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骚-第1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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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吏哪里肯听,命两个差役架起这老儒童往考棚外走去,这老儒童就好比要杀头一般,嘶声地喊,一伸手勾住一根柱子,就牢牢抱住不放,两个差役一个扯一个掰,好不容易扯开,拖到中心大堂去了。
震堂考棚的考生鸦雀无声,这一幕闹剧可悲又可笑,这老生童都快六十岁了,考了四十年连童生都不是,这一辈子算是全荒废在这举业上,到老还要出这么个大丑,在场年少的考生还不觉得悲凉,有那四、五十岁的就兔死狐悲了,一时没心没绪,作文都没了心情。
张原见那老儒童被拖出去后,低头找那张先前被老儒童踩在地上碾的金箔纸,想提醒差役把这张金箔纸也拿走,免得等下再起误会,但左看右看,竟没看到那张金箔纸,不知是粘在老儒童鞋底被带出去了,还是被其他考生悄悄拣去了,这张金箔纸上的八股文不是“赵孟之所”
就是“君子喻于义”那老儒童方才已抄了好一会了,现在很有可能便宜了别人,这是命数啊,什么事都有个气运——
震堂考棚短暂无人监考,考生迅速活跃起来,交头接耳,嗡嗡声一片,等那书吏和差役回来,仿佛一阵狂风刮来,无数大头苍蝇就无影无踪了。
张原被方才那事搅了思路,心里的考卷被搞乱了,吃了两块sūmì饼,喝了几口水,理了好一会才理顺思路,继续捧头沉思,这是他作文的习惯,这种千字以内的文章他要完完整整打好腹稿再一气呵成写出来——
每隔一个时辰,便有差役击磐报时,提醒考生要抓紧作文,天一黑就要缴卷,这府试有人才啊,才是巳牌时分,就有人交卷了,张原这次有了经验,不急着交卷,交卷太早放头牌出场会被吹鼓手送到家去讨赏钱,上回县试就被讨了两回赏钱,倒不是吝啬,只是觉得考一场要报两次喜实在太可笑。
午牌时分,张原将“赵孟之所”这篇八股文从头至尾印在了腹稿上,还在心里检查了一遍,毫无错漏,也没有违禁、犯讳的字眼,这才好整以暇地将几块sūmì饼都吃了,喝水润喉,看那磨好的墨汁都半干了,便又滴了几滴水下去,用毛笔略一调剂,先在草稿纸上将两篇制艺都写上,这是侯县令提醒他的,上次县试时张原没有起草稿,而科考交卷时是要草稿纸一起交的,草稿纸空白虽不算是违规,但总是异类,科考时还是不要显得太异类为好,有些考官或许会疑心这是抄袭,张原虚心接受,所以这时先起草稿,还故意改动几下,显得很有草稿的样子——
那老儒童被叉走,桌子空敝了不少,尽可以横着肘写字,不用担心被邻座撞到了肘弄污了考卷。
未牌时分,张原将两篇制艺用端端正正的小楷誊写在试卷上,这叫誊真,写好一看,自感这两篇制艺比上次县试时的两篇还要略胜一筹,这是他和婴姿师妹通力合作的结果啊,而且单论墨卷上的这笔字,比两个月前又有了长进,当即揭去试卷上的弥封,起身交卷。
本来是前十名交卷的考生,主考官才会现场阅卷,到未牌这时已有几十人交卷,试卷已不再由考生直接送到中心大堂徐知府那里,改由监考书吏收取,震堂考棚的监考书吏见张原来交卷,便笑着低声道:“张公子直接交到府尊那里去吧,府尊特意叮嘱过的。”
张原微一躬身,将试卷放在考篮中,提了考篮去见绍兴知府徐时进,他不担心徐知府会刁难他,徐知府不是不计后果的愣头青,能有今日地位也是圆滑稳重的,而且他与徐知府并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徐知府取中他那也是他的老师,决不至于因姚复的事而愚蠢到要来打压他一人就怕自己无能,只要你有能力,就能得到别人的尊重,小怨隙、1小矛盾也能化解,若是无能,那么往日无怨无仇的人也可能会来踩你一脚。!。
卷一 当时年少春衫薄 第一百六十六章 骚赋体八股
绍兴知府徐时进端坐在大堂上,绍兴府学教授和山yī两县的县学教谕坐在两边,堂下立着几个请求面试的儒童,徐时进出了一个对子让那几个儒窭对,见张原进来,便不管那几个儒童了,唤张原近前,问道:“张原,你有口占捷才,本府以为你会第一个交卷,难道这次题目难了?”
