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骚-第1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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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似乎是华亭有生民以来最大的一场雨,仿佛龙王用垂天之兜起大江大河悬在华亭上空,那江河之水渗过云层,漫漶成瓢泼大雨——
很少有人甘心这般赤头淋雨,但此时聚集在河边的数千华亭百姓却丝毫不觉得暴雨之苦,再大的雨也浇不灭他们心头的怒火,董祖源、董祖常虽已就缚,但民众的怨气并未平息,他们要看到现世报、现时报,他们要当场打死董氏父子才解心头之恨——
刘同知、蒋通判见已绑了董祖源和董祖常,百姓犹不肯让道,不禁心下慌乱,请张原劝谕在场百姓,张原知道这时得尽量控制住局面,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高声道:“华亭的父老乡亲们,刘公祖、蒋公祖两位大人在此,他们已决意为受屈百姓伸冤,二孽也已就缚,当依律法明正典刑,请父老乡亲们让开一条路,让两位大人及官差回衙,也显我等知法礼守法,有那曾受董氏欺压含冤的民众,可随至府衙告状。”
翁元升、陆调阳等生员一齐劝谕,华亭百姓终于缓缓让开一条路来,不少民众拾起岸边石头,准备董氏父子经过时狠砸,那些官差怕被殃及,不敢过去,这时,理刑厅的推官吴玄水领着六十名皂隶和军士赶到,这才喝开人群,护送董其昌和董氏女眷回府,董祖源、董祖常由四名理刑厅军士押着去府衙——
陡听有人叫道:“吴龙跑了,吴龙跑了!”
松江打行首领吴龙见董其昌的两个儿子都被捆绑起来,自知打行末日到了,董氏是他们打行的靠山,靠山都倒了,他们如何能保存,这时不逃就来不及了,狡诈矫健的吴龙趁民众矛头都对着董氏父子,悄悄退到河边·想从水里逃遁,然后赶回家里收拾钱物、带上妻儿远走高飞—
但机灵的不只是吴龙一人,他身边的几个打行得力干将,还有陈明、董文、陆春这几个平日追随二董作恶多端的奴仆·见势不妙-,早起了逃避之意,这时看到吴龙慢慢退到水边,也都效仿,想跳河逃跑——
董氏的恶事至少有一半有松江打行参与,尤其是董祖源前年在长生桥畔的强占地基,都是打行青手出马·逼得那些民户不得不把房屋贱价卖给董祖源,平日里这些打行青手也是耀武扬威、挟制良善、强霸他人妻女、殴打平民,坏事做绝,华亭百姓受了欺负告官也无用,所以这时一听吴龙跑了,顿时勾起仇恨,大叫着:“抓住吴龙,打死他·打死他!”
吴龙见被叫破,更不迟疑,纵身一跃·蹿入水中,吴龙水xìng极佳,一入水就没了踪影,而其他几个打行青手和陈明等董氏家奴来不及下水,就被愤怒的民众揪住,劈头盖脸一顿狠揍,董其昌的一个小妾不慎被挤到水里去,尖叫救命,好在随即被捞起——
一些民众手执石块等着吴龙从水里冒头,张原对身边的穆敬岩道:“穆叔·能不能抓住那吴龙?”
穆敬岩一掂手中哨棒,说道:“小人试试。”急趋岸边,让身边人退开一些,眼睛扫视河面,判断吴龙可能逃遁的方向,吴龙不可能在水里憋气太久·一定要冒头换气。
大雨不停,河面如沸,眼神不利很难发现河面细微变化,穆敬岩眯缝着双眼全神贯注,手里执着哨棒,盯着不远处的水面,猛然双目一睁,一声叱咤,手里的哨棒如标枪般掷出,发出尖利啸响——
哨棒掷出的方向,那片河面上并无冒出的脑袋,眼尖的可看到有物正从水底浮起,当哨棒闪电般掷至时,一颗脑袋冒出河面,好似凑上来让哨棒戳一般——
吴龙在水底潜游七、八丈,刚冒头准备换口气,听得尖利啸响,劲风袭至,连闪避的念头还没起,“夺”的一声,脑壳被哨棒戳中,剧痛,晕炫,气只换得半口,赶紧又潜下水去,但随即意识涣散,陷入昏mí,不由自主浮出水面,被赶来的一条小船捞起,不管死活,先五花大绑起来,抬到吴推官面前。
吴龙授首,其他几个打行青手还有陈明、陆春、董文等民愤极大的董氏家奴都被抓了起来,这些人已经被愤怒的百姓打得半死,跟在张原身边的陆氏仆人陆大有也上前踢了陈明几脚,就是因为这个陈明,搞得青浦陆氏一年来阖宅不宁——
张原走到董祖常身前,这嚣张跋扈的董二公子这时如丧家之犬,看到张原过来,赶紧把头低下,张原笑了笑,这种人如何成得了他的对手,比姚复也强不了多少,牛刀小试而已,这次打击董宦的名声传扬出去固然会遭到一些士绅猜忌,但人生在世,哪能八面玲珑,更何况是在这乱世将临之际,通过打击董宦能团结松江诸生、能让青浦陆氏的蚕桑纺织没有阻力迅速壮大、又能收取华亭民众之心,这是一石鸟之策——
张萼没张原想这么多,走过来一脚踢在董祖常小腹上,又“呸”了董祖常一脸,骂道:“董氏恶孽,你也有今天啊,识得山yīn张燕客否?”
