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骚-第3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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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未落,就听得酒楼内一片喊:“朝鲜蛮子打死我大明百姓了!朝鲜蛮子打死我大明百姓了——”
“揪住这几个朝鲜蛮子,敢在我大明天子脚下行凶,打死他们,打死这些朝鲜蛮子!”
“……”
又听有人大声分辨道:“我等朝鲜国远臣,谨遵大明律法,如何敢行凶伤人,此人莫名其妙就过来与我等争执,不——”
这朝鲜人说大明南京官话咬字有些刻意,不大自然,分辩的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人都死了。朝鲜蛮子还敢狡辩,难道朝鲜人就可以随意打死我大明汉人吗?难道官府就纵容这些朝鲜人肆意行凶?打,先狠狠打一顿再扭送南城兵马司问罪,也见识一下我大明百姓不可欺辱。官府饶你们,我大明百姓也饶不了你们!”
随即就是嘶喊扭打的声音——
张原心道:“现在可不是满清遭遇八国联军的时候,大明朝还是骄傲的大明朝,大明律法有规定,番使外臣在京逗留期间若犯下罪行,轻的拿翻译通事和伴送问罪,重的直接参问其使节。并不会因为犯罪的是外国人就予以宽容,也不至于因为外国人丢了一具马鞍就要动用五城兵马司到处寻找,所以说朝鲜使臣是不敢在大明行凶杀人的,难道是酒后起了纷争失手伤人?不管怎样,就算是过失伤人那也是朝鲜使臣的罪责,交由官府处置是应该的,只是那酒楼中那叫喊着代表大明百姓的人似有故意煽动仇恨的用心——”
嘉靖以来,出使过朝鲜的唐皋、史道、吴希孟等大明使臣回国后对朝鲜都是赞誉有加。说“朝鲜文物礼制无异于中华”,所以大明朝野对朝鲜都有较好的印象,二十年前朝鲜的壬辰倭乱。杨镐领兵入援,班师之rì,朝鲜自国君宣祖以下,数万在汉城弘济院泣送,朝鲜对大明的感激是真诚的——
大明对其他国家的领土没有野心,朱元璋认为大明的疆域够大、百姓够多、物产够丰富,根本没必要向外扩张掠夺,只要把两京十三省治理好就足够了,因为蒙元就是前车之鉴,蒙元以武力征服了数十国、疆域纵横十万里。但不到百年就土崩瓦解,朱元璋当然要吸取教训,这就决定了大明的对外政策是立德不立威,《皇明祖训》曾言“四方诸夷皆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若其不自揣量,来扰我边,则彼为不祥;彼既不为中国患,而我兴兵轻伐,亦不祥也。吾恐后世子孙倚中国富强,贪一时战功,无故兴兵,杀伤人命,切记不可。”
朱元璋想着为后世子孙开万世太平,要求后人严格按照他制定的规矩办事,却不知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现在的大明已是风雨飘摇,很多国家已经不来朝贡,惟朝鲜恭顺靡懈,可以说自朱元璋赐名朝鲜直至朝鲜被后金征服的两百多年间,朝鲜对大明是忠诚的,两国关系一向很好,没有听说因为朝鲜而闹出什么外交纠纷,可现在这酒楼里那个大嗓门口口声声“朝鲜蛮子”,煽动民众打“朝鲜蛮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夜sè灯影中,有几个人从这座“蔚泰酒楼”中抱头逃了出来,两个文官模样的人搀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红袍男子,后面还有两个伴当以手臂挡格棍棒的追打——
酒楼追出的几个汉子叫嚷道:
“别让朝鲜蛮子跑了,朝鲜蛮子杀人了!”
“朝鲜蛮子住在会同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定要他们杀人偿命。”
酒楼的汉子跑得快,兜头将红袍男子五人拦住,不明真相的大明百姓也聚了过来,那两个文官模样的人生怕红袍男子被人打伤,大声道:“我等是朝鲜国冬至使,这位是柳国舅大人,敝国王妃的长兄,我等要见贵国兵马司的官员,既有纠纷那就听凭大明官府处置。”
“什么纠纷!”酒楼汉子吼道:“是你们朝鲜蛮子打死了人,什么国舅,朝鲜蛮子的国舅也敢在大明横和霸道吗!”
