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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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得一个少爷,是个极精细的人,把门房里的号簿吊了进来,逐个人名抄下,自己却一个个的亲自去拜访,拜过了之后,便是求书求画,居然叫他把笔迹对了出来。他却又并不声张,拿了那张电底去访弥轩,出其不意,突然拿出来给他看。他忽然看见了这东西,不觉变了颜色,左支右吾了一会。却被那位少爷查出了,便回去告诉了老子,把他叫了来,痛乎其骂了一顿,然后撵走了,交代门房,以后永不准他进门。他坏过这一回事之后,便黑了一点下来。他那位令祖,因为他虽然衣锦还乡,却不曾置得丝毫产业,在家乡如何过得活。便凑了盘川,寻到京里来,谁知这位令孙却是拒而不纳。老人家便住到历城会馆里去。那时候恰好我在会馆里,那位老人家差不多顿顿在我那里吃饭,我倒代他养了几个月的祖父。后来同乡官知道这件事,便把弥轩叫到会馆里来,大众责备了他一番,要他对祖父叩头认罪,接回宅子去奉养,以为他总不敢放恣的了,却不料他还是如此。”伯述正在汩汩而谈,谁知那符最灵已经走了进来。正是:暂停闲议论,且听个中言。
未知符最灵进来有何话说,且待下回再记。
第七十四回 符弥轩逆伦几酿案 车文琴设谜赏春灯
当下符最灵走了进来,伯述便起身让坐。符最灵看见我在座,便道:“原来阁下也在这里。早上我荒唐得很,实在饿急了,才蒙上一层老脸皮。”我道:“彼此同居,这点小事,有甚么要紧!”伯述接口道:“怎么你那位令孙,还是那般不孝么?”符最灵道:“这是我自己造的孽,老不死,活在世界上受这种罪!我也不怪他,总是我前一辈子做错了事,今生今世受这种报应!”伯述道:“自从上半年他接了你回去之后,到底怎样对付你?我们虽见过两回,却不曾谈到这一层。”符最灵道:“初时也还没有甚么,每天吃三顿,都是另外开给我吃的。”伯述道:“不同在一起吃么?你的饭开在甚么地方吃?”符最灵道:“因为我同孙媳妇一桌吃不便当,所以另外开的。”伯述道:“到底把你放在甚么地方吃饭?”符最灵嗫嚅着道:“在厨房后面的一间柴房里。”伯述道:“睡呢?”符最灵道:“也睡在那里。”伯述把桌子一拍道:“这还了得!你为甚么不出来惊动同乡去告他?”符最灵道:“阿弥陀佛!如此一来,岂不是送断了他的前程。况且我也犯不着再结来生的冤仇了。”伯述叹了一口气道:“近来怎样呢?”符最灵又喘着气道:“近来一个多月,不是吃小米粥(小米,南人谓之粟,无食之者,惟以饲鸟。北方贫人,取以作粥),便是棒子馒头(棒子,南人谓之珍珠米。北人或磨之成屑,调蒸作馒头,色黄如蜡,而粗如砂,极不适口,谓之棒子馒头,亦贫民之粮也),吃的我胃口都没了,没奈何对那厨子说,请他开一顿大米饭(南人所食之米,北方土谚谓之大米,盖所以别于小米也),也不求甚么,只求他弄点咸菜给我过饭便了。谁知我这句话说了出去,一连两天也没开饭给我吃;我饿极了,自己到灶上看时,却已是收拾的干干净净,求一口米泔水都没了。今天早起,实在捱不过了,只得老着脸向同居求乞。”
伯述道:“闹到如此田地,你又不肯告他。我劝你也不必在这里受罪了,不如早点回家乡去罢。”符最灵道:“我何尝不想。一则呢,还想看他补个缺;二则我自己年纪大了,唪经画符都干不来了,就是干得来,也怕失了他的体面。家里又不曾挣了一丝半丝产业,叫我回去靠甚么为生。有这两层难处,所以我捱在这里,不然啊,我早就拔碇了(拔碇,山东济南土谚,言舍此他适也)。”伯述道:“我本来怕理这等事,也懒得理。此刻看见这等情形,我也耐不住了。明日我便出一个知单,知会同乡,收拾他一收拾。”符最灵慌忙道:“快不要如此!求你饶了我的残命罢!要是那么一办,我这几根老骨头就活不成了!”伯述道:“这又奇了!我们同乡出面,无非责成他孝养祖父的意思,又何至关到你的性命呢?”符最灵道:“各同乡虽是好意,就怕他不肯听劝,不免同乡要恼了。倘使当真告他一告,做官的不知道我的下情,万一把他的功名干掉了,叫我还靠谁呢?”伯述冷笑道:“你此刻是靠的他么!也罢,我们就不管这个闲事,以后你也不必出来诉苦了。”符最灵被伯述几句话一抢白,也觉得没意思,便搭讪着走了。
