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春(半生缘)-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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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里筹划着这件事情,她娘家这么些人,就没有一个可商量的。她母亲是不用说了,绝对不能给她知道,知道了不但要惊慌万分,而且要竭力阻挠了。至于伟民和杰民,他们虽然对鸿才一向没有好感,当初她嫁他的时候,他们原是不赞成的,但是现在既然已经结了婚六七年了,这时候再闹离婚,他们一定还是不赞成的。本来像她这个情形,一个女人年纪已经到了中年,只要丈夫对她不是绝对虐待,或是完全不予赡养,即使他外面另外弄了个人,既然并不是明目张胆的,也就算是顾面子的了,要是为她打算的话,随便去问什么人也不会认为她有离婚的理由。曼桢可以想象伟民的丈母娘听见这话,一定要说她发疯了。她以后进行离婚,也说不定有一个时期需要住在伟民家里,只好和她母亲和陶太太那两位老太太挤一挤了。她想到这里,却微笑起来。
鸿才一面打着牌,留神看看曼桢的脸色,觉得她今天倒好像很高兴似的,至少脸上活泛了一点,不像平常那样死气沉沉的。他心里就想着,她刚才未必疑心到什么,即使有些疑心,大概也预备含混过去,不打算揭穿了。他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便说起他今天晚上还有一个饭局,得要出去一趟。
他逼着杰民坐下来替他打,自己就坐着三轮车出去了。曼桢心里便忖了一忖,他要是真有人请吃饭,春元等一会一定要回来吃饭的。向例是这样,主人在外面吃馆子,车夫虽然拿到一份饭钱,往往还是踏着车子回到家里来吃,把那份钱省下来。曼桢便和女佣说了一声:春元要是回来吃饭,你叫他来,我有话关照他。我要叫他去买点东西。
馆子里叫的菜已经送来了,他们打完了这一圈,也就吃饭了,饭后又继续打牌。曼桢独自到楼上去,拿钥匙把柜门开了。她手边也没有多少钱,她拿出来正在数着,春元上楼来了,他站在房门口,曼桢叫他进来,便把一卷钞票递到他手里,笑道:“这是刚才老太太给你的。”春元见是很厚的一叠,而且全是大票子,从来人家给钱,没有给得这样多的,倒看不出这外老太太貌不惊人,像个乡下人似的,出手倒这样大。他不由得满面笑容,说了声:呵哟,谢谢老太太!
医生那里看见老爷和那女人在一起,形迹可疑,向来老爷们的行动,只有车夫是最清楚的,所以要向他打听。果然他猜得不错,曼桢走到门外去看了看,她也知道女佣都在楼下吃饭,但还是很谨慎地把门关了,接着就盘问他,她只作为她已经完全知道了,就只要打听那女人住在哪里。春元起初推不知道,说他也就是今天才看见那女人,想必她是到号子里去找老爷的,他从号子里把他们踏到医生那里去,后来就看见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先出来,另外叫车子走了。曼桢听他赖得干干净净,便笑道:“一定是老爷叫你不要讲的。不要紧,你告诉我我不会叫你为难的。”又许了他一些好处。她平常对佣人总是很客气,但是真要是得罪了她,当然也有被解雇的危险。而且春元也知道,她向来说话算话,决不会让老爷知道是他泄露的秘密,当下他也就松了口,不但把那女人的住址据实说了出来,连她的来历都和盘托出。
原来那女人是鸿才的一个朋友何剑如的下堂妾,鸿才介绍她的时候说是何太太,倒也是实话。那何剑如和她拆开的时候,挽出鸿才来替他讲条件,鸿才因此就和她认识了,终至于同居。这是前年春天的事。春元又道:“这女人还有个拖油瓶女儿,就是今天去看病的那个。”这一点,曼桢却觉得非常意外,原来那孩子并不是鸿才的。那小女孩抱着鸿才的帽子盘弄着,那一个姿态不知道为什么,倒给她很深的印象。那孩子对鸿才显得那样亲切,那好像是一种父爱的反映。想必鸿才平日对她总是很疼爱的了。他在自己家里也是很痛苦的吧,倒还是和别人的孩子在一起,也许他能够尝到一点家庭之乐。曼桢这样想着的时候,唇边浮上一个淡淡的苦笑。她觉得这是命运对于她的一种讽刺。
这些年来她固然是痛苦的,他也没有能够得到幸福。要说是为了孩子吧,孩子也被带累着受罪。当初她想着牺牲她自己,本来是带着一种自杀的心情。要是真的自杀,死了倒也就完了,生命却是比死更可怕的,生命可以无限制地发展下去,变得更坏,更坏,比当初想象中最不堪的境界还要不堪。
她一个人倚在桌子角上呆呆地想着,春元已经下楼去了。
隐隐的可以听见楼下清脆的洗牌声。房间里静极了,只有那青白色的日光灯发出那微细的咝咝的响声。
眼前最大的难题还是在孩子身上。尽管鸿才现在对荣宝那样成天地打他骂他,也还是决不肯让曼桢把他带走的。不要说他就是这么一个儿子,哪怕他再有三个四个,照他们那种人的心理,也还是想着不能够让自己的一点亲骨血流落到外边。固然鸿才现在是有把柄落在曼桢手里,他和那个女人的事,要是给她抓到真凭实据,她可以控告他,法律上应当准许她离婚,并且孩子应当判给她的。但是他要是尽量拿出钱来运动,胜负正在未定之间。所以还是钱的问题。她手里拿着刚才束钞票的一条橡皮筋,不住地绷在手上弹着,一下子弹得太重了,打在手上非常痛。
现在这时候出去找事,时机可以说是不能再坏了,一切正当的营业都在停顿状态中,各处只有裁人,决没有添人的。
而且她已经不是那么年青了,她还有那种精神,能够在没有路中间打出一条路来吗?