边上有人冷言冷语道:“朝鲜国王光海君得位不正,手下臣子也是一帮衣冠禽兽,到了大明,就得狠狠教训。”
另一个汉子挥棒就打,一边喊道:“把死尸抬出来,把死尸抬出来,抬到会同馆去,定要朝鲜蛮子偿命。”
听到“光海君得位不正”这句话,那红袍男子猛地昂起头来,怒容满面寻找那说话的人,但围观的人极多,不知道是谁说的,张原却是注意到了说话的那个人,这人很有古怪,寻常百姓哪里知道什么朝鲜国王的名号,管他什么得位正不正。而这个掌柜模样的中年男子,说话声音不大,是故意说给那几个朝鲜使臣听的,明显是侮辱。要激怒这几个朝鲜人——
张原便对来福道:“来福,看到那个往街边走的青袍人没有,跟上他,看是哪家店铺的掌柜?”
那两个朝鲜使臣的伴当显然身有武艺,一人空手将棍棒夺下,“咔嚓”拗断,丢在地上。怒目瞪视酒楼的几个汉子。
那被夺了棍的汉子就大叫起来:“朝鲜蛮子凶悍,打死了人还这般嚣张,欺我大明百姓懦弱吗,大伙拿石块砸他们——”鼓动围观民众动手。
冷眼旁观的张原直觉这是一场yīn谋,该是他挺身而出的时候了,喝道:“谁都不许动手!”让汪大锤推开众人,走到那几个酒楼汉子跟前,问:“怎么回事。出了什么命案?”
一个汉子见张原年轻,身后还跟着两个青丝帕缠头的蛮夷,料想张原也是外番使臣。会同馆常年都有番邦外臣住着,冷笑道:“你是哪个番邦部落的,与朝鲜蛮子同仇敌忾吗,让开,不然连你们一起打!”
汪大锤脾气火爆,跳起身劈脸就给了这汉子一记耳光,骂道:“找死啊,敢对我家少爷无礼!”
那汉子被汪大锤这一巴掌就扇倒在地,捂着脸叫痛,边上汉子就大叫:“蛮夷打人了。蛮夷打人了,大明朝都没血xìng男儿了吗,任凭番邦蛮子当街欺侮我们大明人?”
马祥麒也想打人,被舅舅秦民屏拉住,示意保护好张原。
张原道:“赶紧报知南城兵马司,有命案也该交由官府处置。”
就听有人叫道:“让开。让开,尸首抬过来了。”
人群两边一分,一块门板抬着个死尸过来,张原皱着眉头,心想:“还真出了人命啊,这到底怎么回事?”
来福跑回来了,向张原低声道:“少爷,那人就是这蔚泰酒楼的掌柜,你看,让人抬死尸过来了。”
张原点点头,看着门板上的死尸,瞧装束就是这酒楼的小伙计,直挺挺的,看来是真死了——
这时人群中有人认出了张原,虽然张原貂帽寒裘,但新科状元郎还是很多人记忆犹新的,便有人叫道:“这是张状元,大明朝最年少的状元公,哪是什么蛮夷,胡说八道会折寿的。”
那个红袍朝鲜人抬眼望着张原,对身边的文官耳语几句,那文官便过来向张原施礼道:“在下朝鲜陪臣书状官金中清,敢问阁下是张状元张翰林吗?”书状官就是记录出使经过的官员,必须jīng通汉文汉语,在使团中的地位仅次于正副使节。
张原拱手道:“在下张原,金使臣这是出了什么事?”
朝鲜书状官金中清脸有喜sè,正要说话,锦衣卫的一位当值总旗领着七、八个校尉赶到了,高声喝道:“闲杂人等散开,闲杂人等速速散开。”
木铎声响,南城兵马司的一名旗校领着一队巡城军士也赶过来了,见锦衣卫的人已经先到,兵马司的人就唯锦衣卫马首是瞻了,锦衣卫的职权哪里是兵马司能比的。
围观民众并不离开,只散开一个大圈,继续看热闹——
那锦衣卫总旗手握绣chūn刀刀柄,目光锐利,扫视当场,看看门板上的死尸,并没有什么惊讶的表示,说道:“请牵连此命案的人自报姓名、籍贯、有无官职?”