应畅怀连忙叫用人来,把符最灵坐过的椅垫子拿出去收拾过,细看有虱子没有。他坐过的椅子,也叫拿出去洗。又叫把他吃过茶的茶碗也拿去了,不要了,最好摔了他。你们舍不得,便把他拿到旁处去,不要放在家里。伯述见他那种举动,不觉愣住了,问是何故。畅怀道:“你们两位都是近视眼,看他不见。可知他身上的虱子,一齐都爬到衣服外头来了,身上的还不算,他那一把白胡子上,就爬了七八个,你说腻人不腻人!”伯述哈哈一笑,对我道:“我是大近视,看不见,你怎么也看不见起来?”我道:“我的近视也不浅了。这东西,倒是眼不见算干净的好。”正说话时,外面用人嚷起来,说是在椅垫子上找出了两个虱子。畅怀道:“是不是。倘使我也近视了,这两个虱子不定往谁身上跑呢。”大家说笑一阵,我便辞了回去。
刚到家未久,弥轩便走了过来,彼此相见熟了,两句寒暄话之外,别无客气。谈话中间,我说起彼此同居月余,向不知道祖老大人在侍,未曾叩见,甚为抱歉。弥轩道:“不敢,不敢!家祖年纪过大,厌见生人,懒于酬应,虽迎养在京寓,却向不见客的。”我道:“年纪大的人,懒于应酬,也是人情之常;只是老人家久郁在家里,未免太闷,不知可常出来逛逛?”弥轩道:“说起来我们做晚辈的很难!寒家本是几代寒士,家训相承,都是淡泊自守。只有到了兄弟,侥幸通籍,出来当差。处于这应酬纷繁之地,势难仍是寒儒本色,不免要随俗附和,穿两件干净点的衣服,就是家常日用,也不便过这于俭啬;这一点点下情,想来当世君子,总可以原谅我的。然而家祖却还是淡泊自甘。兄弟的举动支消,较之于同寅中,已是省之又省的了。据家祖的意思,还以为太费。平日轻易不肯茹荤,偶见家人辈吃肉,便是一场教训。就是衣服一层,平素总不肯穿一件绸衣,兄弟做了上去请老人家穿,老人家非但不穿,反惹了一场大骂,说是‘暴殄天物,我又不应酬,不见客,要这个何用’。这不是叫做小辈的难过么。兄弟襁褓时,先严、慈便相继弃养,亏得祖父抚养成人,以有今日,这昊天罔极之恩,无从补报万一,思之真是令人愧恨欲死!”我听了他这一席话,不住的在肚子里干笑,只索由他自言自语,并不答他。等他讲完了这一番孝子顺孙话之后,才拉些别的话和他谈谈,不久他自去了。
到了晚上,各人都已安歇,我在枕上隐隐听得一阵喧嚷的声音,出在东院里。侧耳细听,却听不出是嚷些甚么,大约是隔得太远之故。嚷了一阵,又静了一阵;静了一阵,又嚷一阵。虽是听不出所说的话来,却只觉得耳根不得清净,睡不安稳。到得半夜时,忽听得一阵匉訇之声,甚是利害。接着又是一阵乱嚷乱骂之声,过了半晌,方才寂然。我起先听得匉訇之声之时,便披衣坐起,侧耳细听。听到没有声息之后,我的睡魔早已过了,便睡不着,直等到自鸣钟报了三点之后,方才朦胧睡去。
等到一觉醒来,已是九点多钟了,连忙起来,穿好衣服,走出客堂。只见吴亮臣、李在兹和两个学徒、一个厨子、两个打杂,围在一起,窃窃私语。我忙问是甚么事。亮臣早已看见我出来,便叫他们舀洗脸水,一面回我说没甚么事。我一面要了水漱口,接着洗过脸,再问亮臣、在兹:“你们议论些甚么?”亮臣正要开言,在兹道:“叫王三说罢,省了我们费嘴。”打杂王三便道:“是东院符老爷家的事。昨天晚上半夜里,我起来解手,听见东院里有人吵嘴,我要想去听听是甚么事。走到那边,谁想他们院门是关上的,不便叫门,已经想回来睡觉了。忽然又想到咱们后院是统的,就摸到后院里,在他们那堂屋的后窗底下偷听。原来是符老爷和符太太两个在那里骂人,也不知他骂的是谁,听了半天,只听不出。