来福也大哭着上前踢打董祖源,骂董祖源害死了他老娘,吴推官赶紧喝命皂隶把来福赶开,与刘同知、蒋通判领着一众差役和军士,押着董祖源、董祖常、吴龙、陈明等人回松江府衙,董其昌及其家眷被送回董府,吴推官还派了二十名军士在门前把守,防备民众冲击董府,毕竟董其昌是东宫老师、江南名宿,其字画连入京朝拜的朝鲜使臣都要搜求的,朝廷未降罪董其昌,地方官吏就应加以保护,不能让他受到伤害——
张萼与翁元升等生员跟随去府衙看审案了,张原没有跟去,张岱也没去,张岱不大喜欢凑这个热闹,这时河边百姓都走得差不多了,一身湿透的张岱道:“介子,我们找家客栈住下,沐浴换衣吧,这都落汤鸡一般了。”
张原道:“再等一下。”侧头看了看一直紧跟在他身边的穆真真,这堕民少女也是裙裳湿透,隆起的xiōng脯和裙里小衣透出有些不雅,缚在右tuǐ边的小盘龙棍都能清楚地看到,两条浑圆结实的长tuǐ影影绰绰—
穆真真见张原看她,低头一看,这才醒悟,大羞,却又无处躲藏,只好把双臂抱在xiōng前,随后又蹲下,叫了一声:“少爷——”,羞得抬不起头来。
穆撖岩赶紧解下短褂给女儿披上,他自则luǒ着肌肉虬结的上身。
雨在下着,张岱道:“介子,还等什么,先找个地方躲雨。”
张原道:“大兄别急,打击董宦岂能空手而回。”却问能柱、冯虎等人谁的水xìng好?
能柱大声道:“我能柱水里能作鳖,冯虎不行,怕水。”
穆敬岩道:“少爷,小人水xìng也还可以。”
穆真真本来要说她水xìng也好的,想想没开口,只抿了抿chún-,不知少爷要水xìng好的人做什么?
张原朝河里一指,说道:“看到这条沉船没有?”
董氏的两条三橹浪船一条未受损,已经驶回去了,另一条受损严重的浪船在董其昌等人上岸后,没人管它,已沉进岸边水中,只lù半边篷顶——
张原对大兄低声道:“董其昌乘船逃离,府中金银珠宝自然要带走,有两艘船,这艘船上面是董其昌和女眷乘坐的,肯定有不少钱物,董氏的人方才惊慌忙乱,忘了打捞,过后肯定就会记起来,董氏鱼网百姓,聚敛的都是民脂民膏,哪能再让他们捞回去。”
张岱惊喜道:“介子心思真细,没错,这不义之财决不能再让董氏的人取回去。”
水xìng好的能柱和穆敬岩二人当即潜入沉船中,果然很快mō出一只沉甸甸的结实木箱,托到岸边,由岸上的仆人抬上去,二人再入水去mō,不须一盏茶时间,竟mō出十二只木箱,都极沉重,上面还有绳索笼络好的,想必是方才抬上船时绳索尚未解下—
先前左岸人满为患,这时除了张原、张岱十来个人外,只有陆调阳那条船上的两个船工,陆调阳一伙人都去松江府衙了,这两个船工留下守着他们的这条航船,这时目瞪口呆地看着能柱、穆敬岩两人一箱又一箱地从水底沉船抬上来,两个船工不敢作声。
看看船上的箱子搬得差不多了,张原便让人把这些箱子都搬到陆调阳这条船上去,对那两个船工道:“雇船一用,你们这船还能行驶吗?”
