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套人家-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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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改兴一进门,月果告诉他,刚才,田耿过来,叫他去田家“过天阴”。
刘改兴会意地笑了。
4
赵友海离开了这个散发着大地体温的土堆时,心里弥漫着悲凉和茫然。
它把人世和阴间隔绝开来。
帮忙的人陆续走散,坟地上只留下他和母亲,刘改兴等赵六子的棺材一落上土,他就匆匆忙忙回村子了,他跟田耿研究文化事业。
坟地在白茨圪旦的西北方向,一片不毛之地,红烽村的死者,可能全在这里安家落户了。最先埋在这儿的就是刘独尘。
据说,以前这里芨芨丛生,秋天高过人头,还有红柳,夏天开放出粉红的花絮。大排干一过来,它逐渐失去了风采,如今,目光所及,只星星点点地分散着难看的碱蒿子,连牲口也不吃。
西斜的阳光把他的身影拉长,他背后是沙梁和那个独领风骚的白茨圪旦。
空气仍然很热,蒸发的雨水,又添了沉闷和黏潮。
海海站在母亲身边,右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妈,回去吧? ”他这样说。
“你先回。明天还要进城,去收拾一下,我再呆一阵。”刘改芸向儿子笑了一下,阳光布满她的脸。
海海有种异样的感受,母亲如释重负,生机又回到了她的身上,他又突然发现,在母亲早衰的面容后面,隐藏着一个年轻的、动人的脸庞。
“妈! ”他带点激动的呼唤,使刘改芸惊讶。她坐在一块土坡上,仰起脸,看着儿子。
“又看见什么了? ”
“妈,你一点也不老,不丑呀! ”海海这样评论,眼里转动着泪光。
“海海,你嫌过妈丑? ”刘改芸含笑说,握住儿子的手。
“没,妈,我是说,我今天才看清了妈。”赵友海说着,失声笑了出来。
他今天的话变得混乱起来。
刘改芸也跟着他笑了。
赵友海在母亲的笑声里触摸到了心弦的颤动,他不记得母亲这样舒展地惬意地笑过。
母亲的心绪,和眼前的累累坟茔形成了强烈的对照。
“快去吧! ”刘改芸疼爱的目光在抚摸他。
海海走出几步,又转过头:“妈,早点回去,这儿荒凉! ”
刘改芸向他点点头。
赵友海从大队的林场穿过去,他心头并没有沉重的失去亲人的悲痛,也许是多少年来,母亲没有在他的心灵里灌输有关父爱的结果。他一进人郁闭成林的这片“风景区”,就把刚才曾经埋过死者的事淡忘了。
年轻人有更要紧的未来等他去“策划”。
在那个阴沉沉的雨天,海海听苏凤池谈及水汇川要到红烽乡任职的“传闻”十分高兴,他替水老师高兴,不是为别的。
他对水成波十分敬重,爱戴。
海海咋能忘记了在他父亲被砸坏腰,家里极端困难的情况下,水老师的一片热心肠?
他那会儿还小,可他早已从家境的贫寒世态的冷暖中认识了许多东西。
赵六子放不成羊,只剩下母亲一个人支撑这个千疮百孔的家。
赵六子在呻吟中下了指示,叫海海中途退学,当他的接班人,放队里的羊。
“我,像你这么大,早揽上长工了! ”赵六子说,以坚定海海的信心。
刘改芸不同意,赵六子跟她吵起来,他的下身不能动弹,两只手还可以“张牙舞爪”,刘改芸不理他,叮咛儿子:“念你的书,不要分心。”
赵六子抓住一只水碗,向刘改芸头上甩过去,海海一声惊叫,把母亲推了一下,碗擦住她的耳根飞到对面窗户上,穿出一个大洞,惟一的一孔玻璃粉身碎骨,寒风立刻占领了本来不暖和的家。
刘改芸向他鄙夷地哼了一声,摸着儿子的头说:“记住,好好念书,不要当那光会吃饭的牲口。”
赵六子咬牙切齿地骂:“我日你祖宗……”
水成波在这时候推门走进来。
他站在炕跟前对赵六子说:“你这个人,一辈子也干不出一件像样的事。海海功课好,又聪明,肯定能念出个气候。”
水成波是下午上课不见海海,听学生说他想辍学,赶紧过来的。
