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1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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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道:‘我暂时借一身给他穿罢。’贾冲又忙忙过来请安谢了。张大爷就叫三小子去取了一身衣服,一双挖花双梁鞋子来,叫他穿上。那身衣服,是一件嫩蓝竹布长衫,二蓝宁绸一字肩的背心。贾冲换上了,又换鞋子。张大爷道:‘衣服长短倒对了,鞋子的大小对不对?’贾冲道:‘小一点,不要紧的,还穿得上。’穿上了,又向张大爷打了个扦谢过,张大爷笑道:‘这身衣服还是我五小儿的,你就穿两天罢。’贾冲又道了谢。卜士仁道:‘穿得小心点,不要弄坏了;弄脏了,那时候赔还新的,你叔公还不愿意呢。’张大爷又道:‘你的帽子也不对,不要戴罢,左右天气不十分冷。还要重打个辫子。’三小子在旁边听了,连忙叫了剃头的来,和他打了一根油松辫子。张大爷端详一会道:‘很过得去了。’
“这时候,已是吃中饭的时候了,便留他祖孙两个便饭。吃饭中间,张大爷又教了贾冲多少说话;又叫他买点好牙粉,把牙齿刷白了;又交代葱蒜是千万吃不得的。卜士仁在旁又插嘴道:‘叔公教你的,都是金石良言,务必一一记了,不可有负栽培。’一时饭罢,略为散坐一会,张大爷便领了贾冲上去。贾冲因为鞋子小,走起路来,一扭一捏的,甚为好看。果然总镇李大人一见便合,叫权且留下,试用三天再说。三天过后,李大人便把他用定了,批了一分口粮给他。
“他从此之后,便一心一意的伺候李大人,又十分会巴结,大凡别人做不到的事,他无有做不到的。李大人站起来,把长衣一撩,他已是双手捧了便壶,屈了一膝,把便壶送到李大人胯下。李大人偶然出恭,他便拿了水烟袋,半跪着在跟前装烟;李大人一面才起来,他早已把马子捧到外间去了;连忙回转来,接了手纸,才带马子盖出去;跟着就是捧了热水进来,请李大人洗手。凡此种种,虽然是他叔祖教导有方,也是他福至心灵,官星透露,才得一变而为闻一知十的聪明人。所以不到两个月功夫,他竟做了李大人跟前第一个得意的人,无论坐着睡着,寸步离他不得。又多赏了他一分什长口粮,他越是感激厚恩的了不得。却有一层,他面子上虽在这里当差,心里却是做官之念不肯稍歇,没事的时候和同事的谈天,不出几句话,不是打听捐官的价钱,便是请教做官的规矩。同事的既妒他的专宠,又嫌他的呆气,便相约叫他‘贾老爷’。他道:‘你们莫笑我,我贾冲未必没有做老爷的时候。’同事的都不理他。
“光阴似箭,不觉在李大人那里伺候了三四个年头,他手下也积了有几个钱了。李大人有个儿子,捐了个同知,从京里引见了回来,向李大人要了若干钱,要到河南到省去。这位少大人是有点放诞不羁的,暗想此次去河南,行李带的多,自己所带两个底下人恐怕靠不住,看见贾冲伺候老人家,一向小心翼翼,若得他在路上招呼,自己可少烦了多少心,不如向老人家处要了他去,岂不是好。主意定了,便向李大人说知此意。李大人起初不允,禁不得少大人再四相求,无奈只得允了。叫了贾冲来说知,并且交代送到河南,马上就赶回来,路上不可耽搁。贾冲得了这个差使,不觉大喜。”正是:腾身逃出奴才籍,奋力投归仕宦林。
不知贾冲此次跟了小主人出去,有何可喜之处,且待下回再记。
第一百回 巧机缘一旦得功名 乱巴结几番成笑话
“贾冲得了送少大人的差使,不觉心中大喜。也亏他真有机智,一面对着李大人故意做出多少恋恋不舍的样子;一面对于少大人,竭力巴结。少大人是家眷尚在湖南原籍,此次是单身到河南禀到。因为一向以为贾冲靠得住,便把一切重要行李,都交代他收拾。他却处处留心,甚么东西装在那一号箱子里,都开了一张横单;他虽不会写字,却叫一个能写的人在旁边,他口中报着,叫那个人写。忙忙的收拾了五天,方才收拾停当。
