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1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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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个方字缺一点的“万”字。朱博如看过了,十分珍重的藏在身边。恰好跑堂的送上酒菜,龙光让坐,斟过一巡酒,然后承辉请教博如法子。博如道:“要办这件事,第一要紧不要叫他见人,恐怕有人见愈调理病愈深,要疑心起来。明日再请我,等我把这个话先说上去,只说第一要安心静养,不可见人,不可劳动,不可多说话费气,包管他相信了。你们自己再做些手脚。我天天开的药方,你们只管撮了来煎,却不可给他吃。”龙光道:“这又是何意?”博如道:“这不过是掩人耳目,就是别人看了方子,也是药对脉案的;但是服了对案的药,如何得他死,所以掩了人耳目之后,就不要给他吃了。我每天另外给你们两个方子,分两家药店去撮,回来和在一起给他吃。”龙光又道:“何必分两家撮呢?”博如道:“两个方子是寒热绝不相对的,恐怕药店里疑心。”承辉道:“这也是小心点的好。”博如又附耳教了这甚么法子,方才畅饮而散。
从次日起,他们便如法泡制起来,无非是寒热兼施,攻补并进,拿着苟才的脏腑,做他药石的战场。上了年纪的人,如何禁受得起!从年前十二月,捱到新年正月底边,那药石在脏腑里面,一边要坚壁清野,一边要架云梯、施火炮,那战场受不住这等蹂躏,登时城崩池溃,四郊延蔓起来,就此呜呼哀哉了。
三天成殓之后,龙光就自己当家。正是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陆续把些姨娘先打发出去,有给他一百的,有给他八十的,任他自去择人而事。大、二、三、四,四个姨娘,都不等满七,就陆续的打发了。后来这班人无非落在四马路,也不必说他了。只有打发到五姨,却预先叫承辉在外面租定房子,然后打发五姨出去,面子上是和众人一般,暗底子不知给了承辉多少。只有六姨留着。又把家中所用男女仆人等,陆续开除了,另换新人;开过吊之后,便连书启、帐房两个都换了。这是他为了六姨,要掩人耳目的意思。
朱博如知道苟才已死,把那借据填了二月初一的日子,初二便去要钱。承辉道:“你这个人真是性急!你要钱也要有个时候,等这边开过吊,才象个样子。照你这样做法,难道这里穷在一天,初一急急要和你借,初二就有得还你了?天下哪有这种情理!”一席话说得朱博如闭口无言,只得别去。直捱到开吊那天,他还买了点香烛纱元,亲来吊奠。承辉看见了大喜,把他大书特书记在礼簿上面。又过了三天,认真捱不住了。恰好这天龙光把书启、帐房辞去,承辉做了帐房,一切上下人等,都是自己牙爪,是恣无忌惮的了。承辉见博如来了,笑吟吟的请他坐下,说道:“先生今天是来取那笔款子的?”博如道:“是。”承辉道:“请把笔据取出来,”博如忙在身边取出,双手递与承辉。承辉接过看了一看道:“请坐请坐。我拿给先生。”博如此时真是心痒难抓,眼看着立时三刻,就是七千两银子到手了。忙向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下。
承辉拿了借据,放在帐桌上,提起笔来,点了两点,随手拿了一张七十两银子的庄票,交给博如道:“一向费心得很!”博如吃了一惊道:“这……这……这是怎么说?”承辉道:“那三成归了兄弟,也是早立了字据的。”博如道:“不错,我只收七折;但是何以变做七十两呢?”承辉笑道:“难道先生眼睛不便,连这票据上的字,都没有看出来?”博如连忙到案头一看,原来所写的那一万的“万”字,被他在一撇一钩的当中,加了两点,变成个“百”字了。博如这一怒非同小可,一手便把那借据抢在手里。承辉笑道:“先生恼甚么!既然不肯还我票据,就请仍把庄票留下。”