赵六子翻了翻眼皮说:“水老师,你不要看我动弹不成了,就想过来抽我的炉条。”
刘改芸的脸刷地白了,她眼里的怒火把整个脸都照亮了。
她怒视着赵六子,没有说话。
水成波冷冷一笑:“老赵,说话不能冒出青草气,我是为了海海,不是为了你! ”
他说话时,口气又尖酸又刻薄,脸上泥雕石塑一样,什么动静也没有。
水成波的“有感情没表情”从那会儿就定格了。
赵六子哇啦啦乱叫唤。
水成波不予理睬,对改芸说:“不要耽误海海的前程,他的一切费用我包了。”
刘改芸过意不去:“成波,我知道你也不宽裕,我想办法,不用你操心! ”
那会儿,成波的女人已经病下,正是“内外交困”的时候。
“就这样吧,改芸。”水成波一如既往,叫她的名字,而不称她“嫂子”。
“哈哈,改芸,改芸,”赵六子龇牙瞪眼,“那也是你叫的,狗日的,我就知道,你们一直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哩。”
海海目瞪口呆。
他决想不到气急败坏形象恶劣的父亲会喷出这样的话来,他隐隐约约感到妈和成波老师之间有一条微妙的线,但是什么性质的“筋”他不清楚。他还不到清楚的年纪。
水成波和刘改芸对视了一下,彼此送过去一个心照不宣磊落坦诚的微笑。
“狗日的们! ”赵六子气恨地叫骂。
“老赵,你大概就是那么下出来的! ”水成波摸摸海海的脑袋,大摇大摆地走了。
母亲坦然地送他出去。
从那以后,海海一直念完小学,都是成波为他解决的学杂费。
海海的姥爷刘玉计对他感慨地说过:“水老师除了命不好,什么都好。”
赵友海近几年青春的年轮增加了几圈,对人世间的事情也经见的多了,姥爷那句话也使他有了新的认识。
水成波的父母早逝,是他叔叔水汇川把他抚养大的。
那年,水汇川到城里找出路,他没跟上去,表面只是“划清界限”,实际上,他是不想再拖累养父养母。
他自己苦苦扎挣,自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潜。但红烽可没给他安排那么清雅安静的环境。
在红烽他是知识的富翁经济的穷汉。
海海说过:“水老师,你是名副其实的月球。”
水成波稍一沉吟,就明白了学生的比喻,脸孔像块黑板,毫无表情,“对,一面那么明媚,一面那么黑暗。”
海海愕然了,老师毕竟有“一桶水”自己有“班门弄斧”之嫌。
挖苦水老师的赵六子已经长眠地下,海海明天也要去开创自己的天地了,他想跟老师一抒胸臆,告诉水成波那个“好消息”。
树林里长满了草,深的地方没过海海的肩头。
每到夏天,这儿成了年轻人的“公园”,这几天夏收很忙,还不见娃娃们到这儿耍。
赵友海的心思在城里那个学习班上。他兜里揣着舅舅的“资助”,脑子里描绘着未来的蓝图。
“哎呀! ”
他脚下突然一声惊叫,翻身坐起来一个女子。
海海几乎叫她绊倒,连忙抓住一棵小树。
“白白! ”
“海——海! ”
苏白的粉脸上落着斑斑驳驳的夕晖。
“好清闲呀,白白! ”海海向她俯视。白白手边有一本打开的书。
“你看! ”白白脸上洋溢着笑影,把书放在他手里,海海看见她眼里飘过兴奋的光波。
“《第二次握手》。”海海笑着把书递给她,“谁的? ”
“水老师的。”
“你这几天去过那儿没有? ”
“没工夫。今天才把麦子拉完。”她有许多话想说,面对海海,又找不出适当的词语。
赵友海正要从她身边走过去,白白叫住他:“学习班的事联系好了吗? ”
她眼睛里闪耀着期待和渴望。
那本《第二次握手》她一直按在胸前。
“到了城里我再碰吧。白白,我舅舅找过你了吗? ”
“找过了。”
“说了些什么? ”
“他要我牵头,把文化站办起来,哎,海海,我看,你比我更合适。”
“我舅舅叫你走马上任,有他的用意,你干吧,有我,还有二青,你怕什么? 咱们村早该有这么个‘机关’了。”
“真的,海海? 你帮我? ”白白的眼睛闪耀着惊喜。
海海肯定地点下头。
白白站起来,跟他脸对脸,两朵红云在她的面颊上慢慢扩展。