张原躬身道:“学生只专心作文,下笔慎重,没想着争第一交卷。”说着将考卷呈上。
徐时进点点头,先看张原的那篇“赵孟之所”眼光一扫,张原的这笔小楷字还不错,念道:“体所贵而忘所贱,以其徒有人之说者存也一”
这是破题,虽然概括精到,但没有让人眼前一亮的惊艳,徐时进不动声sè,待要继续往下念,却听一个儒童插话道:“府尊,学生已经对出一长才屈于短取。”
徐时进笑道:“长才屈于短取,对大器贵在晚成,这对还取得。”就在那儒童的考卷上写个“可”字,说道:“取了你罢,你们几个都退下。”
几个儒童退下后,徐时进继续念张原这篇制艺的承题:“夫人贵非贵,不待意计其贱之日也”转头看了看府学教授和两个县学教谕,这三个学官一齐点头,都觉得这承题流畅简洁。
徐时进又念道:“然能贱之如此矣,故君子不务存乎人之说。今从人yù贵之心而推择之则并贵不若其独贵,偶贵不若其恒贵:一贵即不可使人更贱,而大远于其初之不贵,然皆期事于虑表,而希功于理绝也。今之世,伐木之歌无闻,天子不求友矣:翘车之招希遣,诸侯不拜师矣。yù求人之所贵于今世乎?意惟卿大夫之强有力者乎?一念到这里,徐时进拍案赞道:“妙!”
府尊大人这么一叫妙,府学教授和两个县学教谕更是连赞“妙哉”
那府学教授品点道:“气势雄厚,取之秦汉:畅达明快,得之欧苏府尊大人果然慧眼识英才。”
府尊和学官们赞赏,张原恭立谦听,心中自然是暗爽,觉得自己的苦心没有白费,他这篇八股文之所以写得这么费神,是因为刻意以两汉大赋的富丽铺采来行文,于八股范畴中杂以四六胼文,纵横挥洒他这样作文绝非冒冒失失变调,而是有针对xìng的,徐时进是万历二十三年乙未科的进士,张原前些天特意到书铺找出当年乙未科的墨卷,仔细读了徐时进的七篇制艺,发现徐时进的八股文有个特点,就是喜欢四六胼句,制艺带有一种sāo赋体,喜欢卖弄词藻,与徐时进为同榜进士的族叔祖张汝霜也说徐时进最喜司马相如那样铺陈华丽的大赋王思任曾教导张原想要顺利通过科考,第一是八股文要作得好,但八股文作得好不见得就一定能得到主考官的赏识,何故?就是因为考官与考生在审美风格上的差异,诗无达诂,八股文虽说有一定的评判标准,但评卷的是人总会受到其喜好的影响,一个崇尚笔法简洁的考官当然不喜词藻华赡的文章,这很正常,张原就是要考虑到一切能考虑到的因素,尽量找到最便捷、最安全的科举之路所以张原投徐知府所好,这篇八股文也有点sāo赋体的风格、
那徐知府诵读张原的这篇八股文,越读声音越响亮,显然很有共鸣、很畅快:“夫宠女不蔽席,宠臣不蔽轩,chuáng盹失欢而惠心妍状,愈丑焉,况于来媒易兆,仕路难同同彼山川哉?失意当途之士,移权贵人之心貌日进而情日退,礼加隆而忌加深”
徐时进读得快,有些气喘,歇了一下,看着张原道:“后生可畏。”又读道:“……而昔也赫赫,今焉落落,且夫伟达之儒,采椒兰于水际:风雅之家,抚琴鸣其在室。炎黄代有传人,则方处义之不薄:蔼抽尚自悦,则鸡鸣之梦不惊,胡为乎被秋啸也,而庙栖悔吝永久也,而白驹维矣是以因势以为务者存乎彼,存乎彼者通难塞:所遭因xìng以为功者存乎我,存乎我者修能,期于有立也。”
一气读完,如饮美酒,徐时进满面笑容,顾左右学官道:“此文如何,能取否?”
三位学官看着府尊大人这红光满面的样子,齐声道:“恭喜府尊得此上佳门生。”
徐时进哈哈大笑,对张原道:“张原,以后你来见本府,要以师生相称了。”这意思再明白不过,张原府试通过了。
张原欢喜道:“多谢恩师。”跪倒行大礼。
徐时进捻须而笑,说道:“难得,你小小年纪竟也涉猎两汉大赋,《昭明文选》都通读了吧?”张原道:“学生最近方开读《昭明文选》,喜两汉大赋的华彩本章,故制艺时有些铺陈。”
徐时进道:“铺陈得好,少年作文就该汪洋恣肆、才气显lù一”
一个书吏匆匆上堂禀道:“府尊,巽堂有个考生突然口吐白沫,抽搐不止,甚是吓人,小吏担心”
徐时进皱眉道:“让人把他抬出来,传医生救治。”
那小吏赶紧出去了,张原也辞出,提着考篮向龙门走去,就见两个差役从巽堂考棚抬出一个少年儒童来,那少年儒童这时已不再抽搐,挣脱开站起身,用袖子一抹嘴边白沫,说道:“我还未誊真呢。”又朝考棚跑去。
一个书吏、两个差役日瞪口呆,眼见是垂死的人转眼又活蹦乱跳考试去了,难道没考完死不瞑目?
