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骚-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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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陵道:“少爷眼睛有病嘛,脾气性情总会变一些的。”
王可餐问:“介子少爷的眼睛能好吗,不然就太可惜了。”
武陵道:“肯定能好,少爷眼睛现在也看得到东西的,就是怕见光,还得养一阵子。”
……
书房里的范、詹二人轮流为张原念诵《春秋经传集解》,每念十五页就换人,轮到詹士元念书时,范珍起身来回踱步,冷眼看那张原,这蒙着眼睛的少年坐在书桌另一端静静倾听——
“是在听吗,该不会坐着睡着了吧,那岂不是白费口舌,虽然能得五钱银子,可这也太无聊了,而且念得口干舌躁。”
范珍暗暗点头,心里有了计较,待轮到他读时,他便开始跳行读,这样读完十五页就轻松不少,詹士元在喝茶,不留心就听不出来,至于说少年张原,《春秋经传集解》本来就比较繁难,就是专心听也不可能听出他漏了字。
范珍念道:“五年春,公矢鱼与棠。夏四月,葬卫桓公。秋,卫师……”
《春秋》是五经之一,《左传》是解释《春秋》的,西晋杜预编辑的这部《春秋经传集解》又汇集了前人对《春秋》和《左传》的注释,这个范珍比小奚奴武陵还懒,武陵只是不想念那些注释小字,范珍连《左传》都是大段大段跳过——
指节轻叩红木书桌,张原开口道:“范先生,是不是漏了一段?”
范珍一惊,心道:“这少年怎么就知道我漏念了一段?”问:“这书介子少爷以前读过?”
张原道:“只前些日听过《春秋》,也知道《左传》是逐句解释《春秋》的,范先生念了‘五年春,公矢鱼与棠’,却没念《左传》对这一句的解释。”
范珍是极圆滑的人,闻言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我这是故意试你一试,哈哈,既然介子少爷如此认真好学,范某敢不专心诵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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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当时年少春衫薄 第六章 纸上得来终觉浅
既然知道张原听书极为认真,范珍和詹士元也就不敢马虎,打起精神,轮流念书,用了一个半时辰,将《春秋经传集解》第一卷念完,张原要留两位先生用午餐,范、詹二人坚决辞了,说下午未时末再来为介子少爷读书,燕客公子吩咐的事,他二人不敢怠慢。
张原心情愉快,听了将近两个月的书,今天上午是最畅快的,以前张彩和武陵两个念得磕磕绊绊,念错的字又多,他一边听还得一边猜,好不费神,现在好了,有范、詹两位代读,读得又快又易懂,现在回想一遍,方才听过的第一卷一页一页历历如在目前,全记住了。
张原心道:“范、詹二人仅仅是童生,学问就不低,至少四书五经是通读了的,这样看来大明朝的秀才还真不是那么容易考的,相当于后世的名牌大学生吧。”
此后数日,范珍、詹士元二人一天两次来到张原府上为张原诵读《春秋经传集解》,一天读两卷,有时读完一卷,时候尚早,张原便向范、詹二人请教一些经义疑难——
读书而能提问,那就表示书读懂了,会思考了,而更让范珍、詹士元惊异的是:少年张原提问时引用经传原文,随口朗朗而诵,竟很少有错漏的字句!
除了请教经义,张原还向范、詹二人询问一些时事、政令、风俗、生计——
清客上接官僚士绅,下接贩夫走卒,见闻多、阅历广,与他们交谈,可以了解很多书本上无法了解的事,这正是张原所需要的,原来的那个张原年龄小,比较懵懂,知道的事情太少,现在的他虽然对晚明的历史大事件比较了解,什么“萨尔浒之战”、“晚明宫廷三大案”、“阉党与东林之争”……但纸上得来终觉浅,历史的长河是由小事情一点一滴汇聚起来的,如果不能充分了解身处的世界,又如何能在这个非常时期左右逢源,乃至脱颖而出?
范珍恰是健谈的人,谈掌故、说见闻比念书有趣,詹士元虽然谈得不多,但说出来的都颇精辟,比如“命运低,得三西”,是说山西、江西、陕西三地不好做官,山西、陕西土地贫瘠,民风剽悍,抗税之事时有发生,而江西人多地少,出外谋食的人多,两京十三省,算命、看相、堪舆的都是江西人,收不到他们的税——
听詹士元说到三西,张原不禁想道:“陕西的李自成、张献忠这时也差不多出生了吧,这两大煞星似乎还是同龄人。”
……
这日傍晚,范、詹二人为张原读完一卷书出来,绕到后面准备经由三拱石桥回西张,却见张萼指挥工匠在拱桥下搭建一个竹亭,说是这里凉快,在亭子里读书、下棋惬意——
范珍、詹士元面面相觑,只要来一场暴雨,这石桥三拱就都要过水,竹亭就会被水冲走,这简直就是往水里丢银子啊!