博如气昏了,便把庄票摔在地下要走。承辉含笑拦住道:“先生恼甚么?到哪里去?茶还没喝呢。来啊!舀茶来啊!客来了茶都不舀了,你们这班奴才,是干吗的是啊!”一面说,一面重复让坐。又道:“先生还拿了这票子到哪里去呢?”博如怒道:“我只拿出去请大众评评这道理,可是‘万’字可以改‘百’字的!”承辉道:“‘萬’字本不能改‘百’字啊,这句话怎讲?”博如道:“我不和你说,你们当初故意写个小写的‘万’字,有意赖我!”承辉笑道:“这句话先生你说错了。数目大事,你再看看,那票子上‘一’字尚且写个‘壹’字,岂有‘万’字倒小写起来之理?只怕说出去,人家也不相信。”博如道:“我不管,我就拿了这票子到上海县去告,告你们涂改数目,明明借我的一万银子,硬改作一百。这个改的样子明明在那里,是瞒不过的。”
说话时家人送上茶来。承辉接过,双手递了一碗茶。说道:“好,好!这个怪不得先生要告,整万银子的数目变了个一百,在我也是要告的。但不知先生凭甚么作证?”博如道:“你就是个证人,见了官,我不怕你再赖!”承辉道:“是,是,我绝不敢赖。但是恐怕上海县问起来,他不问你先生,只问我。问道:苟大人是两省的候补道,当过多少差使。署过首道,署过藩台;上海道台,是苟大人的旧同寅,就是本县,从前也伺候过苟大人来;后来到了安徽,当了多少差使,谁不知道苟大人是有钱的。一旦不幸身故了,何至于就要和人家借钱办丧事?就说是一时汇款没到,凑手不及,本县这里啊,道台那里啊,还有多少阔朋友,那里不挪动一万、八千,却要和这么个卖草头药的江湖医生去借钱?苟大人是署过藩台的,差不多的人,那里彀得上和他拉交情,这个甚么朱博如,他彀得上和苟大人的少爷说相好,不计利息的话吗?他们究竟有甚么交情?你讲!’这么一篇话问下来,应该怎样回答,还请先生代我打算打算,预先串好了供,免得临时慌张。”朱博如听了,默默无言。良久,承辉又道:“先生,这官司你是做原告,上海县他也不能不问你话的。譬如他问:‘你不过是个江湖医生,你从那里和苟大人父子拉上的交情,可以整万银子,不计利息的借给他?你这个人,倒很慷慨,本县很敬重你。但不知你借给他的一万银子,是那里来的?在那里赚着的?交给龙光的时候,还是钞票?还是元宝?还是洋钱?还是那家银行的票子?还是那家钱庄的票子?’这么一问,先生你又拿甚么话回答,也得要预先打算打算,免得临时慌张。”朱博如本来是气昂昂,雄赳赳的,到了此时,不觉慢慢的把头低下去,一言不发。
承辉又道:“大凡打到官司,你说得不清楚,官也要和你查清楚的,况且整万银子的出进,岂有不查之理。他先把你宝号的帐簿吊去一查,有付这边一万银子的帐没有;再把这里的帐簿吊去一查,看有收到你一万银子的帐没有。你的帐簿呢,我不敢知道;我们这边帐簿,是的确没有这一笔。没有这笔倒也罢了,反查出了某天请某医生医金若干,某天请某医生医金若干。官又问了,说:‘你们既然属在相好,整万银子都可以不计利息的,何以请你诊病,又要天天出医金呢?相好交情在那里?’并且查到礼簿上,你先生的隆尊是‘素烛一斤,纱元四匣’,与不计利息的交情,差到那里去了!再拿这个一问,先生你又怎么说呢,这个似乎也要预备预备。”说罢,仍旧坐在帐桌上去,取过算盘帐簿,剔剔挞挞算他的帐去了。一会儿就有许多人来领钱的,来回事的,络绎不绝。一个家人拿了票子来,说是绸庄上来领寿衣价的,共是七十一两五钱六分银子。承辉呆了一呆道:“那里来这覙琐帐,甚么几钱几分的!”想了一会道:“这么罢,这一张七十两的票子,是朱先生退下来不要的,叫他先拿去罢。那个零头并在下回算,总有他们便宜。”那家人拿了去。朱博如坐在那里听着,好不难过,站起来急到帐桌旁边,要和承辉说话。承辉又是笑吟吟的道:“先生请坐。我这会忙,没功夫招呼你,要茶啊,烟啊,只管叫他们,不要客气。来啊!招呼客的茶烟!”说着,又去办他的事了。一会儿,又跑了一个家人来,对承辉说道:“二爷请。”承辉便把帐簿往帐箱里一放,拍挞一声锁上了,便上去。博如连忙站起来要说话。承辉道:“先生且请坐,我马上就来。”
