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类英雄-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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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黄黄绿绿的,在晨光里,竟有些个妖娆之态。细一打听才知道,齐万成平日里根本不住这院,有人瞧见,昨晚上他歇在大洋马那里。
大洋马是个女人,与外号相符,又高又壮,比我足足高出有半头还猛一点,脸上脂残粉淡,嘴上是半截纸烟,光脚没缠裹脚布,趿着一双辨不清颜色的绣花鞋,一手提着水壶,另一只手端只小笸箩,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跟我还客气:“大清早的,撞丧啊?”齐万成的声音倒是从房门内传出,后面跟着一股臭被窝子的热气。他围着被子坐在炕上,叼着根短烟杆,把我给让进来,他自己并没动窝。对着炕是一张旧八仙桌,上边墙上贴着合和二仙,两边一边一把破圈椅,桌前蹲着一只痰桶,半桶液体陈茶般浓酽,上边浮着几口老烟鬼才有的浓痰。我坐在圈椅上,一百个不得劲。齐万成还没说话,先是咳了一口浓痰,子弹般强劲地射入痰桶,就在我脚前,这才说:“忘了告诉你了,这个年,简直就别过了。他奶奶的,庆云后的天成小班知道吧?领人的老鸨子借了咱六千块钱,连买人儿,外带铺房间。这年前正是小班拿钱的时候,他妈的也跑了,带着几个小婊子上东三省了。你说这算么事?您老是东家,说吧,打算怎么着?是杀是砍,您也吱一声。只要您老发话,老齐我立马打车票奔出关外,不把那几个小婊子弄回来,姓齐的不算是天津娃娃。”他露出胸脯,拍得啪啪的。可我一点也不信他的话。
还没出正月就处决人犯,在大清国时就没有这种事。必是因为民国了,乱了章程,这是人们的普遍看法,不单单是这一件事,其它事也多是如此。改朝换代之初,每个人都想赶早把规矩改得利己一些,这也是人之常情。
所以,当从天津县大牢里押出来的人犯行走在南门外大街上时,两边的看客比往年秋决时来的要多,而且颇多议论。这也是民国半个月来新兴的风俗——对任何事任何人,每个人都可以品评一番。金善卿倒是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国事变迁,人事改辙,这是理所当然,没有什么对与不对的争竞,眼下的一切也不过是开了个头,日后还指不定是什么样子,能说得准的只有一处,就是变出来的东西肯定跟人们想要的不一样。
于是,他为这次行刑,特地租下了南市北口一家香粉铺的楼上,从这里北望可以沿着南门外大街望到南马路,向南能够清楚地看到行刑的空场。据说今天行刑改了文明的法子,用枪打。
石秀与宝义依旧是男装,宽腰身的那种,梳着油松的大辫子,倚着雕花栏杆向外看。她们似乎对处决犯人的事兴趣不大,两只漂亮的小脑袋凑到一起,低声议论个不停。她们现在议论的事情,金善卿从宝义那里听说了一些,说是女子暗杀团的二号人物,人称豹子头的,前几日的天癸过去了,经也不痛了,如今出面要与石秀争夺这次任务。
“石秀会让她么?”
“她们俩斗了不是一两天了,不会让。怕的是晁天王出来说话,她总是偏向豹子头,让人头疼。”
私下里说,金善卿更愿意这件事维持现在这个样子,一点一点往前蹭,进展虽然慢一点,却可以给他时间弄清汪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弄清他为什么要背离南京临时革命政府,投靠了袁世凯。弄清楚了再杀也不迟,随随便便地就把人弄死,他总觉得有点不得劲似的。
在他的心底总有那么个模糊的想法:杀汪洋,未必是因为他当了袁世凯的官,这其中必有隐情。
今天他带着石秀和宝义过来,也是想让她们见识见识什么是革命,那不是小孩子过家家,是真会掉脑袋的营生。她们要是真没这份狠劲儿,哪怕是现在翻车说不干,他绝不怪罪她们。