可张燕客张三公子就是这性子,他想做的事一刻也耽搁不得,只求畅一时之快,银钱在所不惜。
“老范——老詹——”张萼唤道。
范珍、詹士元二人赶紧走到桥下,拱手道:“燕客公子有何吩咐?”
张萼手摇折扇,问道:“两位给张介子读书,读得可好?”
范珍道:“甚好,介子少爷聪慧过人,过目不忘,不对,是过耳不忘。”
“哦,张介子何时有这么聪明了!”张萼翻了个白眼,意似不信,问:“所读何书?”
范珍答道:“《春秋经传集解》,已读完第十卷。”
张萼点点头,却道:“明日上午你们两位不要去给他读书,我去,嘿嘿。”
……
六月二十二,节气已过大暑,三伏进入中伏,正是一年最热的时候,张母吕氏天一亮就带着大丫头伊亭还有张大春、张彩父子去城外田庄监督佃户缴纳麦租,宅中除了张原、武陵、兔亭外,还有张彩之母和厨下的两个老年仆妇,总共就只有这么几个人,与西张的婢仆成群是没法比的,但在东张八户中又算得上富足了,东张有些人家连婢仆都没有一个,洗衣做饭全要主妇自己动手。
小奚奴武陵一早就将书房洒扫除尘,整理得窗明几净,服侍少爷用过早餐后,他自己匆匆喝了两碗米粥和一块糖糕,便去门前等候范、詹两位先生。
绍兴官绅富户的宅第大门外还有墙门,或六扇,或四扇,用细花篾簟,钉上鎏锡钉,十分华美,而寻常民户只在大门前围一道竹篱,开两扇柴门,武陵就倚在柴门边等,等了半个多时辰没看到范、詹两位先生来,看看日影,差不多是辰时末了吧,难道范、詹二人今天有事不来了?
武陵刚想进去向少爷说一声,却见三公子张萼头戴方巾,身穿簇新的湖罗衫,手摇折扇,摇摇摆摆地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俊俏书僮。
“小武——”张萼叫道:“你家奶奶去收田租了是吧?”
武陵应道:“是。”
“介子呢?”
“少爷在书房等着听书。”
张萼笑了起来:“可怜见的,眼睛坏了就只有整天坐在屋里,没人给他念书就只有发愣。”
他身后的俊俏书僮也“嗤”的一声笑,赶紧伸手捂着嘴。
武陵小声争辩道:“我家少爷眼睛已经好了。”
“好了吗,还戴不戴眼罩?”
“还戴着呢。”
“那就是没好。”张萼回头看了那俊俏书僮一眼,使了个眼色,对武陵道:“我自进去读书给你家少爷听,你不用跟着侍候,我嫌你笨手笨脚的。”说罢,带着那书僮进去了。
武陵冲张萼的背影瞪眼,心道:“说我笨,你更笨,我家少爷蒙着眼睛下棋都能赢你,哼。”
对那个走起路来扭扭捏捏的书僮,武陵发自内心地鄙视:“肯定是个撅臀邀宠的娈童,哎哟,不妙——诸天菩萨、各路神仙,保佑我家少爷不要被三公子带坏了,千万保佑啊。”
……
张原早起练了两遍简化版的太极拳,虽然拿定了主意要当书生,但健身还是要的,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要不得,现在是养眼的时候,练太极拳正合适。
母亲和伊亭去田庄了,武陵在门前等詹、范两位先生,这内院只有他和兔亭两个人,那小丫头走路极轻,象猫似的,以张原现在的耳力都几乎听不到她的动静,但只要叫一声“兔亭,”那小丫头很快就会从门边探出脑袋来问:“少爷有什么吩咐?”
脚步声从过厅一路而来,张萼叫道:“介子,介子——”
免亭怯生生的声音:“三公子,我家少爷在书房。”
张原走到书房外,拱手道:“三兄你怎么来了?”
