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如歌的正午-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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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又是一个阳光妖娆起舞的日子。上午时陈生下地干活,顺路去了王来喜家,看他家的马是否还流泪。马和王来喜都不在家,在家的是女主人,她正在蒸包子,弄得满手的面疙瘩。陈生听说马不落泪了,就要往外走。这时王来喜的女人忽然拉住陈生的手说:“等会包子就熟了,吃一个再下地。”陈生早晨已经吃了馒头,他就说:“我都吃了。”“陈生———”王来喜的女人颇为神秘地笑着说,“我托人给你说个媳妇,你看行不?你说说看,你手里究竟有多少钱,说个实数。”“我有媳妇,我再说一个不就犯法了么?”陈生嘟囔道,“杨秀她待我挺好的,过几天我就给她动个手术,到时她就能怀孩子了。”王来喜的女人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陈生,你可怎么办呢?”陈生觉得这话含有奚落自己的意思,于是就十分不满地叫道:“我把自己办得挺好的,还说我怎么办?”说着,放开大步气咻咻地走出大门。边走还边使劲擤着鼻涕,仿佛想把刚惹上的怨气和晦气都甩在王家的院子里。出了王家,他先是看见镇卫生院门前的杨树上蹲着一只黑乌鸦,他便从地上拣起一块石子撇过去,骂道:“你这个坏东西,滚!”乌鸦坐惯了那棵树,所以并不慌张,安之若素,纹丝不动,陈生便气得想把那棵树拦腰砍断。后来有几个在卫生院门前捡药瓶玩的孩子觑见了这一幕,他们便一人捡上一颗石子,一齐来轰那只乌鸦。乌鸦终于坐不住了,它迫不得已地飞走了,在半空中留下一串哑腔哑调的怪叫,陈生这才觉得卫生院门前的杨树还能让它继续活着。几个孩子帮助陈生建功立业之后,就左一声“陈生”右一声“陈生”地围着他叫,叫得陈生心里洋溢着喜悦,便领着他们来到自家的苞米地,给每个孩子都掰了一穗青苞米,让他们在地头拢堆火烤着吃。
陈生从地里回来下了一碗面条,然后又垂着倭瓜似的扁圆的头,坐在正午的阳光下用青草编织东西。他觉得阳光就像一张雪白的网罩着他,而他则如网底的一条青鱼。他编着一件菱形的包。杨秀曾在城里看过这种形状的包,喜欢得不行了,一问价格,竟然要三百多块,吓得她当时就打了一串干嗝。事后杨秀老是唠叨那个包:“就说是纯牛皮的吧,也不会值三百多块吧?一头牛才多少钱?一张牛皮能做多少个包呀?”唠叨得陈生心里发酸,恨那商家何以把价订得像彩虹一样离人这么远。杨秀还在闲时用铅笔在纸上描画那只包,画了不下几十个,越画越逼真,心疼得陈生不敢去看。所以每逢他拈着画有皮包的纸去厕所揩屎时,总觉得蜜蜂在蜇他的屁股。他觉得很对不住自己的女人,所以在编包的时候格外细心,哪怕有一根青草颜色不对路或者出现岔口,他都会将它剔除,所以他的包编得格外慢。青草在他膝上温柔地跳跃着,就像一种别样的光芒照耀着他。这时镇长领着一个人和一条狗走进院子。狗是镇长家的,而人则不是。狗是镇长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儿,仿佛主人显赫它也得抖抖威风才是。陈生讨厌那条扬着尾巴的狗。
“陈生———”镇长说,“你昨天去苦艾村打人去了么?”陈生抬了一下头,指着狗说:“你让它出去我才和你说话。”镇长就用脚踹了一下狗的肚子,喝道:“外面等着去!”狗毕竟是寄人篱下的,虽然满脸的不乐意,还是乖乖地溜出院子。
