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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3章

雅骚-第30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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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如今却忆江南乐 第三百九十三章 大风圈外

梃击案发生的次日,即五月十六这日,不仅六科廊的给事中们早早获知了消息,翰林院、詹士府的清贵闲官,六部衙门、太常寺、通政司、宗人府、锦衣卫、五军都督府的大大小小官员们也几乎在来到衙门的那一刻就得到了梃击案的传言,一时人人变色,议论蜂起,而且流言如投石击水一圈圈外漾迅即传布开来——且不说北京外城,单是周长四十五里的内城,若有人骑快马沿主要街道大声宣扬刺客闯东宫之事,要在内城各个坊市都通知到的话,只怕一天一夜都跑不过来,但谣言或者流言不仅长脚而且还是飞毛腿,飞毛腿还不够快,应是插翅膀的,就在这日的中午,北京城各个曲巷里坊、茶楼酒肆、商铺客栈、车行驿舍,谈论的都是昨夜的梃击案,一个个唾沫横飞,宛若亲眼所见——这些庶民百姓,既有想象皇帝在金銮殿上左手一根油条、右手一块烧饼的幸福生活,也有按照唐传奇、宋话本,甚至志怪小说里那种英雄好汉、神仙鬼怪来臆测宫廷争斗,他们说,郑贵妃命国舅郑国泰从水泊梁山请来了三十六条好汉从皇城厚载门一路杀进宫城东华门,这些亡命之徒个个形貌怪异,能飞檐走壁,手中刀枪剑戟十八般兵器,杀得宫城守卫节节败退、尸横遍地,这些郑氏党徒冲进了东宫,幸好东宫太监中也有高人,葵花宝典什么的都练过,而且太子是储君、未来的万民之主,自有天上的南极仙翁、黄巾力士、六丁六甲保护,这才侥幸逃过一劫,但东宫之中血流飘杵,太监、宫娥死了一大半……流言、谣言混杂,各种版本不一,但共同点就是认为闯东宫意图谋害太子的就是郑贵妃一党,郑贵妃欲废太子立福王的传闻不是一天两天了,从国本之争、三王并封、妖书案到现在的梃击案,谣言滋生的土壤极是肥沃,所以关于梃击案的谣言上午还只在内城传播,下午就扩展到外城,大兴、宛平二县也传得沸沸扬扬,纷纷揣测是郑贵妃在背后捣鬼,儒家正统观念深入人心,长子朱常洛为储君是名正言顺的,郑贵妃、福王妄图篡位是祸国殃民,京城各种风议的矛头都指向郑贵妃和郑国舅,人情汹汹,皆为东宫鸣不平——当然,市井小民的情绪并不能立即影响到万历皇帝对梃击案的态度,关键是各台垣官的奏疏如雪片一般飞往内阁,有好几位给事中、御史一天数道奏疏,力请将闯东宫的人犯交由刑部审讯,刑部、大理寺、都察院是大明律规定的司法审判部门,这等大案必须由三法司会审才能服众,在对待梃击案这个问题上,大多数京官是倾向于查明真相的,不但东林党力主严查,以亓诗教为首的齐党也要求追究宫卫的责任并给太子以妥善的保卫,至于郑氏一党呢,起先是想不动声色、保持镇定的,但很快发现矛头直指他们,他们很冤啊,也许心里曾想过这么干但毕竟什么也没干,这么个屎盆子突然扣上来,京城中的那些流言蜚语谁受得了啊,所以也要求彻查,自有党争以来,东林和三党从来没有这么一致过。

内阁首辅方从哲和次辅吴道南自然也得顺从众意,把奏疏呈递上去,票拟的处理意见也是要求由三法司会审,万历皇帝能压制太子朱常洛不要追究此案,却无奈台垣官何,又鉴于京中谣言蜂起,于梃击案后的第三天,也就是五月十八日,万历皇帝终于下旨由三法司会审此案,案犯张差被移交至刑部大狱,刑部郎中胡士相、邱骏声、刑部员外郎赵会桢、劳永嘉,以及初审此案的御史刘廷元一道奉旨查办此案,此案万众瞩目,朝堂百官、京中士庶都在翘首等待二审结果——梃击案一石击起千层浪,东宫的安危引起士绅民众的强烈关注,这正是张原期待的效果,这是在警告郑贵妃一党,让他们看看民心向背,莫看太子不受皇帝宠爱,但既然储君名分已定,太子的根基就不是郑氏一党能撼动的,国本之争数十年,皇帝都得向祖制、向外臣屈服,其他人又能掀得起什么风浪,还是趁早打消痴心妄想吧。