以后的生活问题总还比较容易解决,她这一点自信心还有。但是眼前这一笔费用到哪里去设法——打官司是需要钱的。——真到没有办法的时候,她甚至于可以带着孩子逃出沦陷区。或者应当事先就把荣宝藏匿起来,免得鸿才到那时候又使出惫赖的手段,把孩子劫了去不放。
她忽然想起蔡金芳来,把孩子寄存在他们那里,照理是再妥当也没有了。鸿才根本不知道她有这样一个知己的朋友。
她和金芳已经多年没见面了,不知道他们还住在那儿吗?自从她嫁给鸿才,她就没有到他们家去过,因为她从前在金芳面前曾经那样慷慨激昂过的,竟自出尔反尔,她实在没有面目再去把她的婚事通知金芳。现在想起来,她真是恨自己做错了事情。从前的事,那是鸿才不对,后来她不该嫁给他。——是她错了。
十六
天下的事情常常是叫人意想不到的。世钧的嫂嫂从前那样热心地为世钧和翠芝撮合,翠芝过门以后,妯娌间却不大和睦。翠芝还是小孩脾气,大少奶奶又爱多心,虽然是嫡亲的表姊妹,也许正因为太近了,反而容易发生摩擦。一来也是因为世钧的母亲太偏心了,俗语说新箍马桶三日香,新来的人自然得宠些,而且沈太太疼儿子的心盛,她当然偏袒着世钧这一方面,虽然这些纠纷并不与世钧相干。
家庭间渐渐意见很深了。翠芝就和世钧说,还不如早点分了家吧,免得老是好像欺负了他们孤儿寡妇。分家这个话,酝酿了一个时期,终于实行了。把皮货店也盘掉了。大少奶奶带着小健自己住,世钧却在上海找到了一个事情,在一爿洋行的工程部里任职,沈太太和翠芝便跟着世钧一同到上海来了。
沈太太在上海究竟住不惯,而且少了一个大少奶奶,没有一个共同的敌人,沈太太和翠芝也渐渐地不对起来。沈太太总嫌翠芝对世钧不够体贴的,甚至于觉得她处处欺负他,又恨世钧太让着她了。沈太太忍不住有的时候就要插身在他们夫妇之间,和翠芝怄气。沈太太这样大年纪的人,却还是像一般妇人的行径,动不动就会赌气回娘家,到她兄弟那里一住住上好两天,总要世钧去亲自接她回来。她一直想回南京去,又怕被大少奶奶讪笑,笑她那样帮着二房里,结果人家自己去组织小家庭了,她还是被人家挤走了。
沈太太最后还是回南京去的,带着两个老仆赁了一所房子住着。世钧常常回去看她。后来翠芝有了小孩,也带着小孩一同回去过一次,是个男孩子,沈太太十分欢喜。她算是同翠芝言归于好了。此后不久就下世了。
有些女人生过第一个孩子以后,倒反而出落得更漂亮了,翠芝便是这样。她前后一共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她现在比从前稍微胖了些。这许多年来,历经世变,但是她的生活一直是很平静的。在一个少奶奶的生活里,比在水果里吃出一条肉虫来更惊险的事情是没有的了。
这已经是解放后了,叔惠要回上海来了,世钧得到了信息,就到车站上去接他,翠芝也一同去了。解放后的车站上也换了一种新气象,不像从前那种混乱的情形。世钧和翠芝很从容地买了月台票进去,看看叔惠的父母还没有来。两人在阳光中徘徊着,世钧便笑道:“叔惠在那儿这么些年,想必总已经结了婚了。”翠芝先没说什么,隔了一会方道:“要是结了婚了,他信上怎么不提呢?”世钧笑道:“他向来喜欢闹着玩,也许他要想给我们惊奇一下。”翠芝却别过头去,没好气地说道:“瞎猜些什么呢,一会儿他来了不就知道了!”世钧今天是太高兴了,她那不耐烦的神气他竟完全没有注意到,依旧笑嘻嘻地说道:“他要是还没结婚,我们来给他做个媒。”
翠芝一听见这话,她真火了,但是也只能忍着气冷笑道:“叔惠他那么大岁数的人,他要是要结婚,自己还不会找去,还要你给他做媒!”
