着哲宗的婚姻也毁了进去。这种几十年如一日的独霸习惯,早就让高滔滔变得极度自信。她是唯一的,她是不可争执的,她是不可仰视的!
可惜当她把手伸到皇宫之外后,遇到了另一群人,宋朝的言官。尤其是王岩叟和他的同志们。就是从这一刻起,宋朝金銮宝殿上的风气变了。从前君臣之间雍容大度,哪怕是讨论生死大事,也都风度闲雅,别说是措辞不妥,哪怕声音大了些,都会被人鄙视。
自从高滔滔因为苏轼的事和言官们较量了之后,大殿就变成了菜市场,太皇太后和言官们隔着一片竹帘互相指责,高一声低一声,谁也不服谁,哪怕是宰相吕公著、名臣范纯仁这种等级的人来劝架都没用。高滔滔实在是快气疯了,怎么就掐不死这两三只小蚂蚁呢?!
就在她濒临暴走,快要失控时,王岩叟等人突然间消失了,这伙无法无天又臭又硬的家伙没有任何征兆,闪到了一边去,再不说话。高滔滔松了口气,终于还是她赢了,就算再难苏轼还是保下来了。哼,臣子就是臣子,怎么可能较量得过她呢?
这种快乐没保持多久,很快她就会知道王岩叟和他的同志们有多大的能量,苏轼的事对他们来说真是不值一提。甚至他们这时候闪开,也是有预谋的,争吵的重心转移了,另一位牛人登场,实在没必要搅局。
圣人程颐耐不住寂寞,他有了新表现。
在不久前把小皇帝三番五次地调教之后,程颐的教育范围扩大了。先是四朝老臣、活化石级别的人物文彦博成了典型。文大佬这时89岁了,这个数字在古代是个恐怖的存在,一般来说这种年纪都可以去冒充神仙了,俺长生不死。
可文彦博发挥余热,放着洛阳的超级大宅不享受,坚持陪在小皇帝身边。他是真正的守礼伴君,以快90岁的高龄,只要小皇帝出现,他必定躬身站立一丝不苟。时间长了,程颐的麻烦就来了。
因为圣人很自尊,在给学生讲课时,永远都是坐着……当有人问他,文彦博以四朝元老身份都要站着时,你坐着合适吗?
程颐有自己的解释——他是四朝元老,必须得恭敬;我是个布衣百姓,不自重些,谁会把我当盘菜?
以此理论,文彦博实在该吐血。元老的恭敬,在程颐看来是种自保的手段,是向皇帝表现臣服。那么随意一些,甚至强硬一些的,都要去死了?宋朝有那么黑暗吗?而老师的尊严,是由摆架子摆出来的,强迫别人不得不尊重的。
那么他的才学呢,孔孟之道的新解,不正是请他来当老师的根本吗?在他心里,这些竟然都没什么分量,都没法给他带来自信,他得去另找办法硬充身份,才能自尊。
他所坚持的理学信念是什么?
听到这番话,很多人都摇头。一年前程颐和文彦博还在洛阳称兄道弟,这时转眼间就不留情面。果然是圣人心海底针,谁也猜不透。
事实上,从这时起到程颐被踢出开封城,他做的每一件事都让人猜不透。
平心而论,程颐也有他的可取之处,比如说工作认真。他每天准时出勤,到班之后不说笑不打闹严格遵守规章制度。这本是很好的,可要命的是他还有另一条原则。
推己及人。
这四个字说白了就是将心比心,把别人当自己一样对待。大家都是中国人,相信都认可这一条吧,这是传统美德、保持社会良知的标准。但到了程颐的手里,就出大事了。
他真的像要求自己一样去要求别人了。话说开封城里的六月天,热得跟印度的新德里一样,很多人或中暑或伤风或腹泻,皇帝与民同“乐”,小哲宗也得了皮肤病。这实在太难受了,他是皇帝,只要出现必须全套穿戴,想想全身发痒,还罩着隆重的龙袍,这日子还能过吗?
哲宗请假了。
程颐接到消息之后很沉默,他没有带着教材回家,而是走出翰林院,到四处走了走,最后转到了议事大殿。他看到当时国家的主要领导人都在忙碌中,像高太后了、宰相吕公著了,都在处理公事。见到了这一幕,程颐突然间愤怒了,而且瞬间达到了无法遏制的程度。
他走到了垂帘前,板起了脸问道:太皇太后,皇上病了您知道吗?
高氏很奇怪:我当然知道。
哦,您知道……既然皇上病了,太皇太后怎么能单独垂帘听政呢?
高滔滔一下子呆住了,她突然发现自己没法回答。不管她有多剽悍,怎样以母改子、以祖欺孙,她都不是宋朝的合法主人。所谓垂帘听政,帘后边必须是两个人,她的位置不许超过小皇帝的龙椅。
可是她愤怒,谁规定的理亏就不许生气?在她的心里,这是又跳出来一个挑衅的,程颐,亏你还是司马爱卿推荐的人,居然这样顶撞哀家!很好,看老身怎样虐待你……正在酝酿情绪,程颐已经掉转了枪口。
宰相大人,对,说你呢?吕公著,别看别人,你知道你的问题吗?
吕公著有点蒙,这里有我的事?
程颐冷冷地盯着他,你知道怎么当宰相吗?宰相手册读过没?皇上生病了没上朝,你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你失职;知道而不问候,是不忠。你自己说,你是失职呢,还是不忠?
吕公著不说话。
整个大殿没人能说出什么话来。
当天程颐威风凛凛地下殿走了,背后是一片哭笑不得的目光。这人不是热出病了吧,如果高太后要篡位了,像武则天一样杀子灭孙,那么这样搞很正常,大家都会为程颐欢呼鼓掌。真爷们儿,你有种。可是这时宋朝的天下很稳,哲宗根本没危险,你整得像政变一样,有必要吗?
高滔滔知道,至少是有必要往外踢人了。程颐被罢免帝师,降职成侍读,没几天又被贬出京城。圣人的京都生活结束了,他留下了一大堆的疑团,在学术界、政治界都引起了经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