现在二审结果虽然还没出来,但围绕梃击案,东林和三党正筹谋着攻讦对方,很多官员在密谋、在奔走,张原则置身大风圈外,每日依旧到翰林院坐堂,研究邸报、做笔记,从历年邸报上分门别类研究晚明政治经济的诸多问题,傍晚回到东四牌楼除了看书之外就是写信,他殿试夺魁的消息已在四月初传至江南,翰社数百名社员绝大多数在江南,这次翰社有十人金榜题名,张原、文震孟更是高居一甲前两名,江南翰社社员闻讯无比激动啊,大江南北其他文社黯然失色,结社之风在江南盛行,江南第一文社就是大明朝的第一文社,丙辰科会试之后,翰社奠定了大明第一文社的地位,去年三月龙山社集定下的各郡翰社分社社首和社副近日来是门庭若市,本郡各州县的翰社社员齐集,更有大量想要加入翰林的童生、秀才甚至举人,为了能加入翰社,请客送礼者有之、辗转托关系者有之,简直以为入了翰社就功名有望——所以自梃击案发生的那日始,张原每日都要收到崇文门外民信局送来的数十封信,有的是翰社社员写来的恭贺信,更多的却是想加入翰社的士子写来的信,因为去年龙山社集拟定的翰社规条对吸纳新社员要求很严格,对人品、学问、声誉都有讲究,那些想加入翰社的士子们干脆就直接写信给社首张状元,这些信里往往还附有八股文章甚至文集,有的附着诗集,这让张原甚感头痛,这是盛名之累啊,他实在没有那么多精力应付这些人,但张社首向来平易近人,为了给士子们留下好印象,当然不能把人家数千里外写来的信丢到一边不管,除了翰社社员的来信是必复的,这些慕名者的信也要回复,而且每个人的八股文集或诗集都要看上那么几篇,这样才好写回信,这个工作量相当大——夏夜燠热,穆真真帮张原磨墨抻纸打扇子,看着张原笔不停挥、忙忙碌碌的样子,穆真真就很惭愧自己帮不上少爷的忙,她仅仅是会识字而已,穆真真心想:“若是少奶奶或者微姑在这里定能帮得上大忙,有些不甚重要的信就不须少爷亲笔——”

由此穆真真又想起前几日少爷收到的那封信,少爷在灯下沉思良久,回信也写得很长,她没有偷看少爷信的意思,但为少爷端茶递水时难免会瞄到两眼,她知道少爷这信是写给会稽王婴姿小姐的,她对少爷与婴姿小姐之间的事知道得比其他人都多,但这时也只有替婴姿小姐叹口气,婴姿小姐与少爷是有缘分却难成眷属了,若论才学,婴姿小姐应该比少奶奶和微姑都强,婴姿小姐的才学是少爷都佩服的,以前还帮少爷点评过时文集子……“真真,发什么愣?”

张原用笔杆在青瓷茶盏上敲了一下,“叮”的一声脆响。

穆真真回过神来道:“婢子看少爷回信很是辛苦,要是少奶奶在少爷身边就好了,不过也快了,再有几个月,少奶奶他们就要进京了。”

张原笑道:“澹然怕是没空帮我,有张鸿渐她是不得闲的,进京时张鸿渐就有半岁了,小孩子可多烦人哪。”

“那时就热闹了,少奶奶要照顾小公子没空闲,还有微姑呢。”穆真真笑着起身收拾书案上的笔墨纸砚,夜已深,要歇息了。

张原活动着手腕和指节,做一遍颈椎自我治疗操,一边说道:“王修微现在主要帮我姐姐管理盛美商号,今年怕是来不了京城,其实我现在最想的是宗翼善来帮我,还有,我曾许诺要帮宗翼善改出身让他参加科举,现在有两种途径,一是入异地商籍,我在邸报上看到过这方面的诉讼,有些长期在外地经商者的子弟,入了当地的户籍,参加当地科考,引起了当地士子的不满,但最终判决异地商籍可以参加当地的科举考试,当然,这必须是居住十年以上才有这样的资格;还有一途就是成为军户,军户也是可以参加科举的,只是都不容易。”

穆真真道:“是啊,若被查出,少爷也有麻烦。”

张原道:“现在松江董氏已垮,这对翼善兄有好处,冒籍参加科考也许有后患,但翼善兄的才学屈于乡里实在太可惜了,我一定要想办法帮帮他。”心道:“我本不是循规蹈矩的人,宗翼善冒籍即便事发也算不了什么大罪,更追究不到我头上,赵鸣阳为沈同和代考也只是受到革去功名终生不能参加科举的惩罚,沈同和却是充军了,官员们对有真正才学的人还是心存怜悯的,那个赵鸣阳真是可惜,此人捷才非凡,看看以后有没有机缘把赵鸣阳请来给我当幕僚。”