博如再要说话时,承辉已去的远了,无奈只得坐着等。心中暗想,这件事上当上的不小,而且这口气咽不下去。看承辉这厮,今天神情大为两样,面子上虽是笑口吟吟的,那神气当中,却纯乎是挖苦我的样子。我想这件事,一不做,二不休,纵使不能告他欠项,他药死父亲可是真的,我就拿这个去告他。我虽然同谋,自首了总可以减等,我拚了一个“充军”的罪,博他一个“凌迟”,总博得过。心里颠来倒去,只是这么想,那承辉可是一去不来了。
看看等到红日沈西,天色要黑下来了,才听得承辉一路嚷着说:“怎么还不点灯啊?你们都是干吗的?一大伙儿都是木头,拨一拨动一动!”一面嚷着,走到帐房里,见了博如,又道:“嗳呀!你看我忙昏了,怎么把朱先生撂在这里!”连连拱手道:“对不住,对不住!不知先生主意打定了没有?如果先生有甚么意思,我们都好商量。”博如道:“总求阁下想个法儿,替我转个圜,不要叫我太吃亏了。”承辉道:“在先生的意思,怎样办法呢?”博如道:“好好的一万,凭空改了个一百,未免太下不去!”承辉道:“你先生还是那么说,我就没了法子了。”博如道:“这件事,如果一定闹穿了,只怕大家也不大好看。”承辉道:“甚么不好看呢?”博如道:“你们请我做甚么来的呢?”承辉正色道:“下帖子,下片子,请了大夫来,自然为的是治病。”
正说话间,忽然龙光走了进来,一见了博如,便回身向外叫道:“来啊!”外面答应一声,来了个家人。龙光道:“赶紧出去,在马路上叫一个巡捕来,把这忘八蛋先抓到巡捕房里去!”那家人答应去了。博如吃了一大惊道:“二爷,这是那一门?”龙光不理他,又叫:“王二啊!”便有一个人进来。龙光道:“你懂两句外国话不是?”王二道:“是,家人略懂得几句。”龙光又叫:“来啊!”又走了一个人进来。龙光道:“到我屋里去,把那一迭药方子拿来。”那人去了,龙光方才坐下。博如又道:“二爷,你这个到底是那一门?”龙光也不理他。此时承辉已经溜出去了。一会儿,那个人拿了一迭药方来。龙光接在手里,指给王二说道:“这个都是前天上海县官医看过了的。你看哪,这一张是石膏、羚羊、犀角,这一张是附子、肉桂、炮姜,一张一张都是你不对我,我不对你的。上海县方大老爷前天当面说过,叫把这忘八蛋扭交捕房,解新衙门,送县办他。你可拿好着,这方子上都盖有他的姓名图书,是个真凭实据。回来巡捕来了,你跟着到巡捕房里去,说明这个缘故,请他明天解新衙门。巡捕房要这方子做凭据的,就交给他;若不要的,带回来明日呈堂。”王二一一答应了。龙光又问:“舅爷呢?”家人们便一迭连声请舅爷,承辉便走了进来。龙光道:“那天上海县方大老爷说这个话的时候,新衙门程大老爷也在这里听着的,你随便写个信给他,请他送县。我现在热丧里头,不便出面,信上就用某公馆具名就是了。”承辉一一答应。只见那去叫巡捕的家人来说:“此刻是巡捕交班的时候,街上没有巡捕。”龙光道:“你到门口站着,有了就叫进来,不问是红头白脸的。”那家人答应出去了。龙光又指着博如对王二道:“他就交给你,不要放跑了!”说着佯长而去。
博如此时真是急得手足无措,走又走不了,站着不是,坐着不是,心里头就如腊月里喝了凉水一样,瑟瑟的乱抖。无奈何走近一步,向承辉深深一揖道:“这是那一门的话?求大爷替我转个圜罢!”承辉仰着脸冷笑道:“闹穿了不过大家不好看,有甚要紧!”博如又道:“大爷,我再不敢胡说了!求你行个方便罢!”承辉道:“你就认个‘庸医杀人’,也不过是个‘杖罪’,好象还有‘罚锾赎罪’的例,化几两银子就是了,不要紧的。”说着,站起来要走。吓得博如连忙扯住跪下道:“大爷,你救救我罢!这一到官司啊,这上海我就不能再住了。”一面说,一面取出那借据来,递给承辉道:“这个我也不敢要了。”承辉道:“还有一张甚么七折三成的呢?”博如也一并取了出来,交给承辉。承辉接过道:“你可再胡闹了?”博如道:“再也不敢了!”承辉道:“你可肯写下一张伏辩来,我替你想法子。”博如道:“写,写,写!大爷要怎样写,就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