“这一天长行,少大人到李大人处叩辞。贾冲等少大人行过了礼,也上去叩头辞行。李大人对少大人道:‘你此次带贾冲出去,只把他当一员差官相待,不可当他下人。等他这回回来,我也要派他一个差使的了。’贾冲听了,连忙叩谢。少大人道:‘孩儿的意思就是如此,不消爹爹吩咐。’说罢,便辞别长行。自有一众家人亲兵等,押运行李。贾冲紧随在少大人左右,招呼一切。上了轮船,到了上海,便到一家甚么吉升栈住下。那少大人到了上海,自有他一班朋友请吃花酒,吃大菜,看戏,自不必提。那两个带来的家人,也有他的朋友招呼应酬,不时也抽个空,跑到外头顽去。只有贾冲独自一个,守在栈里,看守房间。
“你道他果然赤心忠良,代主人看行李么?原来他久已存了一个不良之心,在宁波时,故意把某号箱子装的甚么东西,某号箱子装的甚么衣服,都开出帐来,交给主人。主人是个阔佬,拿过来不过略为过目,便把那篇帐夹在靴掖子里去了,那里还一一查点。他却在收拾行李时,每个衣箱里,都腾出两件不写在帐上;这不写在帐上的,又都做了暗号,又私下配好了钥匙。到了此时,他便乘隙一件件的偷出来,放在自己箱子里。他为人又乖巧不过,此时是四月天气,那单的、夹的、纱的,他却丝毫不动,只拣棉的、皮的动手。那棉皮东西,是此时断断查不着的;等到查着时,已经隔了半年多,何况自己又有一篇帐交出去的,箱子里东西,只要和帐上对了,就随便怎样,也疑心不到他了。你道他的心思细不细?深不深?险不险?他在栈里做这个手脚,也不是一天做得完的。“恰好这天做完了,收拾停当,一个家人名叫李福的,在外回来了,坐下来就叹气。贾冲笑问道:‘那里受了气来了,却跑回来长吁短叹?’李福道:‘没有受气,却遇了一件极不得意的事。’贾冲道:‘在这里不过是个过客罢了,有甚得意不得意的事?’李福道:‘说来我也是事不干己的。我从前伺候过一位卜老爷,叫做卜同群,是福建候补知县,安徽人氏。’贾冲听得一个‘卜’字,便伸长了耳朵去听。李福又道:‘一位少爷,名叫卜子修,随在公馆里。恰好那两年台湾改建行省,刘省三大人放了台湾抚台。少爷本只有一个监生,想弄个官出来当差,便到台湾投效,得了两个奖札。后来卜老爷死了,少爷扶柩回籍安葬。起复后,便再到福建,希图当个差使。谁知局面大变了,在那里一住十年,穷到吃尽当光。此刻老太太病重了,打电报叫他回去送终,他到得上海来,就盘缠断绝了。此刻拿了一张监照,两个奖札,在这里兜卖。’贾冲道:‘是奖的甚么功名?要卖多少钱呢?’李福道:‘头一个奖,是不论双单月,选用从九;第二个是免选本班,以县丞归部尽先选用。都是台湾改省,开垦案内保的,只要卖二百块钱。听说此刻单是一个三班县丞,捐起来,最便宜也要三百多两呢,还是会想法子的人去办,不然还办不来;此刻只要卖二百块,东西是便宜的。’贾冲道:‘只要是真的,我倒有个朋友要买。’李福道:‘东西自然是真的,这是我们看他弄来的东西,怎么会假。但不知这朋友可在上海?’贾冲道:‘是在上海的。你去把东西拿来,等我拿把前路看看,我们也算代人家做了一件方便事情。’李福道:‘如果真有人要,我便马上去拿来。’贾冲道:‘自然是有人要,我骗你做甚什。’李福道:‘那么我去拿来。’说罢,匆匆去了。
“原来贾冲在定海镇衙门混了几年,他是一心要想做官的,遇了人便打听,又随时在公事上留心。他虽然不认得字,但是何处该用朱笔,何处该用墨笔,咨、移、呈、札,各种款式,他都能一望而知的了。并且一切官场的毛病,什么冒名顶替,假札假凭等事,是尤为查察得烂熟胸中。此刻恰好碰了一个姓卜的奖札,如何不心动?因叫李福去取来看。不一会,李福取了来。他接过仔细察看了一遍,虽然不识字,然而公事的款式,处处不错。便说道:‘待我拿去给朋友看看。但不知二百块的价钱,可能让点?’李福道:‘果然有人要了再说罢。’贾冲便拿了这东西,到外面去混跑了一回。心中暗暗打算:这东西倒象真的,可惜没有一个内行人好去请教。但是据李福说,看着他弄来的,料来假不到那里。