张原走过去说道:“想必是羊癞风,隔三岔五会发作,发作了就没事了。”
那书吏认得张原,拱手道:“张公子博学多闻,方才真吓了我一跳。”又道:“张公子要出考场还得等一会。”
前面交卷的几十个考生放头牌出去了,龙门重新关闭,放二牌要过半个时辰,张原在龙门边等了大约两刻时,军吏来开了门,他便出了考场,先就看到高大魁梧的黄须大汉穆敬岩,穆敬岩身边是衣裳破旧却容光焕发的穆真真,忽然有两个幼童跑了过来,叫着:“介子舅舅,介子舅舅。”却是履纯、履洁小兄弟二人。
履纯、履洁午后便跟着武陵和两个照看他们的那两个婢女来府学宫这边等介子舅舅出考场了,小孩子xìng急,不停地问“介子舅舅怎么还不出来?”放头牌时鸣炮开门,几十个考生一拥而出,小兄弟二人看都没看清就一个劲叫“介子舅舅”却没看到舅舅出来,好不失望,这第二次开龙门,终于看到介子舅舅出来了,大喜,跳跃相迎,小孩子的欢喜就是如此纯粹,完全不值得大喜的事也大喜张原正低头弯腰与两个小外甥说话,却听身后有人问道:“介子师兄,科考顺利否?”
张原赶紧转过身去,就见王婴姿纶巾儒衫,手摇折扇,笑睁睁望着他。
“婴王贤弟怎么来了?“张原惊问,左右一看,不远处停着一顶帷轿,轿边立着一个婢女。
王婴姿不答,急切地问:“师兄用了那篇制艺没有?”她已经从先前出场的考生那里得知考题了,那一刻真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快活,却又担心张原不用她的那篇八股文。
张原含笑道:“这么急吗,难道要讨润笔费?”
王婴姿听张原这么一说,就知张原真的照抄了,眼睛顿时笑得更大,问:“那你怎么没有放头牌出来?”
张原道:“另一篇当然要殚精竭虑作得更好,不然岂不惭愧。”
王婴姿道:“师兄把那篇“赵孟之所,背给我听听可好?”
张原道:“明日我要去拜见老师禀明府试情况,到时再写出来给你看吧。”
却就在这时,张原听到姐姐张若曦的声音:“小原,你考得可好?”
张原回头一看,姐姐张若曦也是纶巾儒衫,简直和婴姿师妹一个样张若曦未出阁之前就喜欢男装出游,父亲张瑞阳常年不在家,母亲吕氏好脾气,张若曦那时会带着弟弟张原去大善寺、去龙山城*庙,嫁到青浦后收敛了许多,是贤妻良母,偶尔也会与陆稻一道出游,这次回到娘家,倒是足不出户,今日是见履纯、履洁两个孩儿出去这么久了还不回来,也关心弟弟的科考,就穿了以前的儒衫,让伊亭陪着来府学宫,却看见弟弟张原与一个少年书生在说话,张若曦心细,本身又是女扮男装,当即发现这少年书生是女子,不免大为惊奇,她做闺女时虽然也男装外出,但除了跟着她的弟弟张原和周妈,她是从不与外人说话的,这女子是谁?
王婴姿也有些惊讶地望着张若曦,张原有点尴尬,当然不好为二人介绍引见,只是对张若曦道:“姐姐,府尊已看过我的制艺,让我以后称呼他为老师。”
张若曦喜道:“那就是通过府试了,好极,好极。”说话时上下打量王婴姿王婴姿面sè微红,朝张原拱手道:“师兄,那我先回去了。”又朝张若曦作了一揖,匆匆回到帷轿,上轿走了。!。
卷一 当时年少春衫薄 第一百六十七章 姐姐犀利
看着那帷轿向东而去,张若曦同张原!”怪哉,这女子是谁,她为何称呼你为师兄?”
张若曦直截了当,弟弟的事她是一定要问清楚的,心里想:“只有和尚才被人称作师兄,《忠义水浒传》里的杨雄之妻潘巧云就称呼裴如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