在一度沉默之后,翠芝再开口说话,声气便和缓了许多,她说道:“这明天要好好地请请叔惠。我们可以借袁家的厨子来,做一桌菜。”世钧微笑道:“呵哟,那位大司务手笔多么大,叔惠也不是外人,何必那么讲究。”翠芝道:“也是你的好朋友,这么些年不见了,难不成这几个钱都舍不得花。”世钧道:“不是这么说,现在这时候,总应该节约一点。那你不相信,叔惠也不会赞成的。”翠芝刚才勉强捺下的怒气又涌了上来,她大声道:“好了好了,我也不管了,随你爱请不请。
不要这样面红耳赤的好不好?“世钧本来并没有面红耳赤,被她这一说,倒气得脸都红了,道:”你自己面红耳赤的,还说我呢!“翠芝正待回嘴,世钧远远看见许裕舫夫妇来了,翠芝见他向那边打招呼,也猜着是叔惠的父母,两人不约而同地便都收起怒容,满面春风的齐齐迎了上去。世钧叫了声”老伯,伯母“,又给翠芝介绍了一下。
裕舫夫妇年纪大了,都发福了。裕舫依旧在银行里做事,银行里大家都穿上了人民装,裕舫也做了一套,一件单制服穿到他身上,就圆兜兜的像个小棉袄似的。那时候穿人民装的人还不多,他们是得风气之先。世钧便笑道:“老伯穿了人民装,更显得年轻了。”
站在那里谈了几句,世钧就笑着问:“叔惠来信可提起,他结婚了没有?”许太太一说起来便满脸是笑,道:“结婚了!
已经好几年了。“裕舫笑道:”跟他是同行。是一个女工程师。“
世钧笑道:“女人做工程师的倒少。到底是解放区那边什么人才都有。这回总一块回来吧?”许太太道:“本来说一块回来的,因为他媳妇的事情忙,走不开,所以还是他一个人来了。”
谈话间,火车已经到了,许太太正因为是老花眼,看远处倒特别的眼尖,老远的就指着说:“那不是他吗?”世钧先说不是,后来也说:“是的是的!”隔着一扇车窗,可以看见叔惠倚在那里打瞌睡,他的行李里面有一只帆布袋,正挂在他头上,一路挨擦着,把后脑勺的头发都揉乱了,翘起一撮子。这要是从前的叔惠,是决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的。火车到站,一时人声嘈杂,把叔惠也惊醒了,他一面忙着拿行李,一面就向车窗外张望。这里世钧翠芝和裕舫夫妇已经挤到车门外等候着了。十几年没见面了,大家心里又是欢喜又是凄惶。叔惠似乎苍老了些,而且满面风霜,但是看样子身体很健壮,人也更精神了。许太太向裕舫笑道:“叔惠是不是胖了?”这时候乱哄哄的,裕舫也没听见,大家给挤得歪歪咧咧的,站都站不住,裕舫因为父子的关系,倒反而退后了一步,不好意思挤在最前面。所以叔惠一下车,倒是先看见了世钧,他和世钧紧紧握着手,一眼看见翠芝,别来无恙,她和世钧依旧是很漂亮的一对,她是只有比从前时髦了,已经是一个典型的上海美妇人的姿态。他见了他父母,一时也无话可说,只笑道:“爸爸也穿了人民装了。”叔惠身上也是一套人民装,可是不像他父亲那样簇新,他这一套已经洗成了雪青色,虽然很娇艳,一个男人穿着可是不很合适。他现在对于穿衣服非常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