要处决的四个人犯没有一个肯坐牛车的,都硬硬朗朗地迈着步子,三个穿着新军的二尺半大褂子,一个穿件青色棉袍,像个学生,都用绳子绑着。真是改了民国,一切都在变,连给人犯穿的老木红罪衣也省了。在他们前边开道的是天津县的衙役,跟在后边的是三十几个巡警,没有出现装备精良的新军。这说明北方革命总队替他弄来的情报非常准确,他松了一口气,向刑场方向望去,只见热热闹闹地至少挤了好几千人。本地人好瞧热闹是出了名的。
人犯走到近前,他看清楚了,这四个人都清醒得很,没有一个人喝过沿途酒店送过来的迷魂汤——黄酒与白酒掺在一起,专为赴法场的人犯预备的,饮后易醉。
突然,石秀与宝义似是被惊了一下,闪身退到房中。金善卿向下一望,见监斩官没有坐轿,而是骑了匹马,马上这人正是汪洋。
今天要杀的都是滦州起事失败,逃到天津方才被捕的革命党人。汪洋这会儿出来监斩很不是时候,这几个人十日前被捕时,正是他刚上任的那几天。
宝义的那把柯尔特手枪没来由地亮了出来,大张着机头,石秀却是两手空空,从宝义身后向楼下张望。“这可不是个动手的好时机。”石秀仍是慢悠悠的语调,像个大行家。
法场中间被打开了个空场,比撂跤的场子大点有限,人犯背上的法标也给除了去。看热闹的众人一浪一浪地往前挤,生怕错过杀人的那个节骨眼。这地界的习惯,杀土匪、强梁比杀什么奸情、逆伦的人犯看客要多,因为那些人豪横,会找沿途的酒铺要大碗的酒喝,运气好还能赶上他们唱两口儿,比瞧戏过瘾。再者说,枪毙人犯毕竟是这里开天辟地头一遭,这种新鲜不能错过。
汪洋下得马来,取出件公文在那里读,这是例行公事,金善卿远远地听不见,想来无非是行刑的命令。看是时候了,他在两个女友惊异的目光中,取出两只人称“二踢脚”的烟花,用香烟点燃一只,拿在手中伸向栏杆外边,踢——蹚——,声音又脆又响,三人都嗅到一股子硫磺的味道。响了一只,另一只就没用了,随手丢在对面的房顶上。
哗地一阵,南边法场上传来一排枪响,枪毙人可用不着这么密的子弹。石秀与宝义扒着栏杆一看,法场东边的一排房顶上飘起一片淡淡的硝烟,法场上已然乱了,巡警和衙役给奔逃的人群冲得七零八落,不成队伍,该行刑的人犯也不知去向。
到底是受过训练的正规军,干得漂亮。金善卿颇有几分感慨。若要是他联络的那些城市革命党来劫法场,干起来绝没这么利落。而且,他们选择的方位也有利,南市的东边紧邻日租界,劫了人后把大枪一丢,转身逃进日租界便安全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还发现,他们自己的退路没有了。法场上的闲人在一转眼的功夫就跑光了,只在空场上留下几个受伤的看客在翻转哀号,汪洋的巡警们翻倒了几辆大车,在香粉铺前垒了个临时的工事,与东边来劫法场的人用大枪对射。汪洋也蹲在那里指挥,后背对着香粉铺的楼上,相隔不过两三丈,恰好在手枪的射程之内。
楼上三个人对望一眼。金善卿是向来不带武器的,他的武器是他脖子上的脑袋和钱袋里的大洋钱;宝义的柯尔特火力够猛,在这么个距离倒是合用,只是这任务不是她的,金善卿生怕她一时多事;石秀一向用的是什么家伙?金善卿今天一点也不想见识……
石秀回身推开了墙上的一扇窗子,外边恰好是邻家的房脊。好,未思进先思退。金善卿赞赏石秀虑事周全,但他宁愿就此逃生,不愿她们在这里冒险行刺,要动手,随处都是机会,不争在这一时。
楼下枪声如豆。石秀慢条斯理地伸手到皮袍下边,拉出一柄长枪管的驳克枪,捷克斯拉夫引以为自豪的产品,刚上市不足一年。
“你先来,还是我先来?”她问宝义,同时发现推窗子时手上沾了不少的灰尘,抽出条帕子来不住地抹。
“让他先来。”宝义指了指金善卿。
齐万成:我那大侄子的案子,从天津县,到府里,一直到保定臬台衙门,刑求逼供是少不了的。那孩子刚强,为这,我特地花银子跑到号里,传了他一套说辞,这是天津好汉活命的法宝,让他把刑求下来的供词都做成活口,当然了,录供的师爷那边大洋钱是少花不了,反正这案子叫它坐不实,县里成了供,到府里再翻,府里成了供,到臬台衙门去翻,就这么翻来倒去,人又给打回到天津县来。年前祭灶时,臬台衙门的总师爷传过话来,活这条命,两万块鹰洋,不讲价。只要是有个价钱就好办,怕的是要民国了,他们有钱不敢收。少不了,就活该仁寿当铺的东家倒霉。