后来轻轻的用舌尖把纸窗舐破了一点,往里面偷看,原来符老爷和符太太对坐在上面,那一个到我们家里讨饭的老头儿坐在下面,两口子正骂那老头子呢。那老头子低着头哭,只不做声。那符太太骂得最出奇,说道:‘一个人活到五六十岁,就应该死的了,从来没见过八十多岁人还活着的!’符老爷道:‘活着倒也罢了,无论是粥是饭,有得吃吃点,安分守己也罢了;今天嫌粥了,明天嫌饭了!你可知道要吃好的,喝好的,穿好的,是要自己本事挣来的呢。’那老头子道:“可怜我并不求好吃好喝,只求一点儿咸菜罢了。’符老爷听了,便直跳起来说道:‘今日要咸菜,明日便要咸肉,后日便要鸡鹅鱼鸭;再过些时,便燕窝鱼翅都要起来了!我是个没补缺的穷官儿,供应不起!’说到那里,拍桌子打板凳的大骂;骂了一回,又是一回,说的是他们山东土话,说得又快,全都是听不出来。骂到热闹头上,符太太也插上了嘴,骂到快时,却又说的是苏州话,只听得‘老蔬菜’(吴人詈老人之词)、‘杀千刀’两句是懂的,其余一概不懂。骂彀了一回,老妈子开上酒菜来,摆在当中一张独脚圆桌上,符老爷两口子对坐着喝酒,却是有说有笑的;那老头子坐在底下,只管抽抽咽咽的哭。符老爷喝两杯,骂两句;符太太只管拿骨头来逗着叭儿狗顽。那老头子哭丧着脸,不知说了一句甚么话,符老爷登时大发雷霆起来,把那独脚桌子一掀,匉訇一声,桌上的东西翻了个满地,大声喝道:‘你便吃去!’那老头子也太不要脸,认真就爬在地下拾来吃。符老爷忽的站了起来,提起坐的凳子对准了那老头子摔去,幸亏旁边站着的老妈子抢着过来接了一接,虽然接不住,却挡去势子不少,那凳子虽还摔在那老头子的头上,却只摔破了一点头发;倘不是那一挡,只怕脑子也磕出来了!”我听了这一番话,不觉吓了一身大汗,默默自己打主意。
到了吃饭时,我便叫李在兹赶紧去找房子,我们要搬家了。在兹道:“大腊月里,往来的信正多,为甚忽然要搬家起来?”我道:“你且不要问这些,赶着找房子罢。只要找着了空房子,合式的自然合式,不合式的也要合式,我是马上就要搬的。”在兹道:“那么说,绳匠胡同就有一处房子,比这边还多两间;也是两个院子,北院里住着人,南院子本来住的是我的朋友,前几天才搬走了,现在还空着。”我道:“那么你吃过饭赶紧去看,马上下定,马上今天就搬。”在兹道:“何必这样性急呢。大腊月里天气短,怕来不及。”我道:“怕来不及,多雇两辆大敞车(敞之为言露天也,敞车无顶篷,所以载运货物者),一会儿就搬走了。”在兹答应着,饭后果然便去找房东下定,又赶着回来招呼搬东西。赶东西搬完了,新屋子还没拾掇清楚,那天气已经断黑了,便招呼先吃晚饭。晚饭中间,我问起李在兹:“你知道今天王三说的,被符弥轩用凳子摔破头的那老头子,是弥轩的甚么人?”在兹道:“虽是两个月同居下来,却还不得底细,一向只知道是他的一个穷亲戚。”我道:“比亲戚近点呢?”在兹道:“难道是自家人?”我道:“还要近点。”在兹道:“到底是甚么人?”我道:“是他嫡亲的祖父呢!”在兹吐舌道:“这还了得!”我道:“非但是嫡亲的祖父,并且他老子先死了,他还是一个承重孙呢。你想今天听了王三的话,怕人不怕人?万一弄出了逆伦重案,照例左右邻居,前后街坊,都要波及的,我们好好的作买卖,何苦陪着他见官司,所以赶着搬走了。此刻只望他昨天晚上的伤不是致命的,我们就没事;万一因伤致命,只怕还要传旧邻问话呢。”当下我说明白了,众人才知道我搬家的意思。一连几日,收拾停妥了,又要预备过年。
这边北院里同居的,也是个京官,姓车,号文琴,是刑部里的一个实缺主事,却忘了他在那一司了。为人甚是风流倜傥。我搬进来之后,便过去拜望他;打听得他宅子里只有一位老太太,还有一个小孩子,已经十岁,断了弦七八年,还不曾续娶。我过去拜望过他之后,他也来回拜。走了几天,又走熟了。
光阴迅速,残冬过尽,早又新年。新年这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