张萼过来碰了碰张原的手肘,笑道:“今天由我来给你念书听,我念得比詹、范他们好。”
张原料想张萼不会老老实实给他念书,却也不惧张萼捣鬼,道:“那好,有劳三兄了。”听张萼身后还有一人,淡淡的脂粉香,问:“三兄还带了谁来?”
张萼道:“一个书僮,你以前没见过的。”
张原不再多问,进到书房坐下,武陵递上两杯香茶后退出去,担心张萼捉弄他们少爷,在廊下听了一会,听到张萼开始念书了,这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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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当时年少春衫薄 第七章 白昼读禁书
张萼念书念得极快,不停歇一气将《春秋经传集解》第十一卷念了二十页,“啪”地将书丢在书桌上,喘气道:“好累,好热。”
张原道:“三兄先歇会,喝口茶。”
张萼喝了两口茶,摇着折扇说道:“专念一本书太无趣,我今日带了一本书来,包管你听得如痴如醉。”
张原微微一笑,问:“什么书,谁写的?”
张萼不答,却问:“还记得袁石公吗,公安三袁的老二,三年前路过山阴还来拜访过我大父——你年幼,肯定不记得了。”
张原道:“我记得,袁中郎,大名士。”穿越晚明不知道袁宏道那简直就是《鹿鼎记》里平生不识陈近南——
张萼“啊哈”一声:“你还真记得啊,那我告诉你,这书便出自袁中郎之手。”
张原记得袁宏道四十来岁就去世了,便问:“袁中郎还健在吗?”
张萼道:“死了,前年死的,寿仅四十三岁,少年时花天酒地淘虚了身子骨,所以夭寿。”
十六岁的张萼这么评价着袁宏道,却不想想他自己娈童美婢、暴殄天物比年少时的袁宏道还荒唐。
张原心道:“可惜,袁宏道就死了,我原本还指望他提携一把呢。”
既是袁中郎所著,以张萼的性情应该是喜欢袁中郎的《觞政》或者《瓶史》,《觞政》谈饮酒,《瓶史》论插花,这两本书张原曾经随便浏览过,若能再听张萼读一遍,那就能记住了,既然要走读书科举之路,那么文人士大夫的这些雅趣都要学一学,否则没有共同语言会显得格格不入,要改变,必先融入——
张原道:“那就请三兄为我读一读袁中郎的大作。”
“此书字数极繁,我先挑一段念给你听,竖起耳朵仔细听哦,这等奇书不是寻常人看得到的——”张萼清咳一声,翻书轻响,开始念道:
“过了两日,却是六月初一日,天气十分炎热。到了那赤乌当午的时候,一轮火伞当空,无半点云翳,真乃烁石流金之际。有一词单道这热:祝融南来鞭火龙,火云焰焰烧天空。日轮当午凝不去,万国如在红炉中。五岳翠干云彩灭,阳侯海底愁波渴。何当一夕金风发,为我扫除天下热。这西门庆近来遇见天热,不曾出门——”
张原听到“西门庆”三字,不禁轻轻“咦”了一声。
张萼便问:“怎么?”
张原道:“没怎么,三兄继续。”
张萼续道:“这西门庆近来遇见天热,不曾出门,在家撒发披襟避暑,在花园中翡翠轩卷棚内,看着小厮每打水浇花,只见翡翠轩正面栽着一盆瑞香花,开得甚是烂漫。西门庆令来安儿拿着小喷壶儿,看着浇水。只见潘金莲和李瓶儿家常都是白银条纱衫儿,密合色纱挑线缕金拖泥裙,李瓶儿是大红焦布比甲,金莲是银红比,唯金莲不戴冠儿,拖着一窝子杭州撵翠云子网儿,露着四鬓,额上贴着三个翠面花儿,越显出粉面油头,朱唇皓齿——”
读到这里,张萼抬眼望着张原道:“怎么样介子,这等描写可算得如在眼前否?”
张原道:“果然是精到的好文字。”
张萼道:“我再挑一段惹火的读给你听,就是西门庆和那李瓶儿——”压低声音念道:
“西门庆见她纱裙内罩着大红纱裤儿,日影中玲珑剔透,露出玉骨冰肌,不觉淫心辄起,见左右无人,且不梳头,把李瓶儿按在一张凉椅上,揭起湘裙,红裤初褪,倒掬着隔山取火干了半晌,精还不泄。两人曲尽于飞之乐,不想金莲不曾往后边叫玉楼去,走到花园角门首,想了想,把花儿递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