就这,我老齐这十来年的家底也同样给倒腾出去一大半,还不算日后仁寿当铺的东家找寻来,咱这边预备“过节儿”的开销。可钱那东西叫个王八蛋,花了再赚,不算个事。要说有难处,就是这案子一手托两家的人不对,是天津县皂班的班头儿老刘,当年也曾“开逛”,住锅伙,如今在衙门里混事,放窑帐、吃苦主,么钱都敢拿,倒也人物了。细说起来,这老刘“开逛”比我还晚一年,也没干过么出息事。当年咱爷爷那才叫“开逛”。知道么叫“开逛”的规矩?就是“开逛”的人先得经得住一顿暴打。咱爷爷当年已经四十岁了,早过了“开逛”的年岁,他又是武秀才出身,很是让那些开赌场的心里边疑忌,也就难把他看成是一个小混混的“开逛”。这不,等咱爷爷侧卧在地上,两手抱头,双腿绞股,同时裹紧裆里的物事,免得挨打时给震伤,这时节,众光棍都眼望当家的,等着号令。这个时候谁也不能发善心,要是出来个人儿劝咱爷爷出去,一来是看不起“开逛”的人,那便结下了解不开的血仇;二来看眼儿的赌客也会以为主家示弱,没开打便尿了。再加上咱爷爷躺在地上大骂不止,硬是要他们“打四面”。所以,老混混儿一个手势,众徒儿手持斧把,擂粘糕般的一顿暴打,顿时是皮开肉绽,血流如注。说是“打四面”,其实是打三面,正面一打人便死了;再有一点就是打人的只准伤皮肉,不能伤筋骨。从开打到完结,被打的人口中不能有一声叫疼,还得骂不绝口,若有一声哼唧,便是“走畸”了,这是最丢人不过的事,众人立刻停手不打了,每人掏出那话儿给他浇上一泡热尿——确有止痛、疗伤的功效,然后扒下他的鞋,把他赶到大街上去。扒鞋这一手对咱们是最大的羞辱,从此这个人便是人见人欺的“尿货”,再不能在本地立足了。咱爷爷打过三面,血流满地,骂声更壮。老混混儿又做了个手势,便上来俩人,找补了几斧把,他的两条腿骨就断了。这就不大仗义了,当时看热闹的人中不少懂行的,一阵哄叫。老混混儿出来作了个四方揖,说道:“各位老少爷儿们,今儿个小老儿这里添丁进口,新来了条好汉子。各位给在下个面子,都留下吃碗喜面再走。”到底是老江湖,场面话交代得漂亮。
下边也是照例的规矩,由赌场出钱给咱爷爷治伤,从此算是在这里吃上一份钱粮了。所不同的是,这一次老混混似是觉得理亏,专门请来了城里最有名的伤科大夫,也是有名的袍带混混儿汪小壶。身上的浮伤好办,照着“刑伤”的法子治就是了。那个时候,衙门里打板子、动夹棍是家常便饭,所以,医治刑伤的办法非同一般。咱爷爷身上的伤好得快,就是两条断腿总不见好,到三个多月头上,拆了夹板,竟然下不得地,只能拄着拐往前蹭。咱爷爷是么人物,立马明白了,他是让那个老混混儿给算计了。老混混儿买通汪小壶,给咱爷爷留个残疾,免得从此出来个狠人儿谋了他的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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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依照金善卿的主意,他们三人从南市撤出来时,应当直奔日租界旭街,反正没有几步路,进了租界,巡警们就不会去追了。可石秀这会儿显出主意大,性子拧来,她非要走东马路,过金钢桥,从戒备森严的直隶总督行辕门前穿过,绕个大圈子再奔意租界晁天王府上。
还有一点他没想到,这二位姑娘竟然是腿脚利落,身手不凡,窜房越脊时倒也像个练家子,若是小脚姑娘,这种事想也别想。看起来,租界学校中的体操课让她们获益非浅。当然了,最重要的一点,是她们未曾向汪洋开枪。若是开了枪,身后有二三十个巡警追着,怕是也难脱身。
石秀当时讲了一句极有见地的话,把他们从尴尬中解脱出来,“事缓则圆,让他多活几天,还能打到南京去不成?”便挥着驳克枪,把金善卿推出窗外。
“你们能够脱险真是侥幸,干活可不兴这么没脑子。”大名鼎鼎的晁天王竟然是个胖乎乎的姑娘,比石秀要矮上大半头,还是一脑袋黄毛,只是那双单眼皮的小圆眼,黑洞洞的深邃得紧。她斥责石秀与宝义时言辞尖利,似是金善卿根本就没有在场,“你们俩个是要去劫法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