张原这边人多势众,两个船工怯怯道:“只怕驶不远。”他们这条船只是翘起的船尾被撞裂,并未进水,还能航行。
张原让武陵取十两银子给那两个船工,说道:“赶紧离开这里,不然等下董氏的人就找到你们头上了,你们要是不怕惹祸的话,尽可以把今日之事说出去。”其实张原也不怕董氏知道这事——
张原一行都上了船,那两个船工赶紧摇橹离开,按张原吩咐往县城而来,从董府后门经过时,还看到有四个理刑厅军士在把守。
航船在城中一个冷清的小码头停下,穆敬岩等人把十二只大木箱搬上岸,两个船夫如méng大赦般撑船离开。
张原让陆大有去雇了几辆马车来,将箱子搬上车,由来福带路,径往望海楼边上的舞鹤客栈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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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当时年少春衫薄 第二百二十九章 先虑败
张原背靠浴桶板壁,身子浸在温热的水里,两手搭在浴桶边沿,向后仰着头,舒服地叹了一口气,桶里的水偏热,他额头浸出一层细汗,淋雨淋了半天,这时泡一个热水澡出出汗很是享受,也能预防感冒生病。
在他身后,穆真真搬来一个圆凳,圆凳上有木盆,盆里有干净的热水,穆真真抓一把细碎槐花揉在少爷的头发中,伸手搓洗着,用槐花碎末洗头发能洁净去屑,更有一种清爽的香气——
张原仰头看着穆真真,在他眼里穆真真是倒着的,圆润的下巴,嘴chún总是抿着,笑的时候会lù出细白坚实的牙齿,直直的琼鼻,再上面是幽蓝双眸,那堕民女子独有的高髻有些凌乱,有几缕头发湿湿的粘在她脸颊上,想必不大舒服,便伸手替她liáo去,口里道:“真真,让客栈伙计再送一桶热水来,你也赶紧洗一下,湿衣服捂在身上这么久,会生病的。”
穆真真因少爷方才那个亲昵的小动作而有些害羞,说道:“婢子没那么jiāo贵,衣物也还没取来呢,就是少爷现在也没衣物换,得在水里多泡一会。”说着,抿chún而笑,干净的布巾将少爷头发尽量拭干。
张原一行到望海楼畔的舞鹤客栈住下,陆大有和来福随即领着两辆马车去北仓码头,张原、张岱等人的衣物行李都在船上,张岱的贴身shì婢素芝、小僮茗烟也还在船上,要一起接到客栈这里来——
又等了一会,还没见陆大有他们从码头回来,张原道:“坐不住了。取干布巾来。”接过穆真真递过来的布巾。拭干身上的水珠,扭头看了一下穆真真,这堕民少女早已背过身去,张原“嘿”的一笑,跨出浴桶,将布巾围在胯间,叫了一声:“真真——”
穆真真“嗯”了一声,慢慢转过头来。见少爷这样子,她不敢多看,忙将圆凳搬给少爷坐,她伸手在浴桶里捞起少爷的衣物,拧了拧,放在一边,又伸手到浴桶里mō索,mō到桶底边沿一个木塞,拔掉,浴桶里的水就从小孔飚出来。这浴室边沿有下水槽,水通过下水槽流到户外yīn沟——
张原架着二郎tuǐ坐着,不这样就lù底了,这时起身去室外吩咐客栈伙计再送两桶热水来。不移时,热水送到,张原道:“真真,你也赶紧洗浴,让身子把湿衣服燠干很不好。”
穆真真双颊晕红,答应一声。解散发髻,长发披散开来,窗棂外忽有夕阳照入,这临到傍晚,天突然放晴了,穆真真微黄的长发在斜阳残照下泛出黄金般的sè彩,因为终日盘结着发髻。这时解散开,自然呈bō浪般卷曲垂下,很有点金发女郎的感觉——
张原倚在门边,看着穆真真洗头,当年虬髯客看红拂女张一妹梳头也是这情境吧,想到张一妹,自然就想到那个王微姑,那曲中女郎对董其昌显然很敬仰,上次还讥讽他打了董祖常,东佘山离这里不过十多里路,今日他把董其昌气吐血的事想必已经传过去了吧,陈眉公和那王微姑必大惊诧吧,他昨日可还在磊轲轩下棋呢——
这样一想,张原突然起了这种感觉:这次倒董是不是太顺利了?他成功引导了华亭民众的愤怒矛头指向,而且颇为克制,并没有酿成大的sāo乱,董祖源、董祖常也是吴推官抓到衙门里去的,倒董之事始终有松江官府参与,既有官府参与,那么事后也不能追究他们这些生员的责任,这一切可以说是算无遗策了,可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没想到?
——凡事未虑胜先虑败,自己是不是有些高兴得太早?董祖源、董祖常是抓起来了,但董其昌不过吐了口血,若就这样把董其昌视若无物是不是轻敌?
穆真真弯着腰在洗头,以为少爷一直在看着她,羞得不行,有些手忙脚乱,偷眼一瞧,少爷立在门边,脸是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