“刘村长想得挺周到,海海,这大队部,这林场,都归咱们共青团了……”白白兴致勃勃地把刘改兴的宏图大略说了一遍,“他还搬动了田书记,老将出马,事情就会更顺利。”
“人非草木,白白,咱们帮他割麦子,田书记不能无动于衷呀! 哎,你去找从从,把她也拉扯上。奇怪,白白! 从从自从做买卖回来,就变成另外一个人。虽说女大十八变,她也变得太吃劲儿了! ”
白白的脸阴暗了一会儿,眼睛看着别处,沉重地叹息一声:“她呀——”
“她咋了? ”海海惊讶地碰了碰她。
苏白难为情地向他一笑:“她,有病,以后再叫她干吧! ”
“病? 厉害吗? ”海海疑惑地注视着她。
苏白的嘴动了几下,又把话咽下去,向他递个秋波:“女娃娃的病,你少关心吧! ”
赵友海嘿嘿地笑了:“白白,你没说对,我是担心,而不是关心。”
苏白的脸色骤变:“你知道了? ”
她急切地揪住海海的袖口,紧张地注视他。
赵友海让她的神情震动了,他出于对从从的困惑,才那么顺口说了一句,不料白白反应这样强烈,他反而陷入了诧异。
“你知道? ”他以守为攻。
白白一下泄了气,松开手,扑咚坐在草上,泪光闪闪地说:“她可咋办呀! ”
赵友海索性挨她坐下,盯住她眼睛说:“白白,咱们从小一块儿摔泥长大的,有什么事不要一个人闷着。”
白白的脸埋在两膝间,胸脯剧烈地动荡,她很后悔,自己的失态,把从从的事暴露在了海海面前。
她要对海海瞒藏下去,以后怎么和他来往? 海海的人品她绝对相信,但是,从从的隐衷太大了,一旦扬出去,要出人命。
再说,从从那么相信她才把内心世界向她敞开的。
海海听不见她的回答,眉头微微锁了起来,他站起来,吐口气说,“白白,我去水老师家,你去不? ”
白白抬起脸,咬住下嘴唇摇下头。
海海刚迈步,白白站起身,从衣兜里掏出几张钱,按在他手里:“城里用钱多,你不要磕打自己。”
海海正要谢绝,白白把他的手一推,掉转身子跑开了,给他留下一句话:“你,一点也不懂人家的心。”
海海的目光被那些树撞断,他只看见白白身上的花衫子飘飘忽忽。
海海心间漫过一片温情,他把钱贴在脸上,那上头散发出白白的体温和体香。
他恍然了,白白根本不是在这儿“清闲”,看《第二次握手》,她有意在这里等他,把钱交给自己。
海海真笨,连第一次握手也没进行。
可他的心甜极了,他忍不住喊了一声:“白白! ”
树叶簌簌地在交头接耳。
他去了水成波家,炕上的病人告诉他,水老师去了学校。
海海到了学校,推开他的办公室,只见李宝弟大大咧咧在里面,一条腿架在一只凳子上晃来晃去,嘴里叼着一支烟。
水成波脸色很难看,一言不发,站在窗前。
海海没有说话,向水成波递了一个再见的眼神就出来了。李宝弟吐出烟,向他咧开嘴笑了一下。
他来的不是时候。
5
村子里最后一粒灯光也熄灭了,她嘹得真真的。
刘改芸在这片死者的天国里,一直独坐到现在,她身旁这堆新土,埋葬的不是她的丈夫,也不是她的亲人,它埋葬了刘改芸笑靥流盼的青春年华,希望未来。
那个赵六子,在她心目中从来就不是一个活人,他早在多少年前,就被她埋掉了。他死了,他终于离开了这个他不该存在的世界,刘改芸有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她卸掉了一座大山,她挣开了一面枷锁,她抛弃了一段黑色的岁月。
这个贫苦的芨芨滩,在她眼里忽然又变得生机盎然,充满了让人心动神摇的各种诱惑。
她抓起一把碱土,捏碎了,让它从手指问流下去。
“格格! ”她耳畔忽然弹起一串清脆悦耳动人心弦的艳笑。那是她的,十八岁的录音,那是她对他笑的,只有他才能品味她的笑声有多么甜润。
他说过,她的笑就是一支“舒伯特”的小夜曲。
好晦涩呀,她只念过二三年书,其余的字,是父亲教给她的,“舒伯特”是什么东西? 小夜曲? 难道还有大夜曲?
她问得好蠢,他笑得好欢,他攥住她的手。
碱土从手中淌完了,她握住的是自己粗砺的手心。
什么也没有,只有听不见的微风,在碱蒿子中间游弋,诉说生存的艰辛和昔日的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