烦恼人生 池莉-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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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了!
炉火正红;油在锅里嗤拉拉响;乱七八糟的小房间里葱香肉香扑面;暖暖的蒸汽从高压锅中悦耳地喷出。妈妈!儿子高喊一声;扑进母亲怀里。印家厚摔掉挎包;踢掉鞋子;倒在床上。老婆递过一杯温开水;往他脸上扔了一条湿毛巾。他深深吸吮着毛巾上太阳的气息和香皂的气息;久久不动。这难道不是最幸福的时刻?他的家!他的老婆!尽管是憔悴、爱和他扯横皮的老婆!此刻;花前月下的爱情;精神上微妙的沟通等等远远离开了这个饥饿困顿的人。
儿子在老婆手里打了个转;换上了一身红底白条运动衫;伤口重新扎了绷带;又恢复成一个明眸皓齿;双颊喷红的小男孩。印家厚感到家里的空气都是甜的。
饭桌上是红烧豆腐和氽元汤;还有一盘绿油油的白菜和一碟橙红透明的五香萝卜条。儿子单独吃一碗鸡蛋蒸瘦肉。这一切就足够足够了啊!
老婆说:〃吃啊;吃菜哪!〃
她在婚后一直这么说;印家厚则百听不厌。这句贤惠的话补偿了其它方面的许多不足。
她说:〃菜真贵;白菜三角一斤。〃
〃三角?〃他应道。
〃全精肉两块八哩;不兴还价的;为了雷雷;我咬牙买了半斤。〃
〃好家伙!〃
〃我们这一顿除去煤和作料钱;净花三块三角多。〃
〃真不便宜。〃
〃喝人的血汗呢!〃
〃就是。〃
议论菜市价格是每天晚饭时候的一个必然内容;也是他们夫妻一天不见之后交流的开端。
看印家厚和儿子吃得差不多了;老婆就将剩汤剩菜扣进了自己的碗里;移开凳子;拿过一本封面花哨的妇女杂志;摊在膝盖上边吃边看。
美好的时光已经过去;轮到印家厚收拾锅碗了。起先他认为吃饭看书是一个恶习;对一个为妻为母的人尤其不合适。老婆抗争说:〃我做姑娘时就养成了这习惯;请你不要剥夺我这一点点可怜的嗜好!〃这样印家厚不得不承担起洗碗的义务。好在公共卫生间洗碗的全是男的;他也就顺应自然了。
男人们利用洗碗这短暂的时间交流体育动向;时事新闻;种种重要消息;这几分钟成了这排房子的男人们的友谊桥梁。今天印家厚在洗碗时听的消息太不幸了。一个男人说:伙计们;这房要拆了。另有人立刻问:我们住哪儿?答:管你住哪儿!是这个单位的它安排;不是的一律滚蛋。问:真的吗?答:我们单位职工大会宣布的;马上就来人通知。好几个人说:这太不公平了!说这话的都是借房子住的人。印家厚也不由自主说了句:〃是不公平得很。〃
印家厚顿时沉重起来;脸上没有了笑意;心里像吊着一块石头坠坠的发慌。他想;这如何是好呢?
他洗碗回来又抄起了拖把;准备拖地再洗儿子换下的衣服。他不停地干活;进进出出;以免和老婆说话泄漏了拆房的秘密。她半夜还要去上夜班;得早点睡它一觉。暂且让自己独自难受吧。
〃喂;你该睡觉了。〃
〃嗯。〃
老婆还埋头于膝上的杂志。儿子自己打开了电视;入迷地看《花仙子》。
〃喂喂;你该睡觉了。〃
老婆徐徐站起。〃好;看完了。有篇文章讲夫妻之间的感情的事;你也看看吧。〃
〃好。你睡吧。〃
老婆过去亲了儿子一下;说:〃主要是说夫妻间要以诚相见;不要互相隐瞒;哪怕一点小事。一件小事常常会造成大的裂痕。〃
〃对。〃印家厚说。
老婆总算准备上床睡觉了;她脱去外衣;又亲了亲儿子;说:〃雷雷;今天就没有什么新鲜事告诉妈妈吗?〃
印家厚立刻意识到应该冲掉这母子间的危险谈话;但他迟了。
儿子说:〃噢;妈妈;爸爸今天没在餐馆吃凉面。〃
老婆马上怒形于色。〃你这人怎么回事!告诉你现在乙肝多得不得了;不能用外边的碗筷!〃
〃好好;以后注意吧。〃
〃别糊弄人!别以后、以后的……我问你:你今天找了人没有?〃
印家厚懵了;〃找……谁?〃
〃瞧!找谁——?〃老婆气急败坏;一屁股顿在床沿上;翘起腿;道:〃你们厂分房小组组长啊!我好不容易打听到了这人的一些嗜好;不是说了花钱送点什么的吗?不是让你先去和他联络感情的吗?〃
真的;这件事是家中的头等大事。只要有可能分到房子;彩电宁可不买。他怎么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呢?
〃妈的!我明天一定去!〃他愧疚地捶了捶脑袋。尤其从今天起;房子的事是燃眉之急的了;再不愿干的事也得干。
印家厚的态度这么好;老婆也就说不出话来了;坐在那儿干瞪着丈夫。
〃酒呢?〃
〃黑市茅台四块八一两。〃
〃那算了;我再托托人去。奖金还没发?〃
〃没有。〃他撒了谎。如果夫妻间果然是任何问题都以诚相见;那么裂痕会更迅速地扩大。他说:〃看动静厂里对轮流坐庄要变;可能要抓一抓的。〃先铺垫一笔;让打击来得缓和些。西餐是肯定吃不成的了;老婆;你有所准备吧;不要对你的同事们炫耀;说你丈夫要带你和儿子去吃西餐。
老婆抹下眼皮;说:〃唉;倒霉事一来就是一串。有件事本来我打算明天告诉你;今天让你睡个安稳觉的。可是……唉;姑妈给我来了长途电话。〃
〃河北的?〃
〃说她老三要来武汉玩玩;已经动身了;明天下午到。〃
〃是腿上长了瘤的那个?〃
〃大概是那瘤不太好吧。姑妈总尽情满足他……〃
〃住我们家?〃
〃当然。我们在闹市区。交通也方便。〃
印家厚觉得无言以对。难怪他一进门就感到房间里有些异样;他还没来得及仔细辨别呢。现在他明白了:床头的墙壁上垂挂着长长的玻璃纱花布;明天晚上它将如帷幕一般徐徐展开;挡在双人床与折叠床之间:折叠床上将睡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印家厚讪讪地说:〃好哇。〃他弹了弹花布;想笑一笑冲淡一下沉闷的空气;结果鼻子发痒;打了个喷嚏。老婆一抬腿上了床;他扭小了电视的音量;去卫生间洗衣服。
洗衣服。晾衣服。关掉电视。把在椅子上睡着了的儿子弄到折叠床上;替他脱衣服而又不把他搬醒;鉴于今天凌晨的教训给折叠床边靠上一排椅子。轻轻的;悄悄的;慢慢的;不要惊醒了老婆。憋得他吭哧吭哧;一头细汗。
印家厚上床时;时针指向十一点三十六分。
他往床架上一靠;深吸了一口香烟;全身的筋骨都咯吧咯吧松开了。一股说不出的麻麻的滋味从骨头缝里弥漫出来;他坠入了昏昏沉沉的空冥之中。
只亮着一盏朦胧的台灯。
他在灯晕里吐着烟;杂乱地回想着所有难办的事;想得坐卧不宁;头昏眼花;而他的躯体又这么沉;他拖不动它;翻不动它;它累散了骨架。真苦;他开始怜悯自己。真苦!
老婆摊平身子;发出细碎的鼾声。印家厚拿眼睛斜瞟着老婆的脸。这脸竟然有了变化;变得洁白;光滑;娇美;变成了雅丽的;又变成了晓芬的。他的胸膛呼地一热;他想;一个男人就不能有点儿野心么?这么一点破;心中顿时涌出一团邪火;血液像野马一样奔腾起来。他暗暗想着雅丽和晓芬;粗鲁地拍了拍老婆的脸。老婆勉强睁开眼皮觑了他一下;讷讷地说:〃困死了。〃
他火气旺盛地低声吼道:〃明天你他妈的表弟就睡在这房里了!〃他〃嚓〃地又点了一支烟;把火柴盒啪地扔到地上。
老婆抹走了他唇上的香烟。异常顺从地说:〃好吧;我不睡了;反正也睡不了多久了。〃她连连打呵欠;扭动四肢;神情漠然地去解衣扣。
印家厚突然按住了老婆的手;凝视着她皮肤粗糙的脸说:〃算了。睡吧。〃
〃不;只有半小时;我怕睡过头。〃
〃不要紧;到时候我叫醒你。〃
〃家厚!家厚;你真好……〃
他含讥带讽地笑了笑。平静得像退了潮的沙滩。
老婆忽然眼睛湿润;接着抽泣起来;说:〃我实在不忍心告诉你;这房子马上就要拆了……通知书已经送来了……〃
〃哦。我也早知道了。〃他说;〃明天我拼命也得想办法!〃
〃你也别太着急;退路也不是完全没有。我打听了;有私房出租;十五平方每月五十块钱;水电费另加。……西餐是吃不成的了。可笑的是……我们还像小孩子一样;嘴馋……〃
印家厚关了台灯;趁黑暗的瞬间抹去了涌出的泪水。他捏了捏老婆的手;说:〃睡吧。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会直。〃
老婆;我一定要让你吃一次西餐;就在这个星期天;无论如何!——他没有把这话说出口;他还是怕万一做不到;他不可能主宰生活中一切。但他将竭尽全力去做!
雅丽怎么能够懂得他和老婆是分不开的呢?普通人的老婆就得粗粗糙糙;泼泼辣辣;没有半点身份架子;尽管做丈夫的不无遗憾;可那又怎么样呢?
印家厚拧灭了烟头;溜进被子里。在睡着的前一刻他脑子里闪出早晨在渡船上说出的一个字:〃梦〃;接着他看见自己在空中对躺着的自己说:〃你现在所经历的这一切都是梦;你在做一个很长的梦;醒来之后其实一切都不是这样的。〃他非常相信自己的话;于是就安心入睡了。
一九八七年二月;二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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