卷二 如今却忆江南乐 第三百九十四章 揭贴之迷

京师盛夏,酷热难当,从三月底开始,又有近两个月没有下雨,京畿至河南、山东一带,旱情仍在持续,张原从邸报获知山东青州诸郡甚至有父子兄弟残食,妇女流鬻江南,在淮安就有所谓的人市专门买卖山东妇女,年初又有饥民张计绪、周尧德等人乘岁荒作乱,在泰山、章丘、莱芜等处出没,张计绪称红竿大王、周尧德称平师王,抢劫富户,截杀官兵,近被巡抚钱士完遣兵将剿捕擒斩,余党溃散——

张原心道:“大明朝幅员辽阔,天灾**难免,有小股流民作乱并不稀奇,十五年后陕西等地盗贼蜂起,那时才是焦头烂额难以收拾,现在应该还来得及,只是这朝廷党争如何是个了局,这次梃击案算是我暗中挑起的,为了稳固太子的根基,很有必要,万历皇帝已老,必须压制郑贵妃的野心,以免酿成更大的动乱,而且一朝天子一朝臣,我要在朝中站稳脚跟、要能说得上话,那还得新君即位之后。”

五月二十一这日上午辰时二刻,穆真真、武陵、汪大锤送张原到了玉河北桥,看着张原进了翰林院大门,穆真真三人原路回去,傍晚时三人还要来这里接张原,每日往返四十余里,来去都是兴兴头头——

翰林院的仪门左侧有几间耳房,那里是书手抄邸报之所,邸报大约五天就有一张,由六科廊的言官们根据各衙门官员的奏章辑录编纂而成。然后交由通政司审定,再由通政司安排书手抄录,京中各衙门当日送达,各省布政使司衙门则要通过驿递送去。各衙门收到的邸报只有一份,所以要再雇抄报书手多抄几份分发给主要官员阅览,张原每日到翰林院第一件事就是到抄报耳房里看看有没有新来的邸报。有就先看,没有就和那两个抄报书手闲聊几句之后再去见堂官郭学士——

这日张原一走进抄报耳房。房内两个正在抄报的书手赶紧放下手中笔,起身叉手行礼,其中一个书手将一张邸报呈上:“张修撰,有新到的邸报。”这位大明朝最年轻的状元没有半点盛气凌人之态,两位书手都很愿意看到这位张修撰。

张原拱拱手,微笑道:“你们自顾抄写,我在边上看着就行。”

一张松木长桌,两个书手并排而坐。那张邸报放在中间,两边同时抄写,耳房低矮,又不通风,虽然是上午也颇为闷热,张原从袖中摸出折扇,一边扇凉一边看这期邸报,这邸报比八开纸略大。单面书写,蝇头小楷密密麻麻,邸报上并无五月十五梃击案的相关内容,倒是有一篇批驳冰河说蔑视天命、谄媚君上的奏疏,署名陕西道监察御史刘廷元——

张原默默地看完这篇义正辞严的高论。心里冷笑:“蔑视天命、谄媚君上,这两顶大帽子扣下来很吓人啊,刘廷元的奏疏应该是梃击案发生前送上去的,是想败坏我的清誉。”

又想:“若能借此机会在大明两京十三省范围内掀起对冰河说的大讨论固我所愿也,只是现在被梃击案抢了风头,没人关注刘廷元批驳我的冰河说了——浙党刘廷元、胡士相、劳永嘉复审梃击案已有三日,应该出结果了吧。”

就在这日下午,从午门内六科廊传出消息,刑部完成了梃击案的再审,案情大致如下:案犯张差,蓟州井儿峪人,今年三十八岁,并无妻儿老小,平日以卖柴草为生,因神宗为郑贵妃在蓟州黄花山修铁瓦殿,太监庞保、刘成准备烧制砖瓦贩卖牟利,当地人李自强、李万仓因送炭的缘故结识了庞保、刘成,二李在借势强买张差的柴草不成后,将柴草烧毁,张差将此事上告,因牵涉到内官太监,当地官员不但不受理此案,反而将张差拘押起来,导致张差气愤难伸而疯癫发作,随即于五月来京城申冤,五月十五日酉时手持枣木棍从东华门闯入慈庆宫,打伤守门太监李鉴后,冲入奉宸宫前穿殿,又击伤太监钟本华,随即被擒获,因此刑部建议将张差以宫殿射箭放弹投甎石伤人之罪处决,当日轮值的燕山前卫指挥使朱雄革职为民——

夕阳西下,玉河清浅,一群词林官又在翰林院大门前议论纷纷,都说这刑部二审与当日巡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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