这内城官员遍地,审理命案之先要把原告被告的身份搞清楚,免得不慎得罪了高官贵戚——
一个酒楼汉子上前叉手禀道:“小人孙二力,是蔚泰酒楼的伙计——”朝门板尸首一指,“这是小人同乡杜二毛,也是蔚泰酒楼伙计,方才杜二毛侍候这几全朝鲜客官饮酒,竟被活活打死,请大人为我大明百姓作主。”
那姓金的书状官就上前向那锦衣卫总旗作揖道:“大人,在下是朝鲜国冬至使,这位是柳使臣,这位是许副使,我等方才在这家酒楼饮酒,这酒楼小厮突然发癫朝酒桌上吐痰,又想撕扯我们柳大人,伴当将他推开,他就大骂着下楼去,忽然就说死了,就说是我们打死他的,这真是天大的冤枉啊,请锦衣卫大人明察。”
那酒楼汉子也叫屈道:“大人,杜二毛平rì甚是伶俐,岂会这般失心疯辱骂客人,这完全没有情理啊,而且就算杜二毛年幼无知,得罪了客人,也罪不至死,这些朝鲜客官怎能活活把人打死,请大人为小民作主。”
这桩命案就这么简单,一方说人是另一方打死的,另一方否认,因为事涉朝鲜使臣,这锦衣卫总旗感到棘手了,命一个校尉去禀报在大明门当值的锦衣卫甄百户,请甄百户来处置此事。
张原一直在冷眼观察那个蔚泰酒楼的掌柜,这掌柜不出面,与围观民众站在一边,只让那几个酒楼伙计出面报案,张原又朝四周打量,突然发现蔚泰酒楼临街的二楼有人凭窗而望,这周边店铺、酒楼的人都聚过来看热闹了,而蔚泰酒楼的这人却只是远远观望,当然,这世上淡定的人多有,但张原就是觉得此人不对劲——
那人似乎察觉被人注意,很快从窗口隐去身形,却没见从酒楼大门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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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如今却忆江南乐 第四百三十七章 天大的秘密
不远处的鼓楼敲起了禁鼓,三通鼓罢宵禁就要开始,南城兵马司的军吏喝令围观民众各归坊舍,张原让秦民屏和马祥麟赶紧回会同馆,他要留下关注此案,当此辽东局势日趋凶险之际,朝鲜对大明的重要性不容忽视,此案必须查个水落石出,若真是朝鲜使臣伤害人命,那当然要按大明律惩处,若朝鲜使臣是被陷害的,那幕后主使绝不可能就是这几个酒楼伙计、青袍掌柜这么简单,其中必有蹊跷,背后定然隐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朝鲜现任国王李珲是朝鲜王朝第十五任君主,李珲是前任国王宣祖李昖的庶次子,生于万历三年,其继位经历甚是曲折,万历二十年,壬辰倭乱爆发,倭人小西行长、黑田长政率军攻占王京汉城,李珲同父同母的长兄临海君李珒和弟弟顺和君李琨被俘,宣祖李昖仓皇出奔平壤,命十七岁的李珲暂摄国事,李珲年少老成,临危不乱,在大臣李尔瞻等人的辅佐下,收拢败兵和义军,号召通国勤王,让沦陷的朝鲜百姓看到了希望,随后明军援朝,与倭军数度激战,倭军于次年四月撤出王京、退守釜山,开始议和,被俘的两位朝鲜王子随即送还——
倭乱平息后,宣祖李昖有意立李珲为世子,因为仁穆王后没有子嗣,所以立庶子是可以的,按立嫡以长不以贤的古训,原本应该立庶长子临海君李珒为世子,但临海君李珒曾为倭人阶下囚,懦弱无能,有失威仪,而且光海君李珲在摄国事期间得到了实力派权臣的支持,于是宣祖李昖于万历二十三年上表大明朝廷,请求册封李珲为世子,而当时正是大明国本之争最激烈的时候,万历皇帝有意立皇次子也就是后来的福王朱常洵为太子,但朝中大臣大多数支持皇长子朱常洛,朝鲜却在这风口浪尖要求册封庶次子李珲为世子,大明礼部就以“继统大义,长幼定分,不宜僭差”为由拒绝册封——
从万历二十三年到万历三十六年宣祖大王李昖逝世,十四年间朝鲜四度上表请求册封光海君李珲为世子,但大明朝廷就是不肯册封,光海君李珲对大明极为怨恨,而且万历二十九年大明皇长子朱常洛历经十六年的国本之争终于被立为太子,仁穆王后又于万历三十四年生下了嫡子,按礼制应该立这个婴儿为世子,李珲的焦躁、愤恨可想而知,万历三十六年他父王李昖去世后,李珲就在没有大明册封的情况下以世子身份即位,上表大明自称是“权署国事”,请求册封,万历皇帝恶其专擅,起先不予理睬,后来又考虑到朝鲜与大明世代友好,而且奴尔哈赤已经日渐强大,需要朝鲜牵制建州以保东北无虞,所以就以外邦远国不必以中国礼制去要求为由册封李珲为朝鲜国王——
李珲也算是大明国本之争的受害者了,十四年的世子名位不正,造成心理扭曲,即位后不久就把对他王位威胁最大的一母同胞的兄长临海君害死了,又宣布仁穆王后为废妃,到了万历四十二年又把仁穆王后所生的那个未满十岁的幼弟永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