一个人荡来荡去,没个着落,只得到占卦摊上去占个卦,以定吉凶。那占卦的演成卦象,问占什么事。贾冲道:‘求名。’占卦的道:‘求名卦,财旺生官,近日已经有了机缘,可惜还有一点点小阻碍。过了某日,日干冲动官爻,当有好消息。’贾冲道:‘我只问这个功名是真的是假的?’占卦的道:‘官爻持世,真而又真,可惜未曾发动。过了某日,子水子孙,冲动己火官鬼;况且财爻得助,又去生官;那就恭喜,从此一帆顺风了。’贾冲听了,付过卦资,心中倒有几分信他,因他说的甚么财旺生官,自己本要拿钱去买这东西,这句已经应了;又说甚么目下有点阻碍,这明明是我信不过他的真假,做了阻碍了。又回头一想,在衙门里曾听见人说,拿了假官照出来当差,只要不求保举,是一辈子也闹不穿的,但不知奖札会闹穿不会。忽又决意道:‘管他真的假的,我只要透便宜的还他价;他若是肯的,就是在外头当不得差,拿回乡下去吓唬乡下人,也是好的。’定了主意,便回到栈去。
“只见仍是李福一个人在那里,便把东西交还他道:‘前路怕东西靠不住,不肯还价。’李福着急道:‘这明明是我的旧日小主人在台湾当差得来的,那时候还有上谕登过《申报》,我们还戴上大帽子和老主人叩喜的,怎么说靠不住!’贾冲道:‘就是真的,前路也出不起这个价;他说若是十来块洋钱,不妨谈谈。’李福道:‘那是上天要价,下地还钱,我不怪他。若说是个假的,他买了这东西,我肯跟他到部里投供去;如果部里说是假的,那就请部里办我!’贾冲听了这话,心中又一动,暗想看他这着急样子,确是象真的。因说道:‘你且去问问他价钱如何再说。’李福叹道:‘人到了背时的时候,还有甚说得!’说罢,自去了。过了一会,又回来说道:‘前路因为老太太有病急于回去,说至少要一百块,少了他就不卖了。’贾冲又还他二十块,叫他去问,李福不肯;贾冲又还到三十,李福方才肯去。如此往返磋商,到底五十块洋钱成的交。
“少大人应酬过几天,便要到外面买东西,甚么孝敬上司的,送同寅的,自己公馆用的,无非是洋货。他们阔少到省,局面自然又是一样。凡买这些东西,总是带了贾冲去,或者由贾冲到店里,叫人送来看。买完了洋货,又买绸缎。这两宗大买卖,又调剂贾冲赚了不少。贾冲心中一想:我买了那奖札,是要谋出身的,此刻除了李福,没有人知道;万一我将来出身,这名字传到河南去,叫他说穿了,总有许多不便,不如设法先除了他。恰好这几天李福在外面打野鸡,身上弄了些毒疮,行走不便。那野鸡妓女,又到栈里来看他。贾冲便乘势对少大人说:‘李福这个人,很有点不正经,恐怕靠不住。就在栈里这几天,他已经闹的一身毒;还弄些甚么婆娘,三天五天到栈里来。照这个样子,带他到河南去,恐怕于少大人官声有碍。此刻不过出门在客中,他尚且如此;跟少大人到了河南,少大人得了好差使,他还了得么!在外面欢喜顽笑的人,又没本事赚钱,少不免偷拐抢骗,乱背亏空,闹出事情来,却是某公馆的家人,虽然与主人不相干,却何苦被外头多这么一句话呢。何况这种人,保不住他不借着主人势子,在外头招摇撞骗。请少大人的示,怎样儆戒儆戒他才好,不然,带到河南去,倒是一个累。’他天天拿这些话对少大人说,少大人看看李福,果然满面病容,走起路来,是有点不便当的样子,便算给工钱,把他开发了,另外托朋友荐过一个人来。
“又过了几天,少大人玩够了,要动身了,贾冲忽然病起来,一天到晚,哼声不绝,一连三天,不茶不饭;请医生来给他看过,吃了药下去,依然如此。少大人急了,亲到他榻前,问他怎样了,可能走得动。他爬在枕上叩头道:‘是小的没福气跟随少大人,所以无端生起病来。望少大人上紧动身,不要误了正事。小的在这里将养好了,就兼程赶上去伺候。’少大人道:‘我想等你病好了,一起动身呢。’贾冲道:‘少大人的前程要紧,不要为了小的耽误了。小的的病,自己知道早晚是不会好的。’少大人无奈,只得带了两个家人,动身到镇江,取道清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