陈生说:“我是去打人了,怎么了?”镇长指着旁边的矮个陌生男人说:“他是苦艾村治保委员会的,'。 '专门来咱这儿了解了解昨天打人的情况。”陈生觑了陌生人一眼,说:“我怎么没在苦艾村见过你?”陌生人说:“我才来半年,不过我可听说过你。你跟我实话实说,谁指使你去打人的?”陈生清了清嗓子,说:“那天晚上我从付大头家回来,那晚的月亮可明呢。我一进屋,就有个人说:‘陈生,我都等你三袋烟外加蹲两回屎的工夫了。’原来是李三章,他告诉我苦艾村的马子元扣他的工钱,马子元还骂我,让我去睡小母羊,你说他糟践不糟贱人?我就跟李三章坐着汽车去揍他了,把钱给要了回来。就是这么回事。”“你把人给揍坏了,你知道不?”陌生人说。
“我又没使劲揍他。”陈生说,“他哪里坏了?”“断了一根肋条。”陌生人说, “人家朝你要医疗费呢,你知道伤筋动骨一百天。”“他又不干农活,他要肋条有什么用?他反正天天都是打牌耍钱,少根肋条没什么。”陈生说完开始下逐客令了,“我正忙着给杨秀造包呢,你们走吧。”陌生人狐疑地看着陈生,镇长在一旁说:“我没说错吧?他打人是犯不了法的。”他们一前一后走出院子。当他们已经走得没影儿的时候,陈生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连忙撇下手中的活,挎起一只篮子飞速到邢利民家去买鸡蛋。杨秀在世时,陈生还偶尔来买几回鸡蛋,杨秀死后,他再也没来过。邢利民一看陈生来了,便笑得龇着一口黄板牙说:“馋鸡子儿了吧?”陈生不由分说,便去一个大花筐里挑鸡蛋。他专拣那些红皮且附着血迹的鸡蛋,认为这样的蛋个大味鲜。邢利民过了秤,陈生把钱付了之后,他刚要转身离开,邢利民的老婆恰好挎着半篮新下的鸡蛋蓬头垢面地从鸡舍出来。陈生用手一摸那些蛋还热乎着,就连忙说要换更新鲜的。邢利民由着陈生去换,然后又重新过了一回秤,看看秤比原来的稍稍低了点,就随手添上两个搁到陈生的篮子里。
陈生飞快地走出邢利民家。他挎着半篮鸡蛋,头上流着热汗。由于他是罗圈腿,再加上走得太快了,所以就拐得格外厉害。别人看见陈生这风急风火的样子,都忍不住问: “陈生,你这是去哪儿?”那个苦艾村来的治保委员会的人果然还没有离开,他和镇长正在镇政府审李三章。李三章见到陈生,就像见了救星一样,他说:“你们不信问问陈生,我碰没碰马子元一个手指头?”“没碰!”陈生干脆地说,“都是我打的!”说完,他把鸡蛋小心翼翼地摆在陌生人的脚旁,求他把鸡蛋捎给苦艾村老陆家的那个女人, “让她好好补补身子,把身上丢了的那些肉再找回来。”“你跟她家什么亲戚?”陌生人问。“有一年秋凉时我在她家干过活。”陈生说完,就觉得鼻子发酸,他特别想哭,就赶紧返身走出屋子。出去后被灼热的阳光一照,那份伤感就像雾一样被驱散了。
草编的菱形包被陈生挂在家中显眼的位置。每当他把目光放在包身上的时候,就能看见杨秀的眼睛,它们像两粒黑色的钮扣一样牢牢地钉在那儿。陈生说:“我知道你不让我看它,你就留着自己看吧。”陈生就看屋子的别处。炕头上挂着一张童子骑鲤鱼的年画,已经挂了三年,是杨秀有次进城办年货时买的。杨秀收拾屋子的时候很喜欢去画上摸摸童子胖乎乎的小手,一摸就会带着某种叹息的语气说:“多稀罕人呀———”以至那双小手后来被摸得发乌,仿佛童子淘了气,刚从炕洞中爬出来似的。陈生望着童子的那双小手,不由对杨秀说:“都是你,把孩子的手都给摸糊涂了,弄得跟小偷的手似的。”说完,又去看窗台上的油灯。以往杨秀常常擎着它在仓房里翻腾破烂,那时油灯豆似的火苗一闪一闪的,就像金色的蜜蜂在嗡嗡地飞。如今这油灯好像有许多日子没有点了,陈生就说:“你有日子不点灯了是不是油干了?”陈生望来望去的,后来就有些犯,也许这两天正午他编包累着了。这两天的阳光太锐利,将他的胳膊都晒暴皮了。陈生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后来他梦见有只羊羔在用嘴啃他的腰,他觉得腰一阵酸痛,就睁开了眼睛。天已经黑了,屋子里昏暗不堪,他觉得自己的手被人给抓住了。陈生的意识一片混沌,心想羊羔是怎么溜进来的,它又怎么生着跟人一样的手?
有个女人说话了:“陈生,你别害怕,是我。”陈生听出是付玉成的女人。“屋里只有咱们俩。”女人垂下头对他说。陈生觉得她的嘴离他很近,因为她口中喷出的热燎燎的气息就在他脸颊浮动。陈生很想坐起来,可这股热气使他觉得很舒服,于是仍是躺在原处。
“我把门闩了———”女人突然颤着声说,“你别害怕,你想要我就要。”“我要。”陈生哆哆嗦嗦地说。“那你得答应我件事。”女人已经凑上前来,她的厚嘴唇就像玫瑰的花蕾一样触着他的脸颊。
“什么事我都答应。”陈生说完,就直奔主题地扯她的裤子,女人凄凉地笑了一声,却先把衬衫的钮扣一一解开了。解扣子的声音刷刷的,就像铡青草的声音一样。当陈生使付家女人的裤子垂落的那一瞬间,她也很自觉地把衬衫从身上革除了。陈生一把将这个赤身裸体的女人抱在怀里。女人切切地说:“我愿意给你,你别这么使劲搂我。”陈生“呃”了一声,突然听见“噗———”地一声闷响,仿佛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了。“你屋里的草编物发出的味可真好闻。”女人喃喃说着。陈生却一屁股坐了起来,他仔细琢磨究竟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了,最后判断出是那个菱形包,于是就仿佛看见一直嵌在包上的杨秀的那双眼睛,她一定是生气了,也许她流泪了,他觉得自己对不起杨秀,于是就羞愧地推开付家的女人说:“我不要了。”“你嫌我不好?”女人小声说,“我昨天特意洗了个澡,打了香胰子,不信你闻闻干净不干净?”说着,她像条大鱼一样又朝陈生游来。陈生一把推开她,说:“我不要了,就是不要了。”女人便呜呜地哭起来,陈生正不知如何安慰她,忽然听见有人咚咚地踹门,跟着传来了付玉成沙哑而急切的声音: “陈生,你开开门!陈生,快把门打开!”陈生“咦喝”了一声,然后有些回味起什么似的对女人说:“你男人找你来了,还不快穿上衣服。”陈生下地去开门的时候,女人开始手忙脚乱地穿衣服。由于他摸着黑,所以分不清东西南北,有两回撞在东西上:一回是墙,一回是板凳。前者是用头撞的,而后者是用脚。陈生便觉得从头到脚都被疼痛给袭击了,就一迭声地“唉哟”叫着。待他好不容易摸到门边,把门打开的那一瞬间,他身上的疼痛就像青苗一样更加茁壮地生长起来,付玉成的拳头朝他劈头盖脸地砸来。陈生由于刚刚睡醒恹恹无力,再加上没有吃饭和刚才激情突然消逝的那份伤感,所以被打得晕头转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索性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由着付玉成去打。陈生知道付玉成身上的那点力气,料他再打一会儿就会罢手。然而付玉成的女人很快从里屋前来救驾了,她哭着拉住自己的男人说:“你别打他了,他没要我,他不想要我。”付玉成颤着声说:“他真的没要?我不相信,他怎么能没要?”“没要就是没要。”陈生突然一字一顿斩钉截铁地说。
屋子里突然静寂下来了,不到夜深时分,所以灶间没有蛐蛐的叫声,而陈生却迫切想听到点声音。要是空气中的灰尘能唱歌就好了,他可以随时挥挥手,就能让它们纵声歌唱。陈生一旦把思路转移到某一方面,就很难收回,就好像一匹马突然毛了,它只能无法控制地癫狂地横冲直撞下去。陈生由此想到灰尘为什么不能发音?既然它能那么广泛地存在于空气之中,总该有声有色才对。它没有道理与人一样如此享受阳光的照拂却只是给人制造肮脏和麻烦。它们这种天长地久的飞翔累坏了多少持家的女人,女人们几乎总是手提着抹布天天擦着附着于各种物件上的灰尘。陈生觉得如果没有灰尘,人们也不用洗衣洗澡了。陈生听人说男人浊,而女人则是用水做成的。他想灰尘不绝如缕落在女人身上,当然就是把水弄混了,混了的水就喝不得用不得了,所以灰尘是使女人窒息的隐形杀手。他更加觉得杨秀的病是由灰尘害的,她天天去仓房翻腾破烂,那里的灰大,很快就把她身上的水弄浊了,所以她就咳嗽不止,总是长不胖。陈生想到此便愤愤地骂了一句:“该死的灰尘!”这时付玉成伸过一只手来拉陈生:“你起来吧,陈生,地上太凉,你别坐出病来了。”陈生却仍坐着不动,因为他的思路还在灰尘身上。他兀自用手捶了一下地说:“我要告诉老天爷,你们这些灰尘有多么坏,让它发一场大水把你们全都冲跑!”陈生义愤填膺数落灰尘的时候,付玉成的女人一直站在一旁呜呜地哭。付玉成便说:“别哭了行不行,把邻居招来了像什么话?”女人说:“你不讲信用,你怎么又来了?”“我变卦了。”付玉成说,“陈生要是把你要了,我再要你的时候就不会有力气了。我会觉得自己吃了苍蝇。”“连